影子不現於人前，沒等丫鬟發現已然消失在庭中。
    崔銘修走到丫鬟身邊，不鹹不淡地問：“可是在找什麽？”
    連翹抬頭望了眼，一臉焦急地道：“先生，我家小姐丟了簪花。”
    簪花、手絹等物皆是女子的貼身之物，若是被男子撿到，雖不至於失了清白，但多少會影響到姑娘們的名譽。丫鬟緊張便可理解。
    崔銘修又問：“還記得在何處丟的嗎？”
    連翹答：“我們方才從這邊一路走去西院的石橋，在石橋處發現丟了。小姐還等在石橋上，這可如何是好？”
    崔銘修心頭突地一跳，望向西院的方向。
    雪下得大了些，漸漸地在枯草上鋪了一層白霜。石橋邊的草叢中一隻黑貓叼著隻老鼠趴在地上，老鼠應是剛抓到的，依然活蹦亂跳。
    黑貓鬆開爪子，老鼠向草叢中一竄便想逃走，哪知還沒逃出兩步，又被黑貓抓了回來。如此五六次，老鼠已有些蔫了。
    謝無曇正無聊，看著貓鼠間的遊戲倒也可解乏。
    一柄泛黃紙傘在此時罩了過來，遮住了落下的飛雪，也蓋住了謝無曇頭上一片天色。隨即鼻尖傳來一抹淡淡的深靜香，她已等他許久。
    謝無曇心中異常平靜，偏偏作出一臉的驚訝。轉過頭，對上崔銘修一沉靜的雙眸。
    “崔先生為何來此？”
    同在傘下，崔銘修與她隻隔半步。看著她無瑕麵容下凍紅的麵頰，差點沒忍住伸手去捂。
    可是這上一世成婚七年也不曾有的動作，怕是會嚇到她。他遂捏緊傘柄，開口答她：“見到你丫鬟在找簪花，所以過來看看。”
    謝無曇恍然，從袖中取出一物道：“哦，簪花已經找到了，不敢勞煩先生。”
    她掌心的正是先前發髻上的那隻簪花，是白玉雕製而成的兩朵芙蓉，可惜那玉芙蓉從玉簪上掉落，已壞掉了。
    崔銘修眼底閃過一抹哀愁，淺聲開口道：“可惜斷了。”
    “是啊，已經斷了。”謝無曇點頭，接著竟揚起手，“壞了的東西，不如丟掉。”
    然而手還沒擲出卻被崔銘修一把抓住，“別扔。”
    謝無曇隻覺得他手跟浸了冰水一般，冷得她一個寒顫。崔銘修最討厭雪天，曾經還因為下雪而稱病罷朝。
    她想抽回手，卻發現被對方拿捏得很緊，“崔先生，你這是何意？”
    崔銘修見她掙紮，也絲毫不放，隻道：“還能修好。”
    謝無曇哂笑，“我為何要修，不過一支芙蓉簪花而已，丟了買支新的便是。”
    言罷，她猛地收手，終於掙脫了他的桎梏，接著手一用力，那簪花已被拋入了橋下的溪水之中。
    “曇兒，不可……”崔銘修未及阻止，張口呼道。也不知為何竟對一支簪花生出了憐惜之情，他一張臉慘白地望向她。
    謝無曇聽到他的一聲喚，嘴角僅有的一絲表情也冷了下來，“崔先生慎言，方才的稱呼請別再叫了。我幼時便有相師算過，‘曇兒’二字於我不祥，先生莫要害我。”
    “曇兒”二字怎會不祥，前世他便如此喚她。若說不祥，那便是……她芳齡早逝。
    崔銘修雙眼微有酸澀，心裏壓抑已久的念頭翻湧而上，“謝無曇，你是不是也……”
    話隻說了一半，卻卡在了喉中，他太害怕了，害怕她什麽都知道，害怕她恨他。
    “也什麽？崔先生想問什麽？”謝無曇似平靜下來，眉眼間已無悲無喜。
    崔銘修輕闔雙眼，咽下眼中的情愫，再睜開時，眼眶卻依舊泛了紅。他終究沒那樣的勇氣，最後隻問她：“謝無曇，你為何不喜芙蓉。”
    謝無曇坦言，“從前也無不喜，後來才不喜的。”
    崔銘修繼續追問：“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謝無曇見他誓要問明白，又答：“七歲那年，一覺醒來便開始討厭芙蓉。”
    挾著飛雪的風吹過泛黃的傘麵，那紙傘仿佛有千斤重，墜得崔銘修手腕生痛，他捏緊傘柄，指甲也要掐入柄木中。七歲那年，不正是九年前嗎？
    謝無曇無意與他再說，不待他再言，躬身道：“先生，若無其他事，那學生便先離開了。”
    說完，她便兀自轉了身。
    崔銘修眼看著她漸行漸遠，最終背影沒入一園的冬雪之中。他沒有留她，知道已留不住。
    雪似乎又大了些，有了掩盡蒼涼之勢。崔銘修望向橋下的溪流，忽而轉身下了橋。適時出現的影子將他攔了下來，“公子，你要做什麽？”
    “撿東西，芙蓉簪花。”崔銘修作勢要脫去鶴氅。
    影子忙道：“公子，屬下替您去。”
    崔銘修這才止了步子，看著影子在溪中淌了片刻，終於找到了那已經斷掉的簪子。他仔細地將東西擦淨，又小心地揣入懷中後，總算露了個笑。
    便是此時，石橋旁的鬆林裏再次傳來窸窣的腳步聲。影子聽力極佳，提醒了崔銘修一聲後，迅速地隱了身形。
    崔銘修轉頭望向鬆林，竟希望是謝無曇去而複返，可如他所料，來的人並非是所念之人。
    衛書萱遠遠地便瞧見了站在橋上的崔銘修，她一刻鍾前收到邀約的紙簽，隻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此時隔著一重鬆林，他真的是在等自己。
    衛書萱加快腳步，幾步就趕了上去，開口喚了聲：“銘修哥哥。”
    崔銘修眉頭縮了一縮，微微拱了手，“原來是四小姐，銘修今日還有事，便告辭了。”
    衛書萱愕然，急上前攔在他麵前道：“銘修哥哥，你既邀我來此，為何又急著要走。”
    崔銘修腳下一滯，也是驚詫不已，“我何時邀你了？”
    衛書萱一笑，從袖中摸出一張紙片來，“這是你差人遞給我的吧，銘修哥哥，我識得你的字跡。”
    崔銘修接過紙展開一看，頓覺背脊生寒。那紙上的字分明就是他的，或者說可以以假亂真，無論是形還是神都一如他所書。還有誰能將他的字跡仿得如此像，這兩世間，他唯一能想到一個人。
    他心頭一陣鈍痛，身子一搖險些站不穩。謝無曇啊謝無曇，你究竟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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