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殺出重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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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夥明軍按著事先商量好的路子,分成幾大股子人馬,跟下餃子似的往農民軍營地裏鑽。見人就砍,碰著帳篷營房就點火,整個營地頓時亂成了一鍋粥。喊殺聲、慘叫聲響成一片,火光衝天,照得半邊天都紅彤彤的。
高傑帶著自家親兵,直奔李自成住的那幾間民房。這老小子在巢車上盯了好些日子,早就摸清了李自成的作息。那李闖王有個習慣,每天清早起來都要耍一趟青龍劍。雖說看不清臉,可那身形步法,準是他沒跑!
眼瞅著那個熟悉的身影,高傑心裏頭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悔不該當初經不住邢善喜那騷娘們的勾搭,幹了那檔子糊塗事。如今李自成兵強馬壯,眼瞅著就要成氣候。要是當初沒離開,現在咋說也得比劉宗敏那龜孫子地位高!
高傑伸出右手大拇指比劃了比劃距離,氣得直嘬牙花子。最遠的炮也夠不著那地界兒,要不然哪用得著今兒個費這牛勁!
高傑那夥子人還沒衝到民房跟前,胡茂禎就騎著快馬"嘚嘚嘚"地奔回來,腦門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滾:"將軍,屋裏頭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日他先人!中計咧!"高傑一拍大腿,扯著嗓子就喊,"撤!快撤!"
明軍騎兵趕緊調轉馬頭,後隊變前隊,慌慌張張往原路退。可哪還來得及啊!
四周"轟轟轟"的號炮聲跟炸了鍋似的,來時的路早叫農民軍堵得嚴嚴實實。鐵砂子、箭矢"嗖嗖"地往人堆裏紮,跟下雨似的。高傑咬著後槽牙,帶著騎兵硬生生衝開第一道防線,結果剛喘口氣,迎麵就撞上農民軍的大隊人馬。
高傑心裏頭直罵娘:李自成這龜孫子,啥時候學會玩這一手了?
火把"劈啪"作響,照得四下裏明晃晃的。高傑眯縫著眼一瞅,對麵隊伍當間兒豎著杆老高的帥字旗。旗子右邊繡著"帥標威武副將軍"幾個小字,中間是個簸箕大的"黨"字。再往旗下細看,領頭的不是旁人,正是李自成中軍營裏那個出了名的"亂點兵"黨守素!
黨守素騎在馬上,咧著大嘴直樂:"哎呦喂!這不是翻山鷂子嘛!膽兒肥了啊,敢來劫俺們大營?"說著還拿馬鞭指了指高傑的腦袋瓜子,"先摸摸你那吃飯的家夥還在不在脖子上長著吧!"
夜風"呼呼"地刮,吹得火把直晃悠。遠處傳來幾聲夜貓子叫,聽得人後脊梁發涼。高傑心裏頭"咯噔"一下:今兒個算是撞上硬茬子了!這黨守素帶的人馬,黑壓壓一片望不到頭,鐵甲在火光下泛著冷森森的光。
火把照得通亮,高傑眯眼一瞅是黨守素,心裏反倒踏實了。想當年在闖營那會兒,自個兒是前鋒營主將,黨守素不過是個親兵護衛隊的小隊官,算個啥玩意兒?高傑心裏直撇嘴:就這?老子一刀就能把這小子劈下馬!
還沒等傳令呢,又是"轟"的一聲號炮響。左邊殺出穀可成那老小子,右邊竄出來辛思忠,後頭還跟著張鼐那龜孫子。好家夥,這是給老子擺了個四麵埋伏啊!
高傑把心一橫,手裏大刀"唰"地往前一指:"弟兄們跟老子殺出去!督師的大軍馬上就來接應咱!"這話一半是給弟兄們壯膽,另一半也是瞧不上黨守素。想當年離開闖營時,黨守素還是個穿開襠褲的毛頭小子,如今能有多大能耐?
高傑心裏頭直打鼓:今兒個這陣仗,怕是要栽跟頭!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衝了!
高傑跟李自成那可是實打實的表兄弟,早年間在老八隊裏頭也是數得著的猛將。這後生長得濃眉大眼,個頭兒又高,模樣兒又俊,在軍營裏頭格外紮眼。李自成原先的婆姨邢善喜管著錢糧,這女人生得標致,在軍營裏頭也是個惹眼的主兒。
有陣子李自成讓高傑去勸降同鄉賀人龍,高傑跟賀人龍書信往來倒是勤快,可那賀人龍就是不肯歸順。李自成心裏頭犯嘀咕,怕高傑起了二心,就把他從前鋒營調回來管中軍。這一調可壞事了,高傑跟管錢糧的邢善喜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日子一長,倆人就勾搭到一塊兒去了。
李自成這人不好酒色,可邢氏耐不住寂寞,跟高傑暗通款曲。高傑心裏頭直打鼓,生怕東窗事發,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帶著邢氏跟親信投奔了賀人龍。這還不算完,反過來對著昔日的弟兄們揮起了屠刀。
火把照得四下通明,高傑這才看清楚,黨守素領著的是中軍標營裏最精銳的虎衛軍。雖說自家隊伍也算能打,可這會兒被圍在當間兒,弟兄們早就慌了神。後隊變前隊的陣型亂成一鍋粥,眨眼的功夫就倒下一大片。
到底是久經沙場的老將,電光火石間就做出了決斷。高傑讓胡茂禎帶人擋住黨守素,自己領著親兵反身殺向張鼐。這老小子心裏頭門兒清:既然農民軍大營設下埋伏,那營裏頭準定空虛,往大營方向突圍才是上策!
這場麵,活像是掉進了馬蜂窩,想跑都沒地兒跑!高傑心裏頭直罵娘:早知道就該多帶些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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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鼐那龜孫子就帶了幾千騎兵,後頭也沒跟著長槍方陣。其他幾個方向可都布滿了長槍兵,高傑要是往那邊衝,準保叫紮成篩子。誰成想這老小子反其道而行,扭頭就往大營殺去!
兩邊的騎兵頓時殺作一團,刀光劍影,血肉橫飛。高傑後頭那幫農民軍的長槍兵從三麵壓過來,跟鐵桶似的越圍越緊。眼瞅著就要被包了餃子,高傑的騎兵們急了眼,一個個紅著眼睛玩命往前衝。張鼐那幾千騎兵哪頂得住這股子狠勁,愣是被撕開個大口子。
高傑被自家騎兵裹在中間,跟陣風似的衝進大營,又從另一頭竄了出去。那架勢,活像是被狼攆的兔子,頭都不帶回地撒丫子就跑!
高傑帶著他那點殘存的騎兵剛如喪家之犬般消失在通往襄城的煙塵裏,孫傳庭枯槁的臉上幾乎看不出任何表情,隻從牙縫裏擠出冰冷的命令,讓白廣恩帶著他那支同樣殘破不堪的幾千火車營步卒立刻拔營,追上去接應,絕不能使高傑這支最後的機動力量被李闖一口吞掉;又命牛成虎領著前鋒營剩下還能喘氣的漢子,死死釘在汝州通往襄城的必經之路上——那道橫亙在起伏丘陵間的坡梁,作為全軍撤退的盾牌,掩護大隊人馬即刻啟程,丟棄一切輜重,隻求速退。牛成虎那張被風霜和硝煙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渾濁的眼珠掃過身後那些同樣疲憊、眼中交織著恐懼與茫然的士兵,最終重重地一點頭,喉嚨裏滾出沙啞的應諾。坡梁不高,但足以扼守這夾在嵩山與伏牛山皺褶裏的狹窄通道,牛成虎像一頭擇人而噬的老狼,將手下僅存的火銃手、弓箭手和還能揮得動刀的精壯,連同幾輛勉強能推上坡頂、當作臨時壁壘的偏廂車,一股腦兒堆在了梁脊上,他本人則如同一塊生了根的頑石,拄著卷了刃的長刀,矗立在陣前最顯眼的位置,渾濁的目光死死盯著坡下那片煙塵越來越近、如同黑色潮水般漫湧而來的追兵。
李過率領的農民軍前鋒像嗅到血腥的狼群,追得極快,馬蹄踏起的塵土遮蔽了半片天空。他們衝到坡下,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就發起了第一波凶猛的衝鋒。坡雖不算陡峭,但仰攻之勢天然不利,加上坡頂明軍居高臨下射下的箭矢和零星的火銃攢射,衝在最前的農民軍如同撞上礁石的浪頭,慘叫著倒下一片,攻勢為之一滯。李過勒馬在坡下不遠,看著手下兒郎被那並不算高的土坡死死攔住,久攻不下,那張因連日追擊而布滿戾氣的臉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猛地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眼中凶光畢露,厲聲咆哮:“娘的!給老子把炮拖上來!轟!把那條土坎子給老子轟平了!”幾門沉重卻威力十足的虎蹲炮被連推帶拽地弄到了陣前,炮口猙獰地抬起,對準了坡梁上那些負隅頑抗的身影。
“轟!轟!轟!”沉悶而致命的炮聲撕裂了空氣。灼熱的鐵彈丸如同來自地獄的冰雹,呼嘯著砸向明軍陣地。泥土、碎石、破碎的偏廂車木板、還有殘肢斷臂,在爆炸的煙塵中混合著飛濺!大蛋陳廷柱和幾個同袍死死蜷縮在一輛被炸塌了半邊、冒著焦糊味的偏廂車底下,頭頂是劈裏啪啦砸下來的碎石土塊,震得人五髒六腑都在翻騰。大蛋的臉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地麵,耳朵裏嗡嗡作響,隻有炮彈落地的巨大轟鳴和同伴壓抑在喉嚨裏的粗重喘息。不知過了多久,炮擊的間隙裏,坡下驟然爆發出更為狂暴的呐喊,如同決堤的洪水!火銃的轟鳴聲也密集地響了起來!大蛋透過車底的縫隙向外瞥去,隻見坡下硝煙彌漫中,無數穿著雜色襖衣的身影正手腳並用地向上猛撲!明軍陣地上殘餘的火銃也瘋狂地還擊著,閃爍的銃口焰在昏暗中此起彼伏。突然,一發不知從哪邊射出的銃彈,狠狠打在了坡下窪地裏一叢茂密的枯草上,“噗”地一聲,火苗猛地竄起!緊接著,火星如同被點燃的引信,迅速沿著枯草、灌木蔓延開來!幹燥的草木遇火即燃,窪地裏瞬間騰起一道熊熊燃燒的火牆!灼熱的氣浪扭曲了空氣,濃煙滾滾,火舌貪婪地舔舐著一切可燃之物,並且順著風勢,不斷向著坡下農民軍進攻的方向蔓延!
坡下原本就狹窄的進攻通道,在兩邊烈火的夾逼炙烤下,瞬間變成了無法立足的煉獄。進攻的農民軍士兵被撲麵而來的熱浪和濃煙嗆得睜不開眼,皮膚灼痛,身上單薄的襖衣似乎隨時會被點燃。進攻的勢頭再次被硬生生遏製,許多人本能地尖叫著向後退卻,試圖逃離這突如其來的火海。在後麵督戰的李過,眼見這煮熟的鴨子竟被一場邪火燒得翅膀撲棱,氣得眼珠子都紅了,他拔出腰刀,刀尖直指那些退縮的士兵,聲嘶力竭地狂吼:“退?!誰敢退一步?!老子剁了他!給老子衝!踩著火也要衝上去!違令者——殺無赦!”督戰隊雪亮的鋼刀在火光映照下閃爍著死亡的寒光,後退的士兵被逼無奈,隻能發出一片絕望的嚎叫,硬著頭皮,踩著滾燙的地麵,甚至冒著身上衣物被引燃的危險,再次轉身,如同撲火的飛蛾般衝向那道死亡坡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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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終究不會持久。當窪地裏最後一點可燃物化為焦炭,濃煙漸漸散去,坡梁前的地麵被燒得一片焦黑,滾燙,散發著刺鼻的焦糊味,間或還有幾處低矮的樹樁冒著縷縷青煙。然而,這場意外的火劫,卻也意外地燒光了坡下那些惱人的、阻礙衝鋒的茂密荊條和雜草叢,地麵反而變得“幹淨”了許多。趁著坡頂明軍被剛才的炮擊和火攻弄得陣腳鬆動、喘息未定,一直靠前指揮的張能敏銳地抓住了這個稍縱即逝的戰機。他猛地揮動手中一麵猩紅的令旗,急促如爆豆般的戰鼓聲瞬間在農民軍後陣擂響!前麵正在與坡上明軍纏鬥的士兵,在各級隊官的厲聲吆喝下,迅速地向左右兩邊分開,如同退潮般讓開了中間的道路!緊接著,一支隊形森嚴、殺氣騰騰的隊伍出現在缺口處——張能親自組織的後營突陣軍!
這支突陣軍顯然經過嚴酷的操練。第一排是密集的團牌手,他們左手將蒙著生牛皮、甚至是用浸透桐油的柳條荊條編織成的輕便圓盾軍中鐵盾奇缺,匠人們就地取材,竟也造出了堪用的防具)死死頂在身前,護住頭胸,右手緊握鋒利的砍刀。第二排是長槍手,長達四、五米的粗硬長槍,槍頭閃爍著寒光,穩穩地從第一排團牌手之間的縫隙中探出,如同毒蛇吐信。後麵數排,砍刀與長槍交替,形成層層疊疊的死亡鋒刃。再之後,是數排引弓搭箭的弓弩手,箭鏃斜指向上,為前方衝擊的鋒線提供壓製性的遠程打擊。整個軍陣,在震耳欲聾的戰鼓催逼下,頂著坡上明軍重新組織起來的、雖然稀疏卻依舊致命的箭雨、火銃鐵砂、乃至偶爾轟鳴的佛郎機炮子,一步,一步,如同移動的鋼鐵叢林,沉默而堅定地向著坡梁頂端擠壓過去!箭矢“奪奪”地釘在盾牌上,鐵彈呼嘯著掠過,不斷有人中箭、中彈,慘叫著倒下,但整個軍陣的陣型卻如同磐石般穩固,倒下的空缺立刻被後排補上,前進的步伐沒有絲毫停頓!那沉重的、整齊的腳步踩在被火燒得滾燙鬆軟的土地上,發出沉悶而令人心悸的轟響。
當第一排團牌手的盾牌邊緣幾乎要觸及坡梁頂端那簡陋的土坎時,後方的戰鼓聲驟然變得如同狂風暴雨,密集得讓人喘不過氣!這是總攻的信號!“殺啊——!”憋足了勁的突陣軍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如同積蓄了萬鈞之力的巨浪,轟然拍向坡頂的明軍陣地!在火銃閃爍的火光和箭矢破空的尖嘯中,大蛋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衝在最前麵那些農民軍士兵因極度亢奮而扭曲猙獰的麵孔!遊擊將軍張文耀嘶啞的吼聲在陣地上回蕩:“穩住!火銃齊射!震天雷!火藥罐!給老子砸!”明軍殘餘的火器再次噴吐出最後的火焰,士兵們奮力將點燃引信的黑乎乎的鐵疙瘩和陶罐向著下方洶湧的人潮砸去!
“轟隆!轟隆!”爆炸在突陣軍密集的鋒線上撕開一個個血口,殘肢斷臂混合著泥土飛上半空。然而,這拚死的反擊僅僅遲滯了瞬間。付出了慘重代價的突陣軍士兵,終於如同蟻群般攀上了坡梁頂端,狠狠撞在了明軍賴以支撐的偏廂車陣上!手持砍刀的士兵抽出別在腰帶上的短斧,瘋狂地劈砍著偏廂車厚實的護板和車與車之間連接的鐵鏈、繩索,木屑紛飛!持長槍的士兵則隔著車體,將長槍凶狠地刺向車上或車後躲藏的明軍士兵!車陣後的明軍也用長矛、大刀拚命向外捅刺、劈砍!雙方在狹窄的車陣縫隙間展開了最血腥、最原始的肉搏!慘叫聲、兵刃撞擊聲、垂死的呻吟聲瞬間淹沒了整個坡梁!
“大蛋!該咱們上了!跟老子殺出去!”負責反擊的隊官眼睛血紅,揮舞著令旗發出嘶吼。一直蜷縮在車後、緊握著那根沉重大連枷的王順,猛地一跺腳,臉上橫肉跳動,他回頭朝大蛋吼了一嗓子,隨即挺起手中磨得鋥亮的透甲錐,猛地拉開偏廂車後壁預留的小門,第一個如同出閘的猛虎般咆哮著衝了出去!大蛋隻覺得一股熱血衝上頭頂,想也沒想,抓起自己的大連枷,跟隨著身邊的同袍,從那狹窄的小門中魚貫湧出,嘶喊著撲向車陣外密密麻麻的敵人!
車陣外瞬間變成了修羅場。王順的透甲錐異常狠辣刁鑽,專往敵人的咽喉、心窩招呼,瞬間就捅翻了好幾個。大蛋掄圓了沉重的連枷,沉重的鐵蒺藜頭帶著風聲砸下,一個正揮斧砍車的農民軍士兵腦袋如同西瓜般爆開!但更多的敵人湧了上來,刀槍如林。大蛋隻覺得左臂一麻,一柄砍刀劃開了他的皮甲,鮮血瞬間湧出。他咬著牙,反手一記大連枷橫掃,砸斷了一個敵人的小腿骨。身邊的同袍不斷倒下,王順更是被幾杆長槍同時刺中,壯碩的身軀如同破麻袋般被挑飛出去,重重摔在十幾米外,沒了聲息。大蛋目眥欲裂,剛想衝過去,後背又傳來一陣劇痛,似乎是被槍杆狠狠砸中,眼前一黑,踉蹌著撲倒在地。混亂中,他隻看到無數的腿腳在身邊踐踏、奔跑,喊殺聲、慘叫聲似乎變得遙遠。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卻感覺渾身的力量正隨著傷口流出的溫熱液體飛速流逝,意識也如同沉入冰冷的泥沼,越來越模糊。在徹底陷入黑暗前的一瞬,他恍惚聽到隆隆的馬蹄聲如同悶雷般碾過地麵,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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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生。一陣劇烈的顛簸和更加清晰、如同奔雷般密集的馬蹄踏地聲,將大蛋從瀕死的昏沉中硬生生震醒!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而晃動。他看到無數的馬蹄,裹著泥漿和血汙,如同黑色的潮水,正從自己身邊、甚至身上踏過!是農民軍的大隊騎兵!他們終於衝破了牛成虎拚死構築的防線!求生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抓掉落在不遠處的、那根沾滿了血泥的大連枷,可手臂像灌了鉛,沉重得連抬起一絲都做不到。全身冰冷,隻剩下傷口處傳來一陣陣麻木的鈍痛,他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快不行了。目光無力地掃過這片剛剛經曆了地獄洗禮的戰場,屍骸枕藉,斷槍殘旗,血水在低窪處匯成暗紅的小溪,一些尚未死透的傷兵在屍堆裏發出微弱的呻吟。就在這屍山血海、人間地獄的背景下,一隊盔甲鮮明、氣勢格外剽悍的騎兵,簇擁著一麵醒目的“羅”字大旗,如同旋風般從他麵前疾馳而過!
為首的將領,騎著一匹神駿異常的黑馬,身披精致的山文甲,頭盔上的紅纓在奔馳中劇烈飄動。他手中握著一杆造型猙獰、帶著倒刺的狼牙槊,麵容年輕卻透著一種超越年齡的狠厲與剽悍。就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那年輕將領的側臉,如同烙鐵般猛地燙進了大蛋混沌的腦海!是他!那個在破城時驚鴻一瞥、麵容酷似自己早逝父親的農民軍頭目!不!不是像父親!大蛋那瀕臨枯竭的意識深處,如同劃過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那張臉……那張臉分明就是……分明就是他失散多年、生死不知的親弟弟——二蛋!
“二蛋——!!!”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力氣猛地從大蛋胸腔裏爆發出來!他用盡生命最後的所有能量,扯開早已幹裂、沾滿血沫的喉嚨,拚盡全力喊出了那個深埋心底、塵封多年的乳名!那嘶啞、破裂、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力量的呼喊,在戰場短暫的喧囂間隙裏,竟異常清晰地回蕩開來!
疾馳中的羅虎,正揮槊欲指揮騎兵衝擊前方隱約可見的明軍第二道混亂防線,這聲淒厲的呼喊如同冰錐般狠狠刺入他的耳膜!他渾身猛地一震!那熟悉的、帶著濃重鄉音的呼喚,仿佛來自遙遠的、早已被他刻意遺忘的童年角落!勒緊的韁繩讓胯下戰馬發出一聲不滿的嘶鳴,人立而起!羅虎猛地勒住馬,那雙慣於殺戮、冷硬如鐵的眼眸深處,第一次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茫然和驚悸。他霍然回首,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在身後屍橫遍野的坡梁上急速掃視,狼牙槊的槊尖微微顫抖,聲音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厲聲喝問:
“誰?!誰在喊二蛋?!是哪一個?!”
兵馬呼啦啦地過去咧,後頭的隊伍還沒跟上,戰場上靜得跟鬼城似的。地上橫七豎八躺的都是死人,羅虎騎著馬兜了兩圈,連個能喘氣的都沒瞅見。他心說,莫不是耳朵聽岔了?正要揚鞭催馬去攆隊伍,眼角卻掃見左邊不遠處的死人堆裏趴著個傷兵,那隻血糊糊的手還在微微動彈。
羅虎一骨碌翻下馬背,踩著黏糊糊的血泥,小心湊到那人跟前。隻聽那傷兵嘴裏氣若遊絲地念叨著:“二蛋……二蛋……”羅虎心裏咯噔一下,趕忙蹲下身子,兩手托住那人肩膀,輕輕翻了過來。
這一翻不要緊,羅虎登時頭皮發麻——那人渾身是血,肚子上破了個大窟窿,腸子都淌出來了,裹著泥巴和血痂,活像一截爛麻繩。那張臉白得跟紙一樣,嘴唇烏青,眼窩深陷,活脫脫一副死人相。可羅虎再一細看,心裏猛地一揪——這不是別人,正是他失散十多年的親哥,陳廷柱!
“大蛋!哥!”羅虎嗓子都喊劈了,使勁搖晃著懷裏的人,“大蛋!陳廷柱!你睜眼看看我!”
好半晌,大蛋才又睜開眼,瞅著二蛋那張熟悉的臉,嘴角咧了咧,想笑又沒力氣笑出來。可那笑還沒掛住,就僵在臉上,嘴唇哆嗦著,氣若遊絲地問:“大……娘……三蛋、四蛋……他們……在哪兒呢?”
這一問,可把羅虎給問住了。是啊,大和娘,還有四蛋,如今在哪兒呢?
大蛋眼裏突然冒出一絲亮光,像是回光返照,又掙紮著問了一遍:“二蛋……大和娘……在哪兒?”
羅虎喉嚨發緊,眼眶子發熱,可這會兒哪敢說實話?隻能硬著頭皮哄他:“哥,你放心,大和娘都好著哩,四蛋也活蹦亂跳的,都等著你回去哩。”
大蛋聽了,臉上鬆快了些,微微點了點頭,可緊接著又張了張嘴,斷斷續續地問:“二蛋……你咋……從了……”
話沒說完,可羅虎心裏明鏡似的——大蛋是想問,你咋從了賊?
是啊,擱以前,他們陳家雖不算大富大貴,可好歹有田有房,日子過得去。大蛋當年被拉去秦軍當雜役時,家裏還能吃飽飯。可大蛋哪知道,自打他和三蛋走後,年景一年比一年差,先是旱,後是蝗,再後來連樹皮都啃光了。一家人實在活不下去,隻能出去逃荒。最小的五蛋,還沒走到河南,就病死在半道上。後來遇上過路的農民軍,一家人被衝散,羅虎和三蛋稀裏糊塗跟著隊伍走了。三蛋命薄,沒熬過軍營裏的瘟病,早早咽了氣。至於大和娘,還有四蛋,這些年是死是活,羅虎連個信兒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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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兒,羅虎鼻子一酸,眼淚差點砸下來。可大蛋這會兒眼巴巴瞅著他,等著他回話哩。
羅虎剛想問問陳三咋樣了,突然瞅見大蛋眼裏的光一點點暗下去,眼珠子也開始發直,心裏咯噔一下,急得直吼:“大蛋!你給老子撐住!我這就喊人來救你!”可大蛋腦袋一歪,早就沒氣兒了,身子軟塌塌的,跟抽了骨頭的死狗一樣。
這時候,羅虎的親兵們發現他沒跟上,趕緊折回來找。一瞅這架勢,全都傻眼了,愣愣地站在那兒,大氣都不敢出。羅虎氣得直跺腳,破口大罵:“狗日的都杵著幹啥?等雷劈呢?趕緊過來搭把手!”
幾個親兵手忙腳亂地跑過來,羅虎紅著眼珠子下令:“趕緊把俺哥送回去,找王尚義那老倌兒,就說老子求他,無論如何得把人救活!”
領頭的親兵心裏直打鼓——這人腸子都流出來了,臉白得跟紙似的,哪兒還有救?可嘴上不敢說半個不字,隻能小心翼翼地把大蛋往馬背上一搭,幾個人護著,一溜煙往營地方向奔。
羅虎翻身上馬,狠狠抽了一鞭子,帶著剩下的人去追已經跑遠的大隊騎兵。副手黑奎那幫人早就沒影了,隻剩下馬蹄子揚起的黃土還在半空飄著,跟燒荒的煙似的,嗆得人直咳嗽。羅虎心裏憋著火,馬鞭子抽得啪啪響,恨不得立馬追上隊伍,可腦子裏卻全是剛才大蛋那張慘白的臉,還有那句沒問完的話——你咋從了賊?
是啊,他咋從了賊?這世道,不跟著賊,還能咋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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