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東水(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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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是說,先生前些年在鹹陽和你有過幾麵之緣,所以從東水把你接了過來,然後送到了我這裏是嗎?”
    我仰起頭,有些害怕的看了一眼衛子歇,這個青年比溫北君小了不少,他按照溫北君的話找到了青年,可青年看起來並不願意理睬我。
    “我知道了,你在我府上住下吧,會做什麽嗎?”
    我攥緊了衣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顫抖:“會...會抄書。爹教過我認字,我能幫大人整理文書。”
    衛子歇正在批閱公文的筆尖微微一頓,硯台裏濺起一滴墨。他抬眼打量我時,我注意到他左眉有道疤痕,縱貫眉心,像被刀尖劃過的痕跡。
    “十一歲就能抄錄公文?”他忽然伸手翻開我藏在身後的手掌,虎口處練字磨出的薄繭暴露在燈光下。青年冰涼的指尖讓我想起去年冬天,娘握著我的手在結霜的窗欞上畫梅花的觸感。
    “明日卯時到書房來。我得看看你就講會不會抄書,涿鹿縣沒錢養一個閑人。”
    他甩袖離去時帶起一陣風,腰間玉佩撞在劍鞘上,發出清越的聲響。我盯著晃動的門簾發呆,直到老仆往我手裏塞了塊熱乎乎的胡餅。
    “大人麵冷心熱。”
    老人指了指後院,“他特意讓廚下燒了熱水。”蒸騰的熱氣裏,我看見木桶旁擺著套幹淨的棉布衣裳,尺寸竟像是比著我的身形準備的。
    第二日天還沒亮,我就抱著硯台蹲在書房門口。晨露打濕了鞋尖時,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笑:“倒是勤快。”衛子歇披著件鬆墨色外袍,衣帶鬆鬆垮垮係著,露出裏頭雪白的中衣。
    他扔給我一卷竹簡:“《為政篇》節選,錯一字加抄十遍。”
    竹簡在案幾上滾開時,我聞到了淡淡的沉水香。這味道讓我鼻尖發酸——爹的書箱底層也藏著塊這樣的香木,是娘留給他的唯一物件。
    “這裏。”衛子歇突然俯身,帶著薄繭的食指按在簡牘某處,“譬如北辰的譬,不是這樣寫的。”
    他的呼吸掃過我耳尖,驚飛了停在窗欞上的麻雀。
    我突然想起了爹走之前讓我背的最後一篇文章就是為政篇。我剛想要掉眼淚卻被青年嗬斥住了。
    “哭什麽哭!我從小就沒了爹娘,寄養在叔父家,叔父從來沒把我當個人看,動輒打罵,我十二歲離開家,十三歲考入學宮,十七歲拜入溫北君門下,而今終於有所成就,我哭了嗎?這麽多年,我也是一個人,還不是活的好好的!”
    我偷偷抬眼,看見朝陽透過他垂落的發絲,在簡牘上投下細碎的金色光斑。青年輪廓分明的側臉被晨光鍍了層柔和的邊緣,眉間那道疤也顯得不那麽淩厲了。
    我用力眨了眨眼,把眼淚憋了回去。衛子歇的話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沉重地刮過我的心口。
    “大人說得對。”我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竹簡上的刻痕,“爹說過,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
    衛子歇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發頂。這個動作太過突然,以至於我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抄吧。”他收回手,聲音依舊冷硬,卻少了方才的鋒利,“酉時前我要看到謄好的簡牘。”
    我埋頭抄寫時,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偶爾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像冬日裏透過窗紙的陽光,看似冷淡,卻帶著隱約的溫度。
    “大人!”衙役慌慌張張衝進來時,我們同時抬頭。衛子歇的衣袖帶翻了硯台,墨汁潑在簡牘上,像幅突然暈開的水墨畫。
    “東水岸...敗了!漢軍趁夜突然渡河,壓過岸的漢軍太多,我軍抵擋不住,退後十裏。溫將軍生死不知!”
    毛筆從衛子歇指間跌落,在青磚地上滾出老遠。我盯著那支還在轉動的筆,突然想起溫北君拍我肩膀時,鎧甲縫隙裏露出的猩紅裏衣——原來那不是朱砂染的色,是層層疊疊的血漬。
    “溫將軍他…”
    衙役的嘴唇在動,我卻聽見血液在耳膜裏轟鳴的聲音。案幾下的手突然被握住,衛子歇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
    我反手抓住他三根手指,就像當年攥著娘留下的最後一塊飴糖。窗外傳來集市開張的喧鬧聲,混著遠處學堂孩童的晨讀,那些聲音穿過四月暖風,輕輕托住了我下墜的心髒。
    “先生不會死的,我不能去前線,我也有我的責任,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相信先生,先生他沒那麽容易會死,他可是帶著五百人能孤身切斷整個燕國補給線的男人,他怎麽會死在無名小卒的手下?”
    衛子歇的聲音很輕,卻像鐵釘一樣一字一句釘進我心裏。他鬆開我的手,轉身從劍架上取下佩劍,指節發白地攥著劍柄。
    “大人要去找溫將軍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我不能去。”他深吸一口氣,將劍重重放回原處,“涿鹿縣還有三萬百姓,我是他們的父母官。你記住,世上有太多身不由己,無論發生什麽事,我們都要堅守自己的原則,無論用什麽方式,無論付出多少代價,都要堅守住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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