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止戰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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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太後聞言,微微頷首。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殿下眾生,最終,釘在那一身戎裝、英姿颯爽的侄女梁青璿身上。
    “青璿!”
    “侄女在。”梁青璿應聲出列,單膝點地,垂首聽令。
    梁太後盯著她,字句從齒縫間擠出:“哀家命你,即刻啟程,前往宣化府!收攏敗兵,重整旗鼓!”
    “妹勒都逋和嵬名阿埋折了許多的精銳!”
    她猛地一拍鳳椅扶手,聲調驟然拔高:“你務必給哀家奪回肅州、瓜州!將虛竹、李清露那群叛逆剿滅!生擒慕容複!”
    最後幾個字,帶著血淋淋的殺氣,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令人膽寒。
    “是!青璿領旨,必不負太後重托!”梁青璿的聲音清越堅定,沒有絲毫猶豫。
    她豁然起身,披風在身後蕩開一道淩厲的弧線,大步流星而出殿門,漸行漸遠。
    殿外,親衛與西夏一品堂的數十名高手早已靜候多時。
    梁青璿翻身上馬,環視這群虎狼之士,隻吐出兩個字:“出發!”
    馬蹄聲碎,如疾風卷出興慶府,快馬加鞭,直奔宣化府。
    梁青璿走後,小皇帝亦隨宮女回寢宮安歇。
    梁太後慵懶地揮揮手:“都退下吧。”
    眾臣如蒙大赦,躬身退出,隻留國舅梁乞逋與心腹大將仁多保忠等寥寥數人。
    梁乞逋上前一步,肥胖的臉上堆著憂色,低聲道:“太後,前番敗績,軍心浮動。更可慮者,是東邊。”
    “那宋國名將種師道,竟敢率大軍深入沒煙峽支援,大敗我軍,實乃奇恥大辱!此舉分明是藐視我大夏國威!”
    仁多保忠立刻接口,聲若洪鍾:“國舅所言極是!”
    “沒煙峽雖為宋夏邊界緩衝之地,但種師道主動出擊,分明是挑釁我大夏國威!”
    梁太後鳳目微眯,寒聲道:“何止種師道?那宋軍統帥章楶,老謀深算,更派人在沒煙峽之東險要處修築城寨,步步為營,其心可誅!”
    “宋人野心,昭然若揭!”
    梁乞逋的眼睛閃爍著精光,他壓低了聲音:“太後,如今國內有李清露和虛竹在瓜州、肅州煽動人心,打著‘清君側、複正統’的旗號煽動人心,不少部落首鼠兩端。”
    “此刻,正需一場對外的大勝,方能震懾內部,穩固軍心民心!”
    梁太後緩緩頷首,指尖劃過輿圖上沒煙峽的位置,語氣斬釘截鐵:“兄長所言,正合哀家之意。李清露小兒之輩,有青璿去對付,翻不起大浪。”
    “倒是宋國,曆來是我西夏心腹之患。哀家早有飲馬渭水、攻取長安之誌!”
    “如今種師道自己公然冒犯我西夏軍威,是時候讓趙宋官家知道,我大夏的鐵騎,不是他們邊關的幾座土城能擋得住的!”
    梁國舅聞言大喜,立刻躬身請命:“臣願親率大軍,直出沒煙峽,踏平宋軍堡寨,擊潰宋軍,揚我國威,必將長安城納入我西夏版圖!”
    梁太後看著梁乞逋,她亦知自己的兄長野心勃勃。
    但眼下嵬名阿埋、妹勒都逋新敗,而自己的兄長勢力亦是不小。
    於是,她沉聲道:“好!此事關乎國運,哀家便全權交予兄長。即日起,秘密調集兵馬糧草,籌備戰事!”
    “臣,領旨!”梁國舅聲音洪亮,眼中閃爍著難以掩飾的喜悅。
    且說梁青璿率眾一路西行,越是靠近前線,景象越是淒慘。
    官道兩旁,昔日繁華村鎮,如今十室九空,斷壁殘垣,焦黑的土地裸露著,如同大地上難以愈合的醜陋傷疤。
    路邊隨處可見倒斃的屍骸,有些已被烏鴉野狗啃食得麵目全非,散發出陣陣惡臭。
    殘破的軍旗裹著白骨,斜插在泥土中。更多是無辜百姓的屍身,男女老幼,曝屍荒野,無人收殮。
    偶爾有僥幸存活下來的百姓,麵黃肌瘦,衣不蔽體,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荒野上遊蕩的孤魂野鬼。
    孩童饑餓的啼哭聲在死寂的曠野中斷續傳來,撕心裂肺,卻引不來任何回應。
    戰火如同最貪婪的巨獸,無情地吞噬了生機與希望,隻留下滿目的荒涼。
    梁青璿騎在神駿的河西寶馬上,一身亮銀甲胄在灰暗的天地間顯得格外醒目。
    她的目光銳利地掃視四方,評估著軍情地勢。
    然而,那冰冷堅硬的心防,在這一幅幅活生生的人間地獄圖景麵前,終是難以避免地產生了劇烈的動搖和刺痛。
    她想起父親梁乞逋對權勢那瘋狂的追逐,想起姑姑梁太後那雙美麗鳳眼中永不熄滅的野心,甚至想起了在興慶府百花宮那夜,慕容複談及合作時那無奈的眼神……
    “郡主,須得提防叛軍遊騎。”身旁的西夏一品堂高手低聲提醒。
    梁青璿恍若未聞,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一個蜷縮在母親屍體旁、哭聲已然嘶啞的小女孩身上。
    親衛隊長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猶豫了一下,下馬走過去,掏出一點幹糧遞給那女孩。
    女孩驚恐地後退,如同受驚的小獸。
    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這千裏焦土,這累累白骨,這無數破碎的家庭,這無盡的苦難……真的值得嗎?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韁繩,一股從未有過的迷茫與厭惡,悄然襲上心頭。
    到達宣化府,景象更為慘淡。
    城牆多處破損,煙熏火燎之跡猶在。
    守軍士氣低迷,見到梁青璿的旗號,方才振作少許。
    很快,敗將妹勒都逋和嵬名阿埋灰頭土臉地前來拜見。
    二人皆是西夏宿將,如今卻盔歪甲斜,身上帶傷,神情惶恐羞愧。
    “末將無能,損兵折將,請郡主治罪!”二人跪倒在地,頭也不敢抬。
    梁青璿端坐帥位,冷冷地看著他們,並未立刻令其起身。
    她詳細詢問了兵敗經過,特別是慕容複、虛竹等人的用兵特點及武功路數。
    妹勒都逋與嵬名阿埋不敢隱瞞,一一據實稟報,提到羅布泊慘敗時,尤有餘悸。
    梁青璿聽完,沉默片刻,方才淡淡道:“敗軍之將,依律當斬。”
    兩人頓時麵如土色,磕頭不止。
    梁青璿話鋒一轉:“然而,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姑且記下你二人項上人頭,戴罪立功。”
    “即刻起,整編殘部,清點糧草軍械,加固城防,若有再失,定斬不饒!”
    二人如蒙大赦,連連叩謝,慌忙退下整軍去了。
    梁青璿親自巡視城防,撫慰傷卒,處置軍務直至深夜。
    然而,當她獨自站在宣化府殘破的城頭,迎著塞外凜冽的夜風,望向西方肅州方向時,白晝所見那些淒慘景象再次浮現在眼前。
    連日的見聞,如同沉重的巨石壓在她的心頭。
    她第一次,對這場因梁氏野心和皇室內部傾軋而點燃的無邊戰火,產生了深深的疲憊與質疑。
    自幼被灌輸的家族榮耀、西夏霸業,在生靈塗炭的現實麵前,似乎開始褪色。
    與此同時,肅州城內,氣氛同樣凝重。
    李清露與虛竹攜手巡視城防,所見亦是斷壁殘垣,百姓流離失所。
    軍士傷亡慘重,哀嚎之聲不絕於耳。無數家庭破碎,父母失去兒女,兒女失去依靠,慘狀令人不忍卒睹。
    虛竹本性慈悲,雖經曆諸多世間險惡,現在身為靈鷲宮主人、西夏駙馬,但那份赤子之心從未改變。
    他眼見如此慘狀,心中痛楚難當,對身旁的妻子道:“夫人,這……這真是太可憐了。”
    “打仗,苦的都是百姓。我們與梁太後的恩怨,難道真的要讓所有西夏子民都卷入其中,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嗎?”
    李清露雖是皇室公主,自幼見慣權謀,但並非鐵石心腸。她看著滿城瘡痍,聽著百姓哀聲,亦是美目含悲。
    她深深歎息道:“夫君所言,正是我心中之痛。”
    “梁太後與國舅專權跋扈,殘暴不仁,若不除去,西夏永無寧日,百姓終遭荼毒。”
    “然則,如今這般廝殺下去,縱然最終能勝,西夏國力也已耗盡,元氣大傷,又如何麵對虎視眈眈的周邊強敵?”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都生出了止戈息戰之念。於是,他們又去找慕容複商議。
    慕容複此刻正在校場督促部屬操練。他眉宇間難掩風霜疲憊之色。
    這一路從大理到成都,再到西夏,他經曆了太多慘烈大戰,見多了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場麵。
    他深感疲憊,甚至偶爾也會閃過一絲茫然。不知這世間的戰事何時能休止?
    三人聚於帳內,李清露將憂慮道出。
    慕容複默然良久,緩緩道:“梁青璿已趕到了宣化府,如此戰端不息,生靈塗炭,西夏百姓遭殃、將士亦不斷折損。”
    李清露看向慕容複,目光微閃,忽然道:“慕容公子,我觀那梁青璿,雖為梁氏嫡係,用兵狠辣,但並非全然不明事理之人。”
    “而且……”她微微一頓,語氣變得有些微妙,“我看那梁青璿,對慕容公子你,似乎頗有幾分不同。”
    慕容複聞言,俊雅的麵龐上竟罕見地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腦海中瞬間閃過與梁青璿數度交鋒的場景。
    他輕咳一聲,掩飾尷尬,道:“公主說笑了。不過……與其兩軍對壘,徒增死傷,或許……或許可以嚐試與她溝通一二?”
    虛竹喜道:“若能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最好不過!”
    慕容複沉吟道:“不如先修書一封,探其口風,看她如何回應。”
    於是慕容複提筆研墨。宣紙鋪開,他卻久久未能落筆。
    這一路經曆的慘狀,萬千百姓的哭嚎,梁青璿那複雜難辨的眼神……種種畫麵交織心頭。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落筆如飛,筆尖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將滿腔的疲憊、反思與期望,傾注於字裏行間:
    “梁郡主台鑒:成都一別,興慶府再逢,夏州城外,兵戈相見。世事無常,竟至於斯。”
    “如今郡主屯兵宣化,厲兵秣馬,欲決雌雄。”
    “然,慕容複連日所見,千裏焦土,萬民泣血,白骨露於野,幼子失其怙。此情此景,宛若地獄,在下每思之,心若刀絞,夜不能寐。”
    “郡主智計無雙,用兵如神,在下深佩。然,戰端一啟,生靈塗炭,非蒼生之福,亦非郡主本心所願乎?”
    “在下不才,鬥膽相邀。三日後,午時,肅州城外三十裏,月牙泉畔。僅你我二人,煮茶一盞,暫息幹戈,共論西夏黎民之事……慕容複 頓首。”
    書信封好,選派精幹心腹信使,快馬加鞭,送往宣化府。
    宣化府,將軍衙內。
    燭火通明。梁青璿卸去甲胄,著一身墨色常服,更襯得肌膚勝雪,容顏清冷。
    她展開慕容複的親筆信,逐字逐句,細細讀罷,良久不語。
    信箋上的字跡挺拔峻峭,卻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乏與懇切。
    尤其是那句“千裏焦土,萬民泣血,白骨露於野,幼子失其怙”,如同重錘,狠狠敲擊在她的心坎上。
    白晝巡視時所見那些絕望的麵孔、淒涼的哭聲再次湧現。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拂過“慕容複”三字落款,指尖微涼。
    她抬起頭,望向窗外。
    宣化府經過初步整頓,街上已略有生機,一些膽大的百姓開始出來活動,修補房屋,交換物資,但他們的眼神中,依舊充滿了惶恐與對未來的茫然期盼。
    繼續打下去?為了姑姑的權位,為了梁家的榮耀,讓這剛剛開始艱難恢複的生機再次被鐵蹄踏碎?
    讓更多的西夏子民變成荒野上的白骨?
    與慕容複、虛竹等人為敵,勝負難料,縱然慘勝,西夏國力大損,又如何應對虎視眈眈的大宋?
    一個個問題在她腦中激烈交鋒。
    她想起離京時太後的狠戾,想起父親生前的執著,也想起這一路所見的慘狀,想起慕容複信中那沉痛的語氣……
    終於,她眼中閃過一抹決斷。走到書案前,提起狼毫筆,蘸飽了墨汁,懸腕凝勢片刻,驟然落筆,隻在素箋上寫下四個大字:
    “依約,必至。”
    她將回信交給侍從,冷聲道:“即刻送予來使。”
    侍從領命而去。
    梁青璿獨自走到窗前,負手而立,望著遙遠夜空中那輪淒清的明月。
    她心中默念:“慕容複,但願此次月牙泉之會,你真能帶來萬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