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祖陵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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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陵祾恩殿,燭火長明。成祖朱棣的神位高踞於幽深的神龕之中,金漆在跳躍的燭光下流轉著威嚴而冰冷的光澤,那雙仿佛能洞穿時空的眼眸,沉沉俯視著下方那個枯槁的身影。崇禎朱由檢,這個曾經自命為天下共主、此刻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的帝王,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已經整整三天三夜。
    他的膝蓋早已失去知覺,如同兩塊深嵌入地麵的頑石。赤著的左腳暴露在殿內陰冷的空氣中,凍得青紫,腳底的泥汙早已幹涸皸裂。粗布袍子沾滿灰塵,鬆鬆垮垮地掛在枯瘦的骨架上。三天,滴水未進,粒米未沾。幹裂的嘴唇布滿血口,深陷的眼窩裏,唯有一雙眸子還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那是悔恨、是痛苦、是靈魂被反複炙烤後留下的餘燼。
    殿內空曠死寂,隻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他自己粗重而破碎的喘息。三天來,他如同一個被抽走了所有偽裝的瘋子,對著列祖列宗的神位,時而嘶聲哭嚎,時而喃喃低語,時而以頭搶地,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額角早已一片青紫血汙。
    “皇兄……皇兄啊!”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明熹宗朱由校的神位牌,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帶著無盡的悲愴和自憐,“你囑我‘當為堯舜’……我……我愧對你!愧對列祖列宗!我……我非亡國之君!奈何……奈何諸臣皆亡國之臣!他們……他們誤我!誤我大明江山啊——!!!” 他雙手死死抓著胸前的粗布,仿佛要將那顆千瘡百孔的心掏出來給祖宗看,涕淚橫流,泣不成聲。
    然而,神龕之上,列祖列宗的金身塑像依舊沉默。燭光跳躍,映照著那些帝王或威嚴、或沉靜、或勇毅的麵容,他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冷漠和審判。崇禎的哭訴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碰撞,最終隻落回他自己耳中,顯得無比空洞和蒼白。
    “諸臣誤我……諸臣誤我……”他反複咀嚼著這句話,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但每一次重複,都像一把鈍刀,在心上反複切割。他眼前浮現出袁崇煥被淩遲時百姓爭食其肉的瘋狂場景;浮現出孫傳庭潼關血戰、屍骨無存卻被他斥為“輕進”的奏報;浮現出陳新甲議和事泄後被他推出去砍頭以平息眾怒時那絕望的眼神;更浮現出周皇後泣血的控訴:“皆是陛下自取!”
    “不……不……”崇禎猛地抱住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寒風中的枯葉。那些被他刻意遺忘、強行歸咎於他人的畫麵,此刻如同掙脫枷鎖的惡鬼,凶猛地撕扯著他的神經!是他!是他親手將袁崇煥千刀萬剮,自毀長城!是他剛愎自用,屢屢臨陣換將,斷送了多少忠勇將士的性命!是他猜忌刻薄,逼得多少能臣良將心灰意冷,甚至投敵叛變!是他橫征暴斂,加派三餉,將億萬黎民逼入絕境,最終揭竿而起,匯成淹沒大明的滔天洪流!
    “罪在朕躬!罪……在朕躬啊——!!!”
    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哀嚎,如同瀕死野獸最後的悲鳴,猛地撕裂了祾恩殿的死寂!崇禎用盡全身力氣,將額頭狠狠砸向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
    “咚!” 一聲悶響!鮮血瞬間從破裂的額角湧出,混合著淚水和塵土,在他臉上衝刷出汙濁的溝壑。他不再哭訴,不再辯解,隻是那樣死死地、一遍又一遍地將頭撞向地麵,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身體劇烈的痙攣和喉嚨深處壓抑的、痛苦的嗚咽。仿佛隻有這肉體的劇痛,才能稍稍緩解那靈魂被徹底撕裂的滔天悔恨!十七年來所有的剛愎、猜忌、昏聵、自私、無能……如同無數把燒紅的鋼刀,反複淩遲著他最後的尊嚴!他親手點燃了葬送朱明江山的烈火,卻一直將引火之物歸咎於他人!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靈魂拷問與肉體折磨,如同經曆了一場地獄的酷刑。當第四日的晨光,透過高窗的縫隙,吝嗇地灑落幾縷微光在崇禎身上時,他伏在地上的身體終於停止了痙攣。那狂亂的、燃燒的悔恨之火似乎耗盡了所有能量,隻剩下冰冷的灰燼和一種近乎虛脫的平靜。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額角的傷口已經凝結成暗紅的血痂,混合著塵土,顯得猙獰可怖。深陷的眼窩裏,那曾經燃燒著瘋狂和怨毒的光芒徹底熄滅了,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被徹底掏空後的茫然和……一絲微弱的、名為“認命”的清明。
    他掙紮著想站起來,膝蓋卻如同鏽死,劇痛鑽心。他隻能用手撐著冰冷的地磚,拖著麻木的雙腿,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朝著殿內家人聚集的角落,一寸寸地、極其艱難地爬了過去。粗布袍子摩擦著金磚,發出沙沙的聲響,在死寂的大殿裏格外刺耳。
    角落裏的女眷們瞬間被驚動,如同受驚的鳥群,發出一片壓抑的驚呼,驚恐地向後縮去,擠作一團。袁貴妃更是嚇得臉色煞白,緊緊抓住身邊宮女的胳膊,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崇禎爬到離她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不再靠近,似乎也無力再靠近。他就那樣狼狽不堪地癱坐在地上,仰起頭,目光逐一掃過那一張張寫滿恐懼和疏離的臉。他的目光最終落在周皇後身上。她的脖頸間,還殘留著一圈深紫色的勒痕,如同恥辱的烙印。他張了張嘴,幹裂的嘴唇翕動著,喉嚨裏發出嘶啞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聲音:
    “朕……錯了。”
    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在寂靜的角落炸開!所有人都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那個形如乞丐的男人。
    崇禎的目光轉向躺在錦榻上、依舊昏睡的長平公主。女兒左臂上厚厚的繃帶,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他眼中瞬間湧上渾濁的淚水,聲音帶著巨大的痛苦和顫抖:
    “媺娖……父皇……父皇對不住你……父皇……是瘋子……是罪人……”
    他的目光又轉向瑟縮的袁貴妃:“愛妃……朕……傷了你……朕……禽獸不如……”
    他一個個看過去,看那些被他驚嚇、被他傷害的嬪妃宮女,最後,目光重新回到周皇後那雙平靜無波、卻深藏著巨大悲慟的眼睛上:
    “梓童……你說得對……皆是朕之過……剛愎自用……閉塞言路……疑忌忠良……以致……以致國破家亡……離散之苦……皆朕自取……朕……悔之晚矣……”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淚中浸泡過,帶著沉重的懺悔和巨大的痛苦,從他破碎的喉嚨裏艱難地擠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個被徹底打落塵埃、在至親麵前卑微認罪的可憐人。
    周皇後靜靜地聽著,淚水無聲地滑落。她看著丈夫那枯槁如鬼、額角染血、赤足襤褸的慘狀,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絕望和痛苦,看著他放下帝王最後一點尊嚴,像個孩子般在她們麵前泣血認錯……那積壓了十八年的委屈、怨恨、恐懼,在這一刻,竟被一種更巨大的、名為“憐憫”和“同命相連”的悲愴所取代。
    她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崇禎麵前。在他驚愕的目光中,這位曾被他一腳踹開、被他斥責、最終懸梁又被救下的皇後,緩緩地、莊重地跪了下來。她沒有說話,隻是伸出顫抖的手,用一方素白的絲帕,極其輕柔地,擦拭著崇禎額角凝固的血汙和臉上的淚水泥垢。
    這個動作,如同打開了閘門。
    袁貴妃捂著肩傷,啜泣著,也慢慢挪了過來。其他嬪妃宮女,看著皇後娘娘的舉動,眼中的恐懼和怨恨漸漸被淚水模糊。她們默默地圍攏過來,沒有人說話,隻有壓抑的、劫後餘生的悲泣在殿內彌漫。一種無聲的、沉重的諒解,在這片曾經被帝王之劍割裂的親情廢墟上,艱難地滋生。
    傍晚時分,祾恩殿側殿。
    殿中央,竟罕見地支起了一口碩大的黃銅暖鍋!鍋下炭火正紅,發出劈啪的輕響。鍋裏,翻滾著乳白色、熱氣騰騰的濃湯,濃鬱的肉香混合著菌菇的鮮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衝淡了殿內多日縈繞的藥味和陰鬱。鍋邊,整齊地擺放著幾碟切得薄如蟬翼的羊肉片、新鮮的時蔬、雪白的豆腐、晶瑩的粉絲……還有一小碟珍貴的、來自遼東的蝦滑。
    周皇後、袁貴妃、幾位傷勢較輕的嬪妃,以及被宮女攙扶著勉強坐起的、臉色依舊蒼白的朱媺娖,都圍坐在鍋邊。王承恩佝僂著腰,小心翼翼地侍立一旁。氣氛依舊有些凝滯,但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隔閡,似乎被這鍋滾燙的湯水融化了些許。
    殿門被推開。李長風、朱清漪夫婦帶著世子李星雲和幼子李星星走了進來。李星星手裏還寶貝似的捧著一小壇酒。
    “舅舅!舅舅快來!”李星星一眼看到被王承恩攙扶著、換了一身幹淨但依舊樸素布衣、腳步虛浮走進來的崇禎,立刻興奮地跑過去,獻寶似的舉起酒壇:“看!爹藏的遼東燒刀子!孫醫官說您寒氣入骨,喝點這個驅驅寒,好得快!”
    崇禎看著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臉,感受著那毫無保留的親近,枯槁的臉上肌肉微微牽動,似乎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頭,卻又在半途僵住,最終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嘶啞道:“……好。”
    朱清漪扶著周皇後坐下,又仔細檢查了一下朱媺娖臂上的繃帶。李長風則徑直走到鍋邊主位坐下,動作自然。他拿起長箸,夾起一片薄薄的羊肉,在翻滾的乳白色濃湯中輕輕一涮,那鮮紅的肉片瞬間變得粉嫩誘人。他將這片涮好的羊肉,穩穩地放入了崇禎麵前那隻空置了許久的青花瓷碗中。
    “陛下,”李長風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嚐嚐。遼東的羊,關外的菇,江南的菜蔬。這天下四方的味道,融於一鍋。暖身,亦能暖心。”
    崇禎低頭,看著碗中那片散發著誘人香氣、微微卷曲的羊肉。騰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拿起筷子,手依舊有些顫抖。夾起那片羊肉,緩緩送入口中。鮮嫩、滾燙、帶著濃鬱的湯汁和一絲淡淡的膻香……這平凡至極的滋味,此刻卻如同驚雷般在他麻木的味蕾上炸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熨帖著冰冷了太久、被悔恨和絕望填滿的胃腑,更似乎……熨帖了一絲他早已枯死的靈魂。
    他猛地閉上眼,滾燙的淚水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碗中,混入那乳白色的湯汁裏。他拚命壓抑著喉頭的哽咽,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哭什麽哭!”李長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鐵般的冷硬,瞬間壓過了殿內所有的低泣和鍋中的沸騰聲!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釘在崇禎顫抖的脊背上,“眼淚若能洗刷罪愆,若能重鑄山河,你便哭幹這四海之水又何妨?!”
    崇禎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臉上淚水縱橫,愕然地看著李長風。
    李長風放下筷子,目光掃過滿座驚惶的麵孔,最後落回崇禎那張涕淚橫流、狼狽不堪的臉上,一字一句,如同重錘砸落:
    “你跪了三天,祖宗可曾應你一言?你哭得肝腸寸斷,可曾換回一寸失地?這天下,從來不是靠眼淚和懺悔就能坐穩的!這江山,更不是靠推諉罪責就能重塑的!”
    他猛地指向窗外,指向陵區外那片在暮色中蒼茫起伏的、曾經屬於大明、如今卻烽火連天的土地:
    “看看外麵!看看那些你曾視為草芥、最終卻將你掀下龍椅的黎民!看看那些浴血奮戰卻因你猜忌昏聵而含恨敗亡的將士!看看那些開門迎闖、視你如寇仇的官吏!”
    他的聲音如同寒冰,凍結了殿內所有的暖意:
    “你的罪,不在亡國,而在失道!失仁政愛民之道!失知人善任之道!失兼聽則明之道!失……為君之道!”
    “如今,”李長風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卻帶著更重的分量,如同悶雷在每個人心頭滾過,“你還能坐在這裏,吃著這口熱湯,聽著家人的哭泣,不是因你幡然悔悟,而是因你姓朱!因這陵前還有幾千願為朱明流盡最後一滴血的忠魂!因還有人……不願看到太祖高皇帝的血脈,就此斷絕!”
    “若真想贖罪,若真想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熹宗那句‘當為堯舜’……”李長風的目光如同燃燒的冰,死死鎖住崇禎那雙被震驚、痛苦、茫然填滿的眼睛:
    “就擦幹你的眼淚!咽下你的悔恨!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這殘破的山河!想想你究竟錯在何處!想想……一個真正的君王,該當如何!”
    李長風的話語,如同九天驚雷,裹挾著冰冷的現實和銳利的鋒芒,狠狠劈開了崇禎那沉溺於自憐自艾的混沌!碗中的羊肉依舊溫熱,淚水卻已冰涼。他顫抖的手,緩緩握緊了手中的竹筷,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那口滾燙的湯,似乎不再是暖流,而是灼燒靈魂的熔岩。李長風指向窗外的手,仿佛穿透了殿牆,將昌平之外那片燃燒的、哭泣的、易主的大地血淋淋地攤開在他眼前!那些被他斥為“流寇”的饑民,那些被他猜忌冤殺的忠良,那些在他旨意下被加征三餉壓榨得奄奄一息的百姓……無數張模糊而痛苦的臉孔,在腦海中瘋狂閃現,最終匯聚成一股滔天的洪流,將他那點可憐的帝王尊嚴和自怨自艾衝得七零八落!
    “失道……失道……”崇禎喃喃重複著這兩個字,如同咀嚼著燒紅的炭塊。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那深不見底的茫然和痛苦,第一次被一種近乎灼燒的、名為“醒悟”的銳利光芒所取代!他死死盯著李長風,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決絕:
    “朕……該如何看?!該如何……贖?!”
    李長風迎著他灼人的目光,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拿起長箸,探入翻滾的銅鍋之中,夾起一片翠綠的菜蔬,在沸騰的湯中沉浮片刻,然後穩穩放入崇禎碗中。
    “先吃飽。”他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平靜,卻帶著一種掌控棋局的篤定,“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機會……看清這盤殘局,落好你的下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