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山海關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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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京鎖鑰無雙地,萬裏長城第一關\"——這十六個雄渾有力的大字鐫刻在山海關東門的城樓上,在秋日陽光下泛著冷峻的光芒。這座雄關如一頭沉睡的巨獸,盤踞在遼西走廊的西端,南麵是波濤洶湧的渤海,北麵是連綿起伏的燕山山脈,形成一道天然的軍事屏障。
燕山山脈猶如一條蜿蜒的巨龍,西起八達嶺,東至山海關,其南側便是北京所在的華北平原。這道山脈對於北部長城防務至關重要,是京畿地區的天然盾牌。一旦山海關失守,北京城便門戶洞開,關外鐵騎可順著遼西走廊長驅直入,一晝夜便能兵臨城下。
明洪武年間,長城開始大規模重修。山海關的關城便是在明太祖朱元璋時期修築而成,城牆高大厚重,磚石結構異常堅固。關城東西兩側各有一座衛城,東為東羅城,西為西羅城;南北兩翼則分別建有南翼城和北翼城。在關城外圍,還星羅棋布地分布著威遠城、威海城、寧海城等護衛堡壘,以及數十座烽火台,構成了一套完整的防禦體係。
曆代大明皇帝都對山海關防務極為重視。從關前至大淩河畔的錦州,明軍層層設防,駐守重兵,形成縱深防禦。這道防線曾多次成功抵禦北方民族的侵襲。然而到了明朝末年,經過與清朝的鬆錦大戰,關外數百裏疆土已盡歸滿人所有。山海關,這座曾經固若金湯的雄關,如今成為了大明王朝最後的防線。
1644年3月21日的殘陽如血,將山海關西麵的石河地區染成一片赤紅。李自成率領的大順軍如潮水般湧來,在距離關城二十裏的土坡上紮下營寨。從山海關城頭望去,闖軍營帳星羅棋布,依地勢排成半月形的\"卻月陣\",旌旗獵獵,戒備森嚴。
吳三桂身披鐵甲站在關牆上,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腰間的劍柄。他眯起眼睛眺望遠方——號稱二十萬的大順軍實際約十萬之眾,但陣型嚴整,絕非烏合之眾。他嘴角扯出一絲冷笑,心中卻暗自凜然:這些流寇中確有能人。
夜幕降臨,總兵府內燭火通明。吳三桂召集眾將議事,銅燈映照著一張張凝重的麵孔。
\"據城死守方為上策!\"一位參將拍案而起,\"闖賊新破北京,氣焰正盛,我軍若貿然出戰...\"
\"荒謬!\"高第霍然起身,甲葉鏗鏘作響,\"關寧鐵騎何曾龜縮城頭?山海關乃禦外之關,南牆薄弱,闖賊若攜紅夷大炮來攻...\"他環視眾人,\"北京武庫已入賊手,明日必見炮火蔽天!\"
正當爭論激烈時,斥候滿身塵土闖入:\"報——清軍前鋒距關尚有二百餘裏!\"
廳內驟然寂靜。遠水難救近火,明日如何應對?任流寇叩關不成?
\"軍師有何高見?\"吳三桂轉向靜立一旁的劉玄初。
這位青衫文士輕撫長須:\"高總兵所言極是。南牆經不起炮轟,不如...\"他目光掃過躍躍欲試的王輔臣,\"以我之長,攻彼之短。\"
\"末將願為先鋒!\"王輔臣按劍大喝,甲胄錚鳴,\"什麽流寇,不過土雞瓦狗!待末將殺穿敵陣,直取北京...\"
劉玄初微微搖頭:\"王將軍勇冠三軍,然今日之闖賊...\"他取出一卷戰報展開,\"破開封、敗左良玉、殲孫傳庭,皆非僥幸。\"話音未落,王輔臣已冷哼著別過臉去,卻礙於吳三桂對軍師的倚重,未再出言頂撞。
燭火搖曳中,吳三桂凝視著沙盤上密布的小旗。終於,他猛然拍案:\"傳令三軍!明日列陣石河,以我關寧鐵騎...\"手指重重戳在沙盤上,\"與流寇決一死戰!\"
若能一戰功成,便不必引清兵入關——這後半句話,他咽回了腹中。
1644年3月22日,清晨。
兩萬關寧軍精銳盡出,列陣於石河平原之上。高第率數千兵士留守山海關,緊閉城門,以防不測。
關寧軍排開的是鶴翼陣——大將居中,兩翼如鶴翅般展開,既可合圍夾擊,又能靈活機動。此陣最考驗統帥的指揮能力,兩翼騎兵必須配合默契,方能發揮最大威力。吳三桂端坐馬上,目光冷峻,望向遠處尚未完全列陣的大順軍。
“不等他們布好陣勢!” 吳三桂猛地揮鞭,厲聲喝道:“全軍突擊!”
刹那間,關寧鐵騎如怒潮般席卷而出,兩翼騎兵率先衝鋒,馬上騎士彎弓搭箭,火銃齊發,箭矢如雨,火器轟鳴。
大順軍這邊,劉宗敏坐鎮中軍,早有準備。昨夜宋獻策獻計,大順軍以車陣迎敵,陣前布滿拒馬,車後架設長矛、大刀、鏜鈀,更有震天雷、鐵蒺藜、飛石等物,專克騎兵衝鋒。
“放箭!開炮!” 劉宗敏一聲令下,大順軍弓弩齊射,火器連閃,尤其是車陣上的佛郎機炮,轟鳴不絕。
佛郎機炮乃後裝滑膛炮,子炮預先填裝,發射極快,比紅夷大炮更適應野戰。炮彈呼嘯而出,關寧軍騎兵陣中頓時血肉橫飛。
然而關寧軍悍不畏死,前鋒騎兵仍衝至車陣前,可剛一靠近,車後突然刺出十米長的毛竹大矛,前排騎兵猝不及防,紛紛墜馬。再近些,四米長槍從車縫中刺出,大刀、大斧劈砍而下,更有震天雷從車後投擲,炸得關寧軍人仰馬翻。
“報!我軍前鋒受阻!” 斥候飛馬馳回,向吳三桂稟報戰況。
吳三桂眉頭緊鎖,立即下令:“兩翼騎兵大張,繞擊大順軍側翼!”
關寧軍騎兵迅速變陣,兩翼如巨鉗般向大順軍包抄而去。然而大順軍早有防備,兩翼騎兵迎戰,同時車陣內的弓弩、火器仍能支援,關寧軍雖勇,卻始終無法突破。
戰局陷入膠著。
吳三桂心中焦灼,若再拖下去,大順軍援兵趕到,關寧軍必敗無疑!他握緊韁繩,目光投向北方——清軍,何時能到?
大順軍的車陣如同一座移動的堡壘,緩緩推進,弓弩、火器輪番轟擊,關寧軍騎兵雖勇,卻始終無法撕開缺口。戰局逐漸向不利於吳三桂的方向傾斜。
吳三桂臉色陰沉,握刀的手微微發緊。他死死盯著前方,大順軍的陣線仍在穩步前壓,距離他的中軍已不足百步。
“這闖賊……竟有如此戰力?” 他心中驚怒交加。
昔日流寇,如今竟能列陣而戰,甚至壓製關寧鐵騎!他原以為李自成不過烏合之眾,可今日一戰,大順軍進退有度,車陣、火器、長矛配合嚴密,絕非昔日可比。
再這樣下去,關寧軍必敗!
他猛地轉頭,厲聲喝道:“吳應期!”
一名身披重甲的年輕將領策馬而出,抱拳應道:“末將在!”
吳三桂盯著他,沉聲道:“該你的鐵甲軍出手了!”
——
鐵甲軍,關寧軍最後的王牌!
這支重騎兵自鬆錦之戰後組建,由吳三桂的侄兒吳應期統領,全軍三千人,人馬皆披重鎧,衝鋒時如鐵牆推進,刀箭難傷。
然而,養這樣一支鐵甲軍,耗費驚人!
一名鐵甲騎兵,需配三匹戰馬——一匹馱甲,兩匹輪換衝鋒。此外,還需侍從協助穿戴鎧甲,鎧甲本身更是精鐵打造,保養極難。可以說,養一個鐵甲騎兵的錢,足夠養五十個步兵!
正因如此,這支鐵甲軍一直是吳三桂的底牌,輕易不動。可今日,他不得不亮出這最後的殺招!
“你率鐵甲軍,繞至大順軍右翼薄弱處,一擊破陣!” 吳三桂壓低聲音,手指向戰場側翼,“衝垮他們後,直取劉宗敏中軍!”
吳應期獰笑一聲:“叔父放心,末將必讓闖賊見識見識,什麽叫真正的鐵騎!”
——
戰鼓驟變!
關寧軍陣中突然響起沉悶的號角聲,隨即,大地震顫——三千鐵甲騎兵自軍陣後方迂回而出,人馬皆覆重鎧,長矛如林,在陽光下泛著冷冽寒光。
大順軍右翼的士兵尚未反應過來,鐵甲軍已如怒濤般撞入陣中!
“轟——!”
戰馬嘶鳴,鐵蹄踏碎拒馬,長矛貫穿大順軍士兵的胸膛,重甲騎兵所過之處,血肉橫飛!大順軍的長矛、大刀砍在鐵甲上,隻能迸出火星,根本無法阻擋這支鋼鐵洪流!
右翼瞬間崩潰!
劉宗敏在中軍望見這一幕,臉色驟變:“不好!是鐵甲軍!”
可還未等他下令調整陣型,鐵甲軍已調轉馬頭,直撲中軍!
吳三桂眼中寒光一閃,拔刀怒吼:“全軍壓上!一舉擊潰闖賊!”
關寧軍士氣大振,趁勢猛攻,大順軍陣線開始動搖。
戰局,即將逆轉!
激戰三個時辰,日影西斜。
石河平原上屍橫遍野,硝煙彌漫。關寧軍與大順軍都已人困馬乏,戰馬喘息粗重,士兵握刀的手微微發顫,可誰都不敢鬆懈——勝負尚未分曉!
吳三桂眯眼望向遠處高崗,李自成的黃羅傘蓋隱約可見。
“王輔臣!” 他厲喝一聲。
“末將在!”王輔臣提刀上前,甲胄染血,眼中戰意未消。
“率你部精銳,突襲高崗,直取李自成!”
——
高崗之下,李雙喜早已按捺不住。
作為闖王親軍統領,他眼睜睜看著戰場廝殺一日,卻隻能按兵不動。此刻,忽見一支關寧軍繞過主戰場,直撲高崗而來,他眼中精光暴漲,厲聲喝道:
“列陣!迎敵!”
戰車橫列,火器弓弩齊發,箭雨傾瀉而下!兩翼騎兵如鐮刀般包抄,瞬間將王輔臣的人馬圍在中央。
王輔臣絲毫不懼,大刀橫掃,連斬數騎,狂笑道:“土雞瓦狗,也敢攔我?!”
——
劉宗敏在中軍看得真切,冷笑一聲:“吳三桂狗急跳牆了!”
他當即揮手:“黨守素!帶精銳繞後,給我截斷這支孤軍!”
黨守素領命,率一支生力軍從側翼殺出,直插王輔臣後路!
前後夾擊之下,關寧軍頓時陷入苦戰。
王輔臣雖勇,但見形勢不利,當即大刀一揚,暴喝:“變陣!交替掩護,撤向角山!”
這支關寧軍令行禁止,瞬間結成圓陣,長矛向外,且戰且退,竟在重重圍困中硬生生撕開一條血路!
——
夕陽沉入燕山,暮色籠罩戰場。
吳三桂見天色已暗,咬牙下令:“鳴金收兵!”
同一時刻,大順軍陣中也響起收兵的號角。雙方將士如潮水般退去,隻留下遍地屍骸和未熄的烽煙。
這一日,誰都沒能吃掉對方。
但所有人都知道——明日,必見分曉!
夜色如墨,大順軍營中火光點點。
戰車殘骸被拖回修理,火銃手忙著清理炮膛,醫官穿梭於傷兵之間,血腥味與草藥氣混雜在夜風裏。各營將領清點傷亡,從後備營抽調精銳補入戰陣——明日,必是更慘烈的一戰。
李自成獨坐大帳,眉頭緊鎖。
今日雖擋住關寧軍,可真正的威脅,尚未到來!
斥候急報:多爾袞已率清軍主力抵達威遠城外,八旗鐵騎如黑雲壓境,明日便可投入戰場!
若吳三桂與清軍聯手,大順軍腹背受敵,必敗無疑!
“必須阻止他們合流!”
他猛地拍案,喚來親信:“備馬,派使者連夜繞過關城,去見多爾袞!”
——
信使懷揣密信,趁夜色潛行。
信中,李自成以山海關外土地為餌,承諾大順朝將承認大清國地位,雙方以長城為界,永不相犯。
這是割地求和的價碼,更是生死存亡的博弈!
——
四更時分,信使歸來。
李自成急問:“多爾袞如何答複?”
信使跪地顫抖:“稟闖王……清營戒備森嚴,末將未能麵見多爾袞,隻將信函交予其麾下甲喇額真……他們……未給回音。”
帳內死寂。
李自成緩緩閉目,指節捏得發白。
沒有答複,便是最明確的答複!
多爾袞在等——等明日戰場上的變數,等吳三桂與大順軍兩敗俱傷,等清軍坐收漁利!
“傳令各營——” 他陡然睜眼,眸中寒光迸射,“明日拂曉前埋鍋造飯,全軍備戰!若清軍參戰……先集中火力,擊潰吳三桂!”
李自成登上高崗,向東遠眺。威遠城外,歡喜嶺上下,清軍營帳連綿如海,火把如繁星密布,照亮半邊夜空。那火光不是營灶的溫暖,而是鐵騎森冷的寒芒。
多爾袞的大軍,已至眼前!
回到大帳,燭火搖曳,映照出眾人凝重的麵容。李自成環視諸將,沉聲道:\"看來滿人參戰,已無可避免。\"
宋獻策拱手道:\"萬歲明鑒。眼下唯有速敗吳三桂,方能全力應對清軍。\"
劉宗敏猛地拍案:\"李哥,讓補之率後營攻打西羅城,牽製吳三桂!再派大將盯死南翼城,叫韃子無處可鑽!\"
李自成眉頭緊鎖:\"三麵作戰,恐兵力不足......\"
宋獻策眼中精光一閃:\"吳三桂急於在清軍麵前立功,明日必會猛攻。我軍可佯裝潰退,誘其深入——\"他手指蘸水,在案幾上畫出陣型,\"用罘罝陣圍殲之!\"
\"何為罘罝陣?\"劉宗敏急問。
\"形如蛛網,外鬆內緊。\"宋獻策解釋道,\"先示弱放敵入陣,再四麵合圍。此陣需中軍穩固,兩翼靈活......\"
李自成突然大笑:\"好!就依此計!\"他笑聲豪邁,卻掩不住眼底的憂色,\"朕的親軍足夠自保,爾等隻管全力破敵!\"
李自成負手而立,目光如炬:\"明日之戰,就托付給你們了。朕在高崗上,為三軍擂鼓助威!\"
宋獻策與劉宗敏領命退出,連夜趕至中軍大營。諸將早已齊聚,帳內肅殺之氣彌漫。
\"罘罝陣——\" 宋獻策手指沙盤,沉聲道,\"此陣如捕獸之網,似魚簍困敵。關寧軍若入此陣,必成甕中之鱉!\"
眾將凝神細聽。這陣法源自薑太公三才陣,經吳起、諸葛亮改良,曾在《左傳》中記載為\"魚麗之陣\"。其精髓在於\"肚大喉窄\"——入口寬敞誘敵深入,內部卻殺機四伏,出口狹窄難逃。
劉宗敏接過令箭,厲聲道:\"張鼐!\"
\"末將在!\"
\"你率輕騎誘敵,許敗不許勝!待關寧軍追入陣中——\" 劉宗敏手掌猛地一握,\"便是他們葬身之時!\"
宋獻策補充道:\"陣中分三層:弓弩手居前,長矛居中,刀斧手斷後。兩翼伏精騎,待敵入彀,立即鎖死出口!\"
他又低聲囑咐張鼐:\"若吳三桂識破此陣,你便詐作潰散,引其追擊。記住,寧可多退三裏,不可早露破綻!\"
——
寅時將至,東方微白。
大順軍各部已按罘罝陣就位:中軍車陣故意留出通道,兩側伏兵屏息以待;張鼐率輕騎兵在陣前遊弋,如魚餌輕晃;李過率後營逼近西羅城,牽製守軍;李友領兵盯死南翼城,防備清軍突襲。
一張天羅地網,悄然張開。
遠處山海關上,吳三桂也在調兵遣將。
兩股洪流,即將碰撞!
宋獻策仰望漸亮的天色,喃喃道:\"今日之後,天下大勢......\" 話音未落,忽聽關東方向傳來低沉號角——
清軍的戰鼓,響了!
黎明前的風卷著血腥味,拂過石河平原。
大順軍的戰陣在晨霧中漸漸清晰,戰車橫列如鐵壁,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士兵們沉默地調整著兵械,弓弦繃緊的聲音此起彼伏,火銃手將子炮填入佛郎機炮膛,鐵甲摩擦的聲響低沉而肅殺。
左翼,藺養成勒馬立於陣前。
他身後的長矛兵列陣如林,槍尖寒光閃爍。穀可成的火器營靜默無聲,炮口對準前方,隻待一聲令下。馮雄的刀斧手隱於陣後,粗礪的手掌緊握斧柄,眼中殺意凜然。
右翼,劉體純的戰車前布滿了拒馬和鐵蒺藜。
劉希堯的弓弩手半跪於地,箭已上弦,目光冷峻。白鳴鶴的標槍死士腰間掛著震天雷,隻等關寧軍踏入死地。
中軍大陣,殺機暗伏。
張鼐輕撫戰馬鬃毛,眯眼望向遠處漸起的煙塵。今日他的任務最重——先硬接關寧軍的衝鋒,再佯敗誘敵。成敗在此一舉。
劉宗敏立於中軍大纛之下,魁梧的身軀如山嶽般穩固。他的目光掃過整片戰場,最後落在張鼐身上,微微點頭。
黨守素的三千精銳隱於陣後,長刀出鞘半寸,寒光隱現。
兩翼之外,任繼榮和吳汝義各率五千生力軍靜候。
更遠處,辛思忠統領的四支騎兵如潛伏的猛獸——向正吉和黑奎的輕騎遊弋側翼,謝應龍與李來亨的重騎藏於陰影之中,馬蹄裹布,無聲無息。
戰鼓驟響!
關寧軍的鐵騎如黑潮般湧來,馬蹄聲震得大地微顫。吳三桂的中軍大旗迎風招展,兩翼騎兵呈鶴翼展開,長槍如林。
張鼐深吸一口氣,猛地舉起長刀。
\"放箭——!\"
刹那間,箭雨遮天蔽日。
晨霧未散,戰場已被鐵與血浸透。
關寧軍的衝鋒如怒濤拍岸,鐵騎踏碎晨光,長槍寒芒閃爍。大順軍車陣前,火銃轟鳴,箭矢如蝗,硝煙與血腥味混雜,嗆得人喉頭發苦。
一個時辰過去,戰局膠著。
張鼐抹了把臉上的血汗,眯眼望向關寧軍陣中調動的煙塵——吳三桂正在輪換前鋒。
\"就是現在!\"他猛地揮旗。
大順軍陣型陡然變化。中軍車陣緩緩後撤,左右兩翼也同步移動,看似全軍都在輪換疲兵。這種臨陣調整極為冒險,稍有不慎便會引發潰散。但此刻,車陣的掩護下,一切井然有序。
吳三桂立於高坡,冷眼觀望。
他看見流賊陣型鬆動,中軍車陣竟露出破綻,嘴角不由浮起一絲冷笑:\"果然烏合之眾!\"馬鞭直指前方,\"夏國相!帶後備軍壓上,給本王撕開缺口!\"
關寧軍大將夏國相得令,率八千精銳如尖刀般插入大順軍陣。鐵騎所過之處,車陣竟真的\"潰散\",任由關寧軍長驅直入。
陣中,劉宗敏的刀已出鞘三寸。
他望著湧入的關寧軍,眼中燃起嗜血的興奮。這些身披鐵甲的騎兵正如撲火的飛蛾,一頭紮進精心編織的死亡蛛網。
\"放他們再進來些……\"宋獻策的聲音如幽魂般飄在風中,\"讓吳三桂把棺材本都押上!\"
夏國相越衝越深。忽然,他勒住戰馬——前方車陣竟嚴絲合縫地閉合了退路!左右兩側,無數長矛從車陣縫隙中刺出,如毒蛇吐信。
\"中計了!\"他暴喝一聲,調轉馬頭。
但為時已晚。
罘罝陣的\"魚簍\"已然收口。
夏國相的馬蹄剛踏過那道缺口,心頭便猛然一沉。
不對!
眼前敗退的大順軍,根本不是潰散——那些盾車在未受衝擊時便自行後撤,步兵拖著戰車向兩側退開,動作整齊得令人心驚。敗兵奔走間毫無慌亂,甚至有人在撤退時仍緊握長矛,眼神警惕地回望。
\"收兵!快收——\"
夏國相的吼聲還未落下,前方驟然響起一陣刺耳的機括聲。
轟!
拒馬槍車陣猛然合攏,如巨獸利齒般咬住關寧軍的退路。車陣後,火銃齊鳴,弓弩暴射,鉛子與箭矢瞬間撕碎了最前排的騎兵。戰馬哀鳴著栽倒,鮮血在黃土上潑出刺目的紅。
\"中計了!\"夏國相揮刀格開一支流矢,目眥欲裂。
但身後的關寧軍仍在湧入——昨日苦戰憋悶的怒火,今晨破陣的狂喜,讓他們如洪流般衝進這五百米寬的\"缺口\"。此刻這缺口卻成了絞肉機的入口!
宋獻策站在高處的指揮車上,羽扇輕搖。
他冷眼看著關寧軍在罘罝陣中掙紮。那些奪下戰車的關寧軍還沒來得及歡呼,就發現這些車輛反而成了阻礙自己騎兵衝刺的路障。陣中長矛如林,從四麵八方刺來;火銃手輪番射擊,硝煙彌漫中,關寧軍的鐵甲被鉛子打得凹陷迸裂。
\"放箭!\"
張鼐的令旗揮下,埋伏在兩翼的弓弩手突然現身,箭雨傾瀉而下。關寧軍擠在狹窄的陣中,人馬相踏,根本無處可躲。
夏國相咬牙勒馬回轉,長刀劈開兩名攔路的大順槍兵。他知道,此刻唯一的生路就是——
\"向前!殺穿中軍!\"
與其在陷阱裏被慢慢絞碎,不如拚死一搏!
關寧軍的精銳咆哮著向前衝鋒,鐵騎撞上最後一道車陣,木屑與鮮血齊飛。
夏國相的長刀劈開濃煙,刀刃卷了口,虎口震得發麻。
關寧軍的衝鋒如怒浪撞上礁石,在內層車陣前硬生生刹住。那些看似潰散的大順軍,此刻竟在車陣後列成鐵壁,火銃齊射的爆響震得人耳膜生疼。鉛子如暴雨般潑來,前排騎兵的鎧甲被打得火星四濺,戰馬嘶鳴著栽倒,將背上的騎士甩進血泥。
“向兩側突圍!”
夏國相暴喝一聲,率親衛衝向左側。戰馬剛轉向,迎麵又是一排拒馬車陣——長矛從縫隙中突刺,震天雷從車頂拋落,炸開的鐵蒺藜紮進馬蹄。關寧軍如困獸般在狹長的死亡走廊中左衝右突,卻始終撕不開那道看似單薄、實則堅韌的車陣防線。
高坡上,吳三桂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精銳在“缺口”中掙紮。那些車陣竟如活物般蠕動合圍,將關寧軍一點點擠壓到絕境。直到此刻,他才驚覺——
這不是潰敗,是請君入甕!
“鳴金!撤軍!”他幾乎咬碎牙關。
但號令聲淹沒在震天的喊殺中。陣中的夏國相渾身浴血,終於率殘部撞開一條血路。當他們踉蹌逃出時,身後五百米長的“缺口”已化作修羅場,滿地都是身中數箭的鐵甲騎兵,有些戰馬還未斷氣,拖著腸子在地上抽搐。
夏國相的目光死死盯住大順軍右翼——昨日被鐵甲軍衝得搖搖欲墜的薄弱點。
\"衝右翼!\"他嘶吼著,親率騎兵突進。
可鐵蹄剛至陣前,迎麵撞上的竟是嚴整如鐵的新銳之師!劉希堯的右翼早已補入李過的生力軍,車陣後長矛如林,火銃齊鳴,哪裏還有半分潰敗之相?
\"結圓陣!\"
夏國相急令步兵以奪來的戰車為盾,結成鐵桶小陣。關寧軍到底是百戰精銳,雖陷絕境仍陣型不亂,刀盾手在外長槍在內,竟在箭雨中硬生生撐住陣腳。
高台上,劉宗敏的令旗猛然下壓。
三麵車陣如巨獸合顎,緩緩向內擠壓。穀可成與劉體純的車陣更是突然變向,如兩道鐵閘般轟然閉合罘罝陣口!
\"放箭!\"
車陣縫隙中萬箭齊發,十米長的毛竹大矛毒蛇般突刺,將試圖靠近的關寧軍捅穿。陣內震天雷拋投,炸得鐵蒺藜四濺,夏國相的圓陣不斷收縮,滿地都是插滿箭矢的屍骸。
吳三桂終於紅了眼。
\"李本深、王輔臣!堵住陣口!\"他一把扯下猩紅披風,\"應期!帶鐵甲軍救人!\"
最後的千餘鐵甲重騎轟然出動,吳應期的馬槊直指血霧彌漫的罘罝陣。與此同時,李本深的長槍兵頂著箭雨死守陣口左側,王輔臣的大刀隊則在右側殺得衣甲盡赤。
戰場瞬息萬變。
辛思忠的輕騎如毒蜂般襲向李本深後陣;謝應龍、李來亨的重騎已突至吳三桂中軍百步之內;更致命的是塔天寶等六將率騎兵渡過石河,關寧軍後背徹底暴露!
血色的殘陽籠罩著石河戰場,廝殺聲漸弱,取而代之的是垂死的呻吟與戰馬的哀鳴。
吳三桂站在高坡上,甲胄染血,目光掃過戰場——他的關寧軍已如困獸,被大順軍的鐵壁合圍一點點絞殺。
敗局已定。
所有後備軍都已投入戰場,可每一處都在崩潰。李本深和王輔臣死守的陣口被箭雨和長矛撕得支離破碎;夏國相的八千精銳在罘罝陣中折損過半,殘部被擠壓得幾乎無法揮刀;吳應期的鐵甲軍雖悍勇,卻深陷泥潭,寸步難進。
更可怕的是,大順軍的騎兵已從四麵八方包抄而來——辛思忠的輕騎如毒蛇般遊走,不斷襲擾側翼;謝應龍、李來亨的重騎反複衝擊中軍,每一次衝鋒都讓關寧軍的防線更加搖搖欲墜;而塔天寶、郝搖旗等人的生力軍已渡過石河,徹底截斷了吳三桂的退路。
“將軍!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親衛拽住他的馬韁,聲音嘶啞。
吳三桂握緊長刀,指節發白。
他敗了,敗得徹徹底底。
關寧鐵騎縱橫遼東數十載,今日竟要葬送在這群“流寇”手中?他不甘心!
可戰場不會給他喘息的機會——大順軍的戰鼓愈發激昂,車陣再度推進,火銃的爆響如雷,每一次齊射都讓關寧軍的陣型更加潰散。
劉宗敏立於中軍大纛之下,戰袍獵獵,目光如炬。
斥候從高大的吊鬥上不斷傳來戰報,旗語兵揮動令旗,將他的軍令傳至戰場每一個角落。
“左翼車陣推進三十步!”
“右翼騎兵包抄,截斷關寧軍退路!”
“中軍火銃手輪射,壓製敵陣!”
戰場如棋局,而他就是執棋之人。
關寧軍的陣型正在崩潰,吳三桂的兵馬被擠壓得越來越緊,幾乎動彈不得。劉宗敏嘴角微微揚起——照這個勢頭,半個時辰之內,關寧軍必潰!
山海關,近在眼前。
一旦拿下這座雄關,清軍再想南下便難如登天。大順朝的江山,將就此穩固!
想到這裏,劉宗敏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暢快。他眯起眼,望向遠處巍峨的關城,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站在城樓上,接受萬軍歡呼的場景。
“開國元勳……‘一字並肩王’……”
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刀柄,腦海中浮現出李自成封賞群臣的畫麵。無論怎麽封,他都該是諸將之首!畢竟,今日這一戰若勝,他劉宗敏當居首功!
劉宗敏的目光越過廝殺的戰場,忽然凝滯——
山海關西羅城上,不知何時立了一群異服之人。
他們不似明軍甲胄鮮明,亦非鄉紳寬袍大袖,而是身著窄袖箭衣,腰間懸著彎刀,腦後垂著細長的發辮。
“滿韃子?!”
劉宗敏瞳孔驟縮,心頭猛地一沉。
那群人簇擁著一個魁梧大漢,那人身高近六尺注:清代一尺約32),如鐵塔般矗立城頭。深色蟒袍在風中翻卷,花翎頂戴下的麵孔泛著不自然的潮紅,連鬢胡子如鋼針般虯結,下巴一綹長須竟垂至胸前。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睛——本就細小的眸子此刻眯成兩道縫,卻透出刀鋒般的寒光。
多爾袞!
劉宗敏雖未見過此人,但那股睥睨天下的氣勢,除了傳聞中屠戮遼東的滿清睿親王還能有誰?
多爾袞,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地引領著清軍,如黑色的洪流般,勢不可擋地湧入山海關。此刻,清軍騎兵正如潮水般魚貫出關,他則來到西羅城之上。隻見他身姿挺拔,氣宇軒昂,緩緩走到城頭垛口旁,雙手穩穩地扶住垛口,目光如鷹隼般向下凝視。
城下,大順軍的炮火如驚雷般轟鳴,炮彈帶著熾熱的火光,不斷在關城前炸開,炸起的泥土與石塊四處飛濺,硝煙彌漫,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吞噬。這場景,危險至極!身後的護衛們心急如焚,幾次上前,試圖將多爾袞拉下西羅城,遠離這隨時可能要人性命的險地。然而,每一次,都被多爾袞以嚴厲的嗬斥製止。他的聲音堅定而有力,如同洪鍾般在城牆上回蕩,彰顯著他的決然與無畏。
與此同時,大隊的清兵,邁著整齊而有力的步伐,源源不斷地通過東羅城進入,又從西羅城出關。那些已然踏出西羅城關門的清軍,迅速在關下排兵布陣,他們訓練有素,動作整齊劃一,仿佛一台精密運轉的戰爭機器。而在南水門方向,一萬清軍騎兵,正井然有序地通過水門出關,馬蹄聲如悶雷滾滾,聲勢浩大。
多爾袞的目光,落在遠處與大順軍激戰正酣的吳三桂軍隊上。隻見吳三桂的軍隊,此時已明顯處於敗勢,士兵們雖仍在拚死抵抗,但陣腳已有幾分慌亂。不過,好在還未到崩潰的邊緣。多爾袞心中暗自思忖,並未急於下令救援。他的算盤打得精明,想要讓吳三桂再多支撐些時候,借此好好消耗一下李自成大順軍的銳氣。畢竟,他心裏清楚得很,清軍雖說個個勇猛無比,可舉全國之力,滿打滿算也不過這區區十幾萬人馬。若是過早地投入戰場,必定會造成巨大的損耗,這對於他心中那幅稱霸中原的宏圖大計,可是極為不利的。
不知不覺,午時已悄然過去。多爾袞敏銳地察覺到,吳三桂的軍隊此刻已到強弩之末,開始出現向後敗退的明顯跡象。他見狀,剛要抬手給已然進關的清軍下達進攻的命令。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異變陡生!從山海關東南方向的渤海深處,陡然間卷起一股狂風。那風,如同一隻無形的巨獸,帶著排山倒海之勢,從山海關上呼嘯而過,徑直朝著兩軍交戰的地方猛衝而去。
南翼城西南側的曠野上,旌旗獵獵,鐵甲生寒。大順軍的李友勒馬立於陣前,指節因緊握韁繩而發白。四月的風裹挾著遼東特有的凜冽,刮得人臉生疼,卻刮不散他眉間凝結的凝重。
\"列陣——\"
隨著他一聲令下,三萬大順軍如潮水般向兩側分開。長槍手在前,弓弩手壓陣,騎兵分列兩翼,正是昨夜宋獻策親臨傳授的\"雁翎陣\"。那矮小的軍師踏著星月而來,在火把搖曳中用枯枝在地上劃出陣法要訣時,李友就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報——\"探馬滾鞍下跪,\"韃子兵出南水門了!\"
李友眯起眼睛。遠處灰褐色的城牆上,南水門洞開,鐵騎如黑水般汩汩湧出。陽光在精鐵鱗甲上跳躍,竟晃得人睜不開眼。那些滿洲兵列陣時馬蹄聲整齊得可怕,不像散兵遊勇,倒像一架精密機關在哢哢運轉。
\"馬騰雲!\"李友喉頭發緊,\"帶五百騎去探探虛實。\"
馬騰雲抱拳領命時,他看見這員驍將眼底閃過一絲猶豫。五百精騎如離弦之箭衝出本陣,馬蹄卷起的煙塵尚未散盡,對麵清軍陣中突然裂開一道縫隙,僅百餘騎迎了上來。
李友的指甲陷進了掌心。他看見兩支騎兵如兩股鐵流轟然相撞的刹那,馬騰雲的旗幟突然歪斜——清軍馬刀在陽光下劃出銀亮的弧線,大順騎兵就像麥稈般齊刷刷倒下。不過三次衝鋒,五百騎竟潰不成軍,殘兵倉皇後撤時,清軍那麵繡著猙獰狼頭的正白旗連位置都沒挪動。
\"放箭!不許他們追!\"李友的吼聲撕破了喉嚨。箭雨勉強阻住追兵,可那些滿洲騎兵退走時還在馬背上翻騰回射,箭矢穿透三百步外盾牌的悶響,讓前排軍卒臉色煞白。
\"將軍...\"親兵遞上水囊的手在抖,\"斥候已分赴劉爺和闖王處了。\"
李友沒接。他望著遠處仍在不斷湧出清軍的南水門,突然想起寧武關那場血戰。當時周遇吉的殘兵也是這般,明明人少,卻殺得順軍人仰馬翻。可眼前這些辮子兵比明軍更凶悍十倍——他們衝鋒時根本不喊殺聲,沉默得像一群啞巴死神。
\"再派三波探馬!\"李友突然暴喝,\"告訴劉爺,吳三桂算個屁!真正的虎狼在這兒!\"
陣後傳來騷動。李友回頭,看見幾個士卒正按著個逃兵往地上磕頭。那年輕孩子滿臉是血,哭喊著\"娘\"。從西安到北京,他們這支隊伍見慣了跪地求饒的明軍,何曾想過有一天自己的兵會未戰先怯?
\"咱們闖軍現在還有多少人?\"李友突然問。
親兵愣了下:\"按各營冊籍,實到九萬七千...\"
\"放你娘的屁!\"李友一腳踹翻馬紮,\"老子眼睛沒瞎!\"他指向遠處正在列陣的清軍,那些兵卒個個膀大腰圓,戰馬都披著鐵麵簾,\"你看看人家!再看看咱們這些餓殍!\"
親兵不敢吭聲。李友知道怪不得他們。從西安出來時二十萬大軍不假,可沿途分兵留守,又裹挾了不少流民充數。真正的戰兵,怕是連七萬都湊不齊。
日頭漸西,清軍陣中突然響起號角。李友渾身繃緊,卻見對方隻是輪換陣型。那些辮子兵下馬休息時,居然還能保持隊列整齊,有人甚至掏出肉幹慢條斯理地嚼起來。這從容不迫的架勢,比任何挑釁都更令人膽寒。
\"劉爺那邊...還沒消息?\"李友第五次問出同樣的問題。他望著石河方向升起的煙柱,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此刻闖王在此,會如何應對這些不像活人的魔鬼騎兵?
暮色四合時,第一顆星子亮了起來。李友忽然想起宋獻策昨夜臨走時,那柄始終指向東北方向的羅盤。軍師說天象有異時,他分明看見老神仙的袖子在無風自動。
宋獻策,這位對古代兵書鑽研得無比透徹之人,深知滿人向來以騎射之術縱橫沙場,其騎兵銳陣的衝鋒更是勢不可擋。在這山海關前的緊要關頭,他腦海中迅速浮現出吳起之曲陣,此陣在《孫子兵法》中被稱作牝陣,諸葛亮也曾將其命名為龍驤陣,世人還稱其為卻月陣。此陣堪稱克製騎兵衝鋒的精妙之法,尤其是麵對滿人那形如楔形、鋒芒畢露的騎兵陣,更是有著獨特的應對之道。
吳起之曲陣的精妙在於,當麵對騎兵楔形陣那最為銳利的前鋒時,曲陣會巧妙地內收前部,從而形成一片緩衝地帶,以此來挫去敵方的淩厲鋒芒。與此同時,曲陣會大幅度張開兩翼,通過兩翼之間的協同配合,從兩側夾擊敵方的前鋒。如此一來,敵方騎兵便會陷入顧此失彼的困境,三麵受敵。正如兵書上所雲:“銳而鋒者,夾擊之。故牝勝牡……”
為了讓這曲陣發揮出最大威力,宋獻策還依據戰場實際情況,對其進行了精心布置。他巧妙利用當麵的地形、地物,將曲陣的兩翼突前,把威力巨大的火炮、強弓以及硬弩安置在後方。整個陣勢呈凹弧形,如同一張蓄勢待發的彎弓,並且能夠隨著敵兵的進攻而靈活曲張。不僅如此,他還在兩翼的高處,預先埋伏了一批弓弩手和火器手,以便在戰鬥打響時,能用遠程火力給予敵人沉重打擊。而在兩翼前方,又安排了遊騎兵,他們在開戰之前負責對敵方進行騷擾,打亂其進攻節奏,在戰鬥過程中則可對敵方進行包抄,使得敵人無法全身心地投入正麵進攻。
在曲陣的凹麵之內,宋獻策同樣用心布置。他安排了大量火器和弓弩,以增強正麵的防禦火力。在正麵區域,更是密集地布設了櫳槍、拒馬、荊棘陣以及陷馬坑,隨後又布下了車陣。這一係列布置,目的便是盡可能地遲滯滿人的進攻步伐,進而形成一種對峙局麵,為己方贏得寶貴的時間。如此,待解決掉吳三桂的勢力後,便可集中全力來對付滿人。
此外,宋獻策還為李友所率領的一萬多人,精心調配了武器裝備。他調撥了3000具大砍刀以及7000杆長槍,期望借助這些長兵器,來應對滿人的圓月彎刀。要知道,宋獻策在朱仙鎮對付左良玉時,憑借著精妙部署的大陣,起到了扭轉戰局的關鍵作用。此刻,他認為用曲陣來對付清軍騎兵,同樣是極為正確的選擇。
夕陽西沉時,李友帶著殘兵退守最後一道車陣。他望著染紅的地平線,突然明白宋獻策漏算了什麽——這陣法在朱仙鎮能破左良玉,是因為那裏有丘陵起伏;諸葛亮能用卻月陣,是因漢水之濱有天然地勢。而今日這遼東平原...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宋獻策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地形的影響。曲陣能夠發揮奇效的關鍵在於兩翼的牽製作用,而這要求兩翼必須位於高處,如此才能居高臨下,對攻陣的敵軍側麵形成強大壓力,從而有效地協助正麵部隊破敵。可眼前的山海關南翼城外,卻是一片平坦開闊的地帶,幾乎找不到高地,僅有一些不起眼的小土丘。如此一來,曲陣的兩翼所能起到的作用,便極為有限了。
就在這局勢膠著之際,毫無預兆地,一陣狂風如猛獸般呼嘯而來。萬幸的是,李友所率部隊麵向東北列陣,大風乃是從斜刺裏刮過來,並非正麵直衝著李友的軍陣。即便如此,這陣狂風的威力依舊不容小覷,軍陣中的步騎兵們隻感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著身體,站立都變得極為艱難。
隨著大風肆虐而過,清軍瞅準時機,突然發動進攻。刹那間,萬馬奔騰,馬蹄聲如滾滾悶雷,震得大地都微微顫抖。雖說這大風對大順軍產生了影響,但對於南翼城外的清軍而言,同樣是不小的麻煩。他們側風進攻,在風的幹擾下,戰馬的行動也變得有些遲緩,士兵們駕馭起來頗不適應。
然而,清軍的攻勢並未因此而減緩。當清軍前鋒越過石河,進入到大炮的射程範圍之內時,農民軍陣內頓時百炮齊鳴。一聲聲巨響,猶如雷鳴般在戰場上空炸響,炮彈帶著熾熱的火焰和強大的衝擊力,朝著清軍呼嘯而去。一時間,清軍陣中馬匹嘶鳴,士兵紛紛墜馬,人仰馬翻。
但清軍騎兵的速度極快,轉眼間便衝到了弓弩的射程之內。他們冒著如雨點般密集的箭雨,不顧一切地繼續向前衝。很快,清軍騎兵便衝到了大順軍陣前。
此時,李友陣內火銃、大抬杆齊聲轟鳴,噴吐出一道道火舌。衝到陣前的清軍前鋒迅速舉起盾牌,試圖抵擋對方如潮水般的攻擊。同時,他們手持叉杆,奮力去推開陣前的拒馬、櫳槍。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李友陣中的火銃、三眼銃再次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這一輪攻擊,讓清軍瞬間亂成一團,有些騎兵連人帶馬摔倒在地,後麵的騎兵躲避不及,也紛紛陷入混亂。
多爾袞站在西羅城上,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當機立斷,迅速用旗語發出命令。大隊騎兵立刻沿著石河一側,朝著李友曲陣的左翼猛衝過去。原來,石河對麵關上的關寧軍此時也在不斷放銃、放炮,使得李友曲陣的左翼受到來自兩個方向的猛烈攻擊,防守變得愈發吃力。
見此情形,一部分清軍騎兵佯裝敗退,返回石河對岸。然而,他們並未真正撤離,而是瞅準了李友曲陣左翼後側防守相對薄弱的地方,再次越過石河,從曲陣後方對李友的左翼發動攻擊。
經過幾個回合的猛烈衝擊,李友曲陣的左翼終於被突破。大隊清軍如決堤的洪水般,衝破了李友曲陣的阻擋,氣勢洶洶地朝著劉宗敏大軍的側背撲去。
好在李友早有防備,就在清軍突破左翼的關鍵時刻,曲陣後方瞬間衝出兩千名手持長兵器的騎兵。他們如猛虎下山般,向著清軍騎兵的側麵勇猛殺去。與此同時,清軍後麵還有一千大順遊騎兵如鬼魅般兜擊而來。
隻是,這一次李友大隊騎兵向東衝,正好是逆風而行。狂風呼呼地刮著,極大地阻礙了騎兵的速度,使得他們在衝鋒時顯得格外吃力,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戰場上的局勢,愈發變得錯綜複雜,勝負難料……
清軍大隊騎兵見李友騎兵來勢洶洶,且後方又有遊騎兵包抄,不敢大意,不得不分出主要力量來全力對付李友這股騎兵勁旅。雙方騎兵在戰場上絞殺在一起,刀光劍影閃爍,喊殺聲、馬嘶聲交織成一片。
而此時,劉宗敏罘罝陣右後軍在白鳴鶴的沉著指揮下,迅速做出反應。隻見他們朝著衝來的清軍,有條不紊地列成一個個長槍小方陣。士兵們緊握長槍,槍尖如林,閃爍著森冷的寒光,猶如一道堅固的屏障,暫時將清軍騎兵擋在了陣外。
在罘罝陣的正麵,穀可成與劉體純配合默契,已然把陣口牢牢封住。關寧軍大將李本深和王輔臣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頭被卷入了陣內。張鼐靠前指揮,不斷調兵遣將,加厚陣口的兵力。在大順軍的猛烈攻擊下,陣內的關寧軍漸漸體力不支,士氣低落,整個軍隊已處於崩潰的邊緣。
就在大順軍眼看就要殺敗吳三桂,取得這場戰鬥關鍵勝利的千鈞一發之際,變故陡生。突然,一陣狂風席卷而來,瞬間飛沙走石,狂風呼嘯著,刮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戰場上一片混沌,能見度極低。
與此同時,更為致命的是,從吳三桂中軍背後,左右兩側如同鬼魅般各衝出一萬清軍騎兵。他們如猛虎下山,勢不可擋,電光火石之間便已殺到麵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久經戰陣的張鼐也不禁大為詫異。他心中暗自焦急,忍不住思忖:前麵負責警戒和阻擊的黑奎、李來亨、塔天寶、郝搖旗等人都幹什麽去了?為何竟讓清軍騎兵如此輕易地繞到了吳三桂中軍背後,發動這致命一擊?
李來亨跟謝應龍正帶著弟兄們猛衝吳三桂的後衛部隊,殺得正起勁兒呢,冷不丁瞅見西羅城裏頭\"呼啦啦\"湧出來一大隊騎兵。倆人當時就傻了眼——這他娘的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農民軍探子們打聽得明明白白:在關前死扛的這一萬多關寧軍,可是吳三桂的看家老本兒。關裏頭撐死了也就萬把守軍,這源源不斷往外冒的騎兵大隊,莫不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
正納悶兒呢,在關門前盯梢的小將左四派人來報信了。這一報可不得了——那些個腦後拖著\"老鼠尾巴\"的,全是滿人的八旗兵!
黑奎、向正吉跟李來亨這仨,打小在農民軍孩兒營裏摸爬滾打,從闖營最低穀到最風光的時候都經曆過,啥惡仗沒打過?年紀最小的李來亨立馬反應過來,這事兒要壞!趕緊派人往中軍陣跑,給總權將軍劉宗敏報信兒。
轉頭就跟謝應龍商量:\"老謝,咱得分兵!我帶一撥人盯著這些個韃子兵,你趕緊給黑奎、向正吉他們遞個話,讓他們也分些人馬防著點。\"
那邊廂,正在前頭督戰的辛思忠也覺出不對勁兒了。眼瞅著突然殺出來的八旗兵,這老將心裏頭直打鼓:是收攏人馬護住兩翼呢,還是先集中火力幹翻吳三桂的後衛?琢磨來琢磨去,一拍大腿選了第二條道兒。
辛思忠的軍令很快就傳過來了:李來亨、向正吉各帶左右兩路人馬盯住滿韃子,剩下的弟兄們鉚足了勁兒往關寧軍身上招呼!
這老將眼睛毒得很,早瞧出來吳三桂用民軍拚湊的後衛部隊,在農民軍的猛攻下已經有點兒撐不住了。再說那剛出關的清兵,統共才千把號人,一時半會兒成不了氣候。等他們集結到幾千人的規模,還得費些功夫。不如先集中火力,把眼前的關寧軍給收拾了,再騰出手來對付這些個不速之客!
渤海深處卷來的那陣妖風,刮得飛沙走石,迷得正麵向東列陣的農民軍騎兵睜不開眼。鑲紅旗副都統滿達海這老小子眼尖,立馬瞅見了機會,急得直往關上張望,巴不得趕緊得到出擊的軍令。
要說這滿達海可不是一般人,六歲就跟著老爹禮親王代善和皇太極出征,如今可是順治皇帝跟前的理政三王之一。十幾年的刀頭舔血,練就了一身本事,戰場上但凡有點風吹草動,他立馬就能琢磨出門道來。正是靠著這幫子人精兒一代代的打拚,後金才從個彈丸小部落,硬生生打成了大清帝國!
日頭漸漸西沉,照得鐵甲泛著血光。遠處傳來幾聲烏鴉叫,跟催命似的。滿達海眯著眼往對麵瞅,隻見農民軍的陣型被風吹得有些散亂,騎兵們正手忙腳亂地揉眼睛。這老小子心裏頭直癢癢:多好的機會啊!要是能趁這當口殺過去,準保能打個措手不及!
關上的令旗遲遲不見動靜,急得滿達海直跺腳。他手底下的鑲紅旗騎兵也都躍躍欲試,戰馬不安分地刨著蹄子,就等著一聲令下。這陣妖風來得快去得也快,眼瞅著就要停了,再不出擊可就要錯失良機了!
滿達海打小就聽他爹代善講薩爾滸大戰的故事,那叫一個熱血沸騰!當年他爹帶著幾十號人,愣是莽穿了明軍布下的四方陣。這事兒在滿達海心裏頭紮了根,做夢都想跟他爹一樣威風。
說起那薩爾滸之戰,後金兵先在吉林崖把杜鬆的西路軍包了餃子,轉頭就奔著北路馬林的部隊去了。馬林那老小子聽說杜鬆完蛋了,趕緊在尚堅崖紮營,擺了個四方大陣。兩萬明軍縮在戰壕裏,外頭挖了三道壕溝,騎兵密匝匝地圍了一圈,前頭架著火槍火炮,馬兵後頭還藏著三排重火力。
努爾哈赤一看這陣仗急得直跳腳,南邊還有李如柏,東邊還有劉挺的部隊沒解決呢。代善這暴脾氣,帶著身邊幾十號親兵就往上衝。後頭的八旗兵一看主子都上了,誰還管那麽多?有馬的騎馬,沒馬的撒丫子跑,烏泱泱地跟著往裏衝。就這麽著,明軍精心布置的大陣,硬是叫他們給莽穿了!
如今輪到滿達海了。關上的出擊令一下,這老小子扯著嗓子吼了聲\"衝\",帶著鑲紅旗的騎兵就殺出去了。那妖風刮得正猛,迷得農民軍睜不開眼。清軍鐵騎借著風勢,跟砍瓜切菜似的衝散了擋道的農民軍騎兵,直奔劉宗敏的中軍大陣而去!
狂風卷著砂石\"呼呼\"地刮,李來亨扯著嗓子喊破了喉嚨,可風聲太大,弟兄們根本聽不清號令。清軍那幫龜孫子也是邪性,還沒等集結完畢,先頭部隊就跟下餃子似的衝了過來。
借著風勢,清軍騎兵衝得比往常更猛,三下五除二就撕開了農民軍的防線。李來亨心裏頭\"咯噔\"一下:這夥韃子兵如此凶悍,說啥也不能讓他們輕易過去!眼尖的他發現帶隊的是個年輕將領,當即帶著親兵幾十號人,從側翼直撲敵酋。
誰知剛殺到跟前,後頭又湧來一股清軍。風急馬快,那幫韃子兵根本勒不住韁繩,\"轟\"地一聲撞了上來。好些個戰馬直接懟在農民軍騎兵腰眼上,巨大的衝勁兒把人和馬都撞飛出去,連帶著清軍自己也摔得人仰馬翻。
李來亨哪見過這麽不講章法的打法?正想調轉馬頭迎戰,胯下戰馬還沒轉利索,旁邊\"嗖\"地竄過個清兵,掄圓了鐵鞭就往下砸。要擱平時,這一鞭子準保結結實實砸在後背上,那可就交代了!
也是命不該絕,那清兵借著風勢跑得飛快,鐵鞭落下時人馬已經竄出去老遠,鞭梢兒隻在李來亨背上掃了一下。可就這麽一下,愣是把李來亨打得\"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整個人都趴在了馬背上。
親兵們一看主將掛彩,頓時急了眼,也顧不得跟清軍糾纏,呼啦啦圍上來護著李來亨就往邊上撤。
劉宗敏剛瞅見多爾袞那杆大旗,塔天寶派來的傳令兵就慌慌張張跑來報信。這老小子趕緊下令,讓吳汝義、任繼榮帶著後備軍往塔天寶那六隊騎兵後頭挪,準備迎戰清軍。
可哪還來得及啊!妖風說來就來,吳三桂中軍兩翼的清軍騎兵借著風勢,跟下餃子似的往罘罝陣衝。劉宗敏心裏頭\"咯噔\"一下,急得直跳腳,又傳令左右後備軍火速往陣前移。按說挪過去也就一袋煙的功夫,可就這麽會兒,戰場上就變了天!
清軍是順風衝陣,大順軍卻是頂風挨打。那風刮得,石頭子兒比鴿子蛋還大,在罘罝陣裏亂飛,砸得大順軍頭破血流。操作火器火炮的弟兄們眯著眼勉強還擊,可風沙迷眼,十槍有九槍打偏。
清軍鐵騎借著風勢,眨眼功夫就殺到車陣跟前。吳汝義、任繼榮帶人往上衝,可人家壓根不理,直奔車陣而去。大順軍的戰車都用銅鉤連著,被大風刮得\"咯吱咯吱\"往後挪,士兵們站都站不穩。
清軍那邊也好不到哪去。馬快風急,好些騎兵收不住韁,直接\"咣當\"撞在車陣上,連人帶馬撞得稀碎,可也把戰車撞得東倒西歪。茅竹大矛\"哢嚓哢嚓\"斷了一地。後頭的清軍急中生智,一提韁繩,戰馬借著風勢\"嗖\"地躍起,直接跳進了車陣裏頭。
車陣裏的大順軍火器兵正眯著眼放槍呢,冷不丁看見清軍從天而降,嚇得魂飛魄散。後頭列陣的步兵低著頭頂風,忽然聽見前麵亂成一鍋粥,一抬頭,清軍的刀槍已經到眼前了。長槍還沒端平,就被砍倒一片,或是叫戰馬撞飛。這場麵,活像是餓狼撲進了羊圈!
那場麵亂得跟炸了窩的馬蜂似的!大順步兵本來排得密密匝匝,前頭的弟兄叫清軍騎兵一衝,嚇得直往後縮。後頭的還沒反應過來,兩下裏就擠成了一鍋粥。清軍騎兵衝得那叫一個快,手裏的家夥剛砍紮一下,就跟撞上了堵\"矮牆\"似的。
機靈點的清兵趕緊把刀槍往地上一拄,好歹沒摔下來。那些個愣頭青可慘了,直接就從馬背上飛出去,\"噗通\"砸進人堆裏。後頭的清軍騎兵收不住勢,連人帶馬\"轟\"地砸進人堆,活像是陷進了爛泥灘,動彈不得。
更多的清軍騎兵學精了,繞著\"矮牆\"兩邊往大順軍後陣衝。這變故來得太突然,大順軍那些身經百戰的老兵也慌了神,拖著長槍直往後退,想騰出地方舉槍迎敵。可清軍哪給他們這個機會?萬馬奔騰,一下子就把陣型衝得七零八落。
沒了陣型的大順軍隻好三三兩兩結夥抵抗,可那該死的妖風刮得人睜不開眼。沒撐多久,整個步兵陣線就垮了。清軍騎兵在車陣裏頭橫衝直撞,跟趕鴨子似的追著大順軍砍殺。
南翼城裏殺出來的那萬把清軍騎兵,遠遠望見李友帶著八千人馬從側麵殺來,立馬在主將薩額蘇的號令下掉轉馬頭迎了上去。這妖風刮得正猛,李友的騎兵逆風衝鋒本就吃力,再叫這夥生力軍借著風勢一衝,頓時就跟秋收的麥子似的,齊刷刷倒下一大片。
李友心裏跟明鏡似的:自己這邊要是垮了,劉宗敏的中軍大陣可就懸了!雖說他還不知道罘罝陣前頭已經亂成一鍋粥,可這側翼要是被撕開,想變陣都難,非得叫清軍各個擊破不可。
這老小子把心一橫,掄起蓮花鐵鏜,帶著一千親軍標營就往上衝。清軍那幫龜孫子慣會使陰招,前頭騎兵衝殺,後頭弓箭手放冷箭。這箭借著風勢,比往常飛得更遠更狠。兩軍還沒照麵呢,李友肩頭就中了一箭,身邊的親兵也倒了好幾個。
李友連箭都顧不上拔,清軍騎兵已經殺到跟前。隻見他鐵鏜一捅,撂倒一個;反手一掃,又放翻一個;鏜頭一砸,再拍死一個。正殺得興起,冷不丁衝上來一排長槍清兵,那槍尖寒光閃閃,跟毒蛇吐信似的直往心窩裏紮!
宋獻策那老小子出主意讓李友用長兵器對付清軍的圓月彎刀,純屬是沒摸清韃子的路數!要知道清軍製式裝備裏頭,光是長槍就有十幾種。戰場上講究\"一寸長一寸強\",想想看:一邊是拿一米短刀的,一邊是使四米長槍的,人擠人的戰場上,哪邊更占便宜?
清軍眼尖,老遠就瞅見李友那身與眾不同的盔甲和蓮花鐵鏜,知道這是個當官的。頓時跟見了血的狼似的,一排排長槍騎兵\"呼啦啦\"往上衝。李友身邊的親兵拚了命護主,可架不住清軍長槍專往李友身上招呼。眼瞅著李友跟前倒下的清兵越來越多,可親兵們也跟下餃子似的往下掉。
這夥人就這麽在槍林裏頭硬往前拱,連調轉馬頭的空當都沒有。剛衝出重圍,還沒喘口氣呢,對麵又飛來一陣箭雨。李友左胸和右臂各中一箭,幸虧有盔甲擋著,入肉不深。回頭一瞅,身邊就剩幾百親兵還跟著。
妖風卷著砂石\"呼呼\"地刮,刮得旗語看不見,鼓聲聽不著。劉宗敏急得直跳腳,趕緊派幾個傳令兵舉著令旗分頭傳令:放出夏國相的關寧軍,分兵擋住清軍騎兵,抓緊變陣!這老小子想擺個圓陣先扛住,等清軍這波衝勁兒過去再反攻。可令旗剛撒出去,清軍的箭雨就到了。
清軍大隊騎兵跟下餃子似的衝進大順軍兩翼,連看都不看兩翼殘兵,斜刺裏直奔劉宗敏的中軍殺來——那高高的吊鬥太紮眼了!狂風裏,吊鬥\"嘎吱嘎吱\"直晃悠,下頭寬大的基座都被吹得慢慢往後挪。
要說這大風天打仗,清軍可比大順軍有經驗多了。南翼城殺來的那支騎兵,個個張弓搭箭,箭頭略微逆著風勢,那箭飛得又遠又準。左右兩翼的清軍也不含糊,一邊衝鋒一邊放箭。
風助箭勢,那箭飛得比平常遠出老遠。劉宗敏本來站在安全距離外,冷不丁見天上一黑,\"嗖\"的一箭就紮大腿上了。幸虧有鎧甲擋著,入肉不深。可身邊的親兵就沒這麽走運了,跟下餃子似的往馬下掉。大順軍的箭逆著風射出去,到清軍跟前就跟撓癢癢似的。
劉宗敏見勢不妙,扯著嗓子狂喊:\"親軍上前對衝!其餘人列陣防守!\"可陣型還沒擺利索,清軍騎兵已經殺到跟前。日頭西沉,照得滿地鮮血泛著暗紅。這場麵,活像是餓狼撲進了羊圈,眼瞅著就要全軍覆沒!
火銃\"砰砰\"炸響,硝煙還沒散盡,清軍頭排騎兵就左手持銃、右手掄刀殺進了步兵方陣。後頭的長槍騎兵更狠,一個衝鋒就把大順軍的槍陣捅成了篩子,直奔劉宗敏的大纛旗殺來。
要說這大順軍的長槍方陣也是見過世麵的,可自打西安出來,雖說一路順當,但仗沒少打。特別是寧武關那個硬骨頭周遇吉,折了太多老兵。今兒個布陣時,劉宗敏又把中軍精銳調給了張鼐,換上來些生瓜蛋子。本來眼瞅著就要把吳三桂收拾了,誰成想妖風一起,箭雨跟下雹子似的,好多步兵還沒明白咋回事就見了閻王。剩下的叫清軍鐵騎順風一衝,立馬垮了架。
劉宗敏的中軍標營倒是硬氣,迎著清軍就懟了上去。兩軍絞作一團,殺得難解難分。農民軍雖說廝殺多時顯了疲態,可想著北京城都拿下了,崇禎爺都上吊了,這天下不就是咱的了?這股子心氣兒撐著,愣是跟清軍死磕。可人家清軍是生力軍,前頭衝殺後頭放箭,標營弟兄吃了大虧。
那邊圍攻吳三桂的大順騎兵見中軍吃緊,趕緊撤回來救駕。本來被圍在中間的關寧軍就剩兩千來人,眼瞅著要完蛋,一見清軍來了跟打了雞血似的。夏國相那老小子趁機整頓兵馬,從正麵往劉宗敏中軍壓來。
好家夥,三麵受敵!劉宗敏的標營再能打也扛不住啊,慢慢往後縮。
劉宗敏眼珠子瞪得跟銅鈴似的,\"唰\"地從腰間抽出\"含章\"、\"靈寶\"兩把寶刀,手起刀落就把兩個往回跑的逃兵給劈了。這老小子扯著嗓子怒吼一聲,掄起鳳頭鉞大斧,帶著親軍衛隊就朝清軍騎兵撲了過去。
可還沒接上陣呢,又是\"嗖\"的一箭,正紮在劉宗敏右肋上。要說這老小子也是倒黴,兩肋的甲胄本來就薄,偏偏這會兒正雙手舉著大斧往前衝。這一箭紮得結實,疼得他在馬上直晃悠,差點栽下來。
親兵衛隊長劉德福眼疾手快,趕緊撥轉馬頭護著主將往後撤。這會兒大順軍的陣型早就亂成了一鍋粥,各營主將各自為戰,把還能招呼動的殘兵敗將攏成一個個小圓陣,跟清軍周旋。
李友抹了把臉上的血水,眯著眼往戰場上一掃,心頓時涼了半截——清軍主力跟潮水似的往劉宗敏中軍湧去,罘罝陣早被衝得七零八落,各處都在死扛。這老小子心裏跟明鏡似的:大勢已去!他\"呸\"地吐出口血沫子,扭頭對親兵吼道:\"傳令,收攏人馬,護著闖王撤!\"這一路撤得那叫一個艱難!李友帶著殘存的幾百騎兵,跟馬騰雲收攏的幾千潰兵匯合。沿途遇見潰散的隊伍,這老小子就扯著嗓子喊:\"弟兄們別慌!往高崗上撤!\"有個瘸腿的老兵拖著斷槍要入列,李友二話不說跳下馬,把自己的備用長槍塞給他:\"老哥,跟著走!\"就這麽著,你三個我五個,愣是又湊出一萬多馬步軍。可清軍收拾完劉宗敏,立馬分兵往李自成的黃羅傘蓋殺來。說來也怪,那陣要命的妖風這會兒倒停了,可戰場上彌漫的血腥味更濃了。任繼榮、吳汝義那幫後備軍本來沒咋受損,可前頭潰敗的影響太大。李友親眼看見一個把總剛列好陣,就被自家潰兵衝得七零八落。那把總急得直跳腳:\"龜孫子們,列陣!列陣啊!\"話音未落,清軍的箭雨就到了。李友帶著萬把人還沒到高崗跟前,就聽見身後馬蹄聲如雷。回頭一看,清軍的鐵騎已經攆上來了!兩邊頓時殺作一團。那一萬多人本就是敗退下來的,再跟清軍交手時,好些人槍都拿不穩。有個年輕騎兵還沒接戰就尿了褲子,被什長一腳踹下馬:\"慫包!滾後頭去!\"李友這會兒已經殺紅了眼,身上插著三支箭,兩處槍傷汩汩冒血,蓮花鐵鏜都砍卷了刃。親兵隊長老周急得直喊:\"將軍,撤吧!\"這老小子眼一瞪:\"放屁!老子今天就跟韃子拚了!\"說著又拍馬衝進敵陣。正殺得難解難分,忽聽西邊一陣騷動。隻見張鼐帶著幾千殘兵敗將殺到,這老小子更慘,頭盔都不見了,滿頭是血,可愣是帶著人把李友救了出來。兩夥殘兵合在一處,且戰且退。日頭西斜,照得滿地血窪泛著暗光。李友被親兵架著往高崗撤,回頭望見追來的清軍,咬著後槽牙發狠:\"龜孫子等著,老子遲早討回這筆血債!\"遠處傳來幾聲烏鴉叫,跟催命似的。這一仗打得,真真是妖風起時陣腳亂,箭雨來時肝膽寒,鐵騎衝處血肉飛,殘陽照處鬼哭嚎。
高崗前頭殺得昏天黑地,李雙喜那後生擎著闖王的盤龍戟,帶著親兵衛隊跟清軍死磕,把李自成護在身後。眼瞅著張鼐和李友帶著殘兵敗將退過來,仨人一碰頭,張鼐和李友就扯著嗓子喊:\"雙喜哥,保著闖王先撤!\"李雙喜眼一瞪,衝著張鼐就吼:\"小鼐子!你帶皇上先走,老子斷後!\"這聲\"小鼐子\"叫得張鼐渾身一激靈——自打封了威武將軍,多少年沒人這麽叫他了。張鼐二話沒說,帶著幾千殘兵就往闖王駐節處衝。李友留下來跟雙喜並肩子抗清軍,正殺得眼紅,穀可成和劉體純又各帶一千多騎兵退下來匯到一處。潰下來的劉希堯、藺養成、塔天寶、周鳳梧幾個,叫李雙喜派去擋清軍,護著闖王撤退。李雙喜這會兒氣得肝兒顫,眼瞅著就要把吳三桂收拾了,天下就是李家的,誰成想滿韃子半道殺出來,把大好局麵攪得稀碎。遍地都是大順軍的屍首,擱誰都得急眼!這後生把盤龍戟往地上一杵,扯著嗓子喊:\"弟兄們,跟韃子拚了!
高崗前頭殺得天昏地暗,敗退下來的大順軍騎兵瞧見李雙喜的將旗,跟見了親娘似的往這邊聚攏。那些個步兵早叫清軍的長槍騎兵衝得七零八落,四下逃命去了。清軍鐵騎攆著屁股殺過來,兩下裏頓時攪作一團。李友掄著卷了刃的蓮花鐵鏜在前頭指揮,雙喜在後頭壓陣。清軍那箭就跟不要錢似的,\"嗖嗖\"地往人堆裏紮,活像成群的蜻蜓亂飛,時不時還夾著火銃\"砰砰\"的炸響。前頭騎兵對衝,後頭弓箭伺候,這套把戲可讓大順軍吃盡了苦頭。聚到雙喜跟前的這些個弟兄,十個裏頭有八個身上都插著箭。清軍仗著生力軍的勁兒往上撲,大順軍連著打了兩天早就人困馬乏。可聚到雙喜身邊的都是老營精銳,有打延安府就跟闖王的老杆子,也有在河南戰場磨出來的後生崽。這幫人心裏都憋著股氣:說啥也得給韃子點顏色瞧瞧!要說起打仗,一百個騎兵裏頭,能嫻熟控馬、使喚兵器衝鋒陷陣的,統共也就二十來個。眼下聚在雙喜身邊的,個個都是這樣的硬茬子。有個叫王二虎的親兵,身上插著五支箭還掄著斬馬刀連砍三個清兵。李雙喜把殘兵擺成個螃蟹陣——穀可成、劉體純各帶五百精銳當蟹鉗;李友領三百親軍做蟹嘴;王進才幾個督尉帶著精銳騎兵當蟹腿;吳汝義的中軍後備軍當蟹殼。這陣勢一亮,衝上來的清軍頓時吃了癟。清軍鑲紅旗的副都統圖賴不信邪,帶著千把騎兵往蟹鉗陣裏衝。穀可成那老小子陰得很,佯裝敗退引敵深入,等清軍進了陣眼,兩翼蟹鉗\"哢嚓\"一合,愣是把圖賴的人馬包了餃子。日頭偏西,照得血窪泛著暗光。清軍吃了虧,暫時退下去整隊。雙喜趁機讓傷兵往後撤,自己帶著沒掛彩的弟兄們繼續頂著。
清軍退下去沒多會兒,前頭指揮的鑲藍旗騎都尉恩克伊就令傳令兵\"嗚——嗚——\"吹起牛角號,那聲兒跟老牛叫喪似的瘮人。眼瞅著一排排清軍騎兵在恩克伊那杆大旗下重新列陣,鐵甲映著西沉的日頭泛著血光。恩克伊那老小子騎著匹烏雲蓋雪的寶馬,拎著杆镔鐵長槍,槍尖兒上還挑著個大順軍的紅纓盔。清軍陣裏旌旗獵獵,戰馬不安分地刨著蹄子,揚起一片黃塵。李雙喜抹了把臉上的血,瞧見清軍這陣勢心裏直打鼓——那恩克伊擺的是\"三疊浪\"的衝鋒陣,頭排是重甲長槍,二排是輕騎快刀,三排是弓箭壓陣。穀可成湊過來啐了口血沫子:\"雙喜哥,韃子要跟咱玩命了!\"李友那蓮花鐵鏜往地上一杵,震得塵土飛揚:\"怕他個球!咱這螃蟹陣專治各種不服!\"正說著,清軍陣裏突然爆出震天動地的喊殺聲,頭排重騎兵已經撒開韁繩衝了過來,馬蹄子砸得地麵直顫,活像地龍翻身。
雙喜眼瞅著清軍還在那磨磨唧唧列隊,登時火冒三丈,舉起盤龍戟一聲暴喝:\"弟兄們,跟老子殺啊!\"大順軍殘部聞風而動,眨眼功夫就擺出個雁形衝鋒陣。李友那老小子一馬當先,帶著千把騎兵當陣鋒,跟支利箭似的直插清軍心窩子。穀可成領一千人馬在左,劉體純帶一千人馬在右,三路人馬快如閃電,沒等清軍反應過來就殺進了敵陣。兩軍頓時攪作一團,刀光劍影裏血肉橫飛。劉體純正殺得興起,一抬頭瞧見對麵清軍騎都尉恩克伊舉著藍令旗在那上躥下跳,活像個耍猴戲的。他扭頭朝馮雄吼:\"看見那個蹦躂的韃子沒?給老子射他個透心涼!\"馮雄這神射手二話不說,把長槍往馬背上一橫,反手摘下鐵臂弓,從箭壺裏抽出支透甲箭。他躲在劉體純身後,雙臂較力把弓拉得咯吱作響,瞄都沒瞄就鬆了手。那箭\"嗖\"的一聲破空而去,直奔恩克伊麵門。恩克伊這會兒正急得跳腳,他咋也想不明白,明明大順軍都敗了,眼前這幫殘兵敗將咋就這麽難啃?舉著令旗正要調兵,突然眼前一黑——那支透甲箭直接穿透鐵麵罩,把他腦袋紮了個對穿!箭尖兒從後腦勺的頭盔裏鑽出來,還帶著紅白之物。恩克伊連哼都沒哼一聲,手裏的令旗\"啪嗒\"掉在地上,整個人跟截木頭似的從馬上栽了下來。圍攻的清軍頓時炸了鍋,好些個巴牙喇兵嚇得直往後退。大順軍趁勢掩殺,愣是把清軍的陣腳給衝亂了。
古代騎兵作戰有兩大看家陣法——那螃蟹陣活像隻張牙舞爪的河蟹,中間擺著精銳親兵當\"蟹殼\",兩翼重兵如同\"蟹鉗\"般開合自如,後頭還藏著幾層機動騎兵當\"蟹腿\"。這陣法妙就妙在能隨著戰場形勢變戲法,韃子攻左路就右鉗夾擊,攻中路就雙鉗合圍,端的是變幻莫測。要說衝鋒陷陣還得看雁行陣,那人字形排開既能讓弓箭手暢快放箭,又使各隊相互照應。前排突進如雁首破風,兩翼舒展似雁翅掠雲,既不怕敵軍腰斬陣型,又能集中火力猛攻一點。當年霍去病漠北追殺匈奴,用的就是改良版雁行陣,把騎兵分作五隊梯次衝鋒,殺得匈奴人哭爹喊娘。戚繼光在《紀效新書》裏寫得明白:\"蟹陣如棋局,雁陣似飛梭\",說的就是這等精妙戰術。
這幫長白山裏的野人崽子,打小就在老林子裏摸爬滾打,活脫脫一群雪窩子裏滾出來的狼崽子!您瞅那幫建州女真,寒冬臘月裹著麅子皮就敢往冰窟窿裏紮,攆著黑瞎子滿山跑跟鬧著玩似的。老輩人傳下來的弓馬本事,三歲娃娃就能拉開五鬥弓,十歲小子射麋鹿箭無虛發。要說這幫蠻子為啥這麽橫?那白山黑水逼出來的!冬天零下三十度還得進山打圍,碰著老虎狗熊那就是你死我活。久而久之養出副鐵打的身子骨,見著血反倒更來勁。努爾哈赤年輕時被明軍追得鑽山溝,餓急了生啃鬆鼠都不帶皺眉頭的。更絕的是他們那套\"牛錄製\",打仗時十人一隊,逃一個殺全隊,逼得人人敢拚命。難怪薩爾滸之戰時,四萬八旗兵能把十一萬明軍打得哭爹喊娘——這哪是打仗,分明是群餓狼撲羊!
好家夥!要說這滿洲八旗,那可真是把活人煉成刀的狠招數!自打老汗王努爾哈赤把建州、海西、野人三部女真捏到一塊兒,整出這套八旗製度,就跟打造殺人機器似的——您瞅那最基本的牛錄單位,三百號獵戶出身的漢子捆成個殺人包,佐領就是包頭的屠夫。五個牛錄攢成甲喇,五個甲喇擰成固山,活像串血肉絞索。這些旗丁平日裏種地打獵,腰裏別著鐮刀斧頭,見著打仗的令箭,抄起家夥就是虎狼兵!
這幫蠻子的晉升路子才叫血腥!十五歲的半大崽子就要過鬼門關,弓馬嫻熟的當步甲,出類拔萃的做馬甲。想要披紅甲?得砍夠一百顆腦袋!至於那千裏挑一的白甲兵,更是從血海裏滾出來的魔頭——兩黃旗攏共才養出二百來個,個個都是三重重甲裹身,鎖子甲套綿甲,外頭再罩層鐵甲,活像鐵皮包著的熊瞎子。天啟年到崇禎末,五十多年幹仗,愣是沒讓明軍宰掉一個白甲兵!您還記得鬆錦大戰那茬兒不?鼇拜領著五個白甲兵奪山頭,六個殺神衝上去,把二百四十多明軍砍瓜切菜般剁了,自己連油皮都沒蹭破!
要說八旗為啥這麽橫,全仗那套斷子絕孫的連坐法!佐領戰死,全牛錄三百口子都得掉腦袋;參領送了命,五個牛錄一千五百人統統陪葬。這規矩逼得旗丁們見了敵軍跟餓狼見著肉似的——崇禎二年己巳之變,阿巴泰帶著鑲白旗破牆子嶺,那幫旗丁為爭首功,踩著同伴屍體往城牆上爬,有個被火炮轟斷腿的佐領,愣是爬著砍開城門栓!他們搶金銀、掠人口比過年還歡實,因為老汗王早說了:\"搶來的錢財女人,三成歸自己,七成賞功臣!\"這買賣,擱誰不拚命?
好我的爺!這仗打得真叫一個慘烈!大順軍這幫老弟兄硬是憑著不要命的狠勁兒,愣是把人數占優的清軍殺得人仰馬翻。您瞅那李友帶著三千騎兵在前頭開路,蓮花鐵鏜都掄成了血葫蘆,清軍的鑲紅旗副都統薩蘇喀急得直跳腳,趕緊讓號手\"嗚——嗚——\"吹起求援的牛角號。這聲兒還沒落地呢,四麵八方的清軍就跟聞著腥味的狼群似的撲過來,眨眼功夫就聚起五六倍的兵力,硬生生把李友的前軍和李雙喜的後隊給切成了兩截!
李雙喜這會兒總算醒過味兒來,眼見形勢不妙,立馬招呼吳汝義、任繼榮往北邊清軍薄弱處突圍。等這夥人殺出重圍,兩千多弟兄就剩下不到一半,個個身上都掛著彩。他們哪敢戀戰啊,撒丫子就往闖王撤退的方向跑。那邊李友更慘,身上又添了新傷——左肩窩插著支狼牙箭,大腿和肋巴骨叫長槍捅了兩個血窟窿。穀可成殺到他跟前時嗓子都喊劈了:\"李哥!咱老本兒快賠光啦!\"這老小子一咬牙,掄起卷了刃的鐵鏜就往清軍結合部衝,後頭穀可成、劉體純帶著幾百殘兵死命跟著。要說這幫老營兵真是硬氣,明明頭回跟八旗兵交手吃了大虧,愣是憑著十幾年刀頭舔血的經驗,專挑清軍隊形銜接的軟肋下刀子!
日頭壓山時分,這夥人總算撕開條血路。李友那鐵鏜尖上還挑著半截清軍的辮子,穀可成的鐵盔早不知飛哪兒去了,劉體純的鎖子甲叫砍得跟破漁網似的。他們身後那條突圍的路上,橫七豎八躺著的盡是鑲紅旗的精銳——有被鐵鏜拍碎天靈蓋的,有叫斬馬刀劈成兩半的,還有個白甲兵被三杆長槍同時捅穿,像隻血葫蘆似的掛在槍杆上。可大順軍這邊折損更慘,跟著突圍的五百老營兵,跑到安全地界就剩百十來個還能喘氣的。有個斷了胳膊的哨總,臨死前還攥著半截染血的令旗念叨:\"狗韃子...等著...老子轉世再來...
好我的爺!這仗打得真叫一個慘!李友那老小子掄著蓮花鐵鏜在前頭開路,清軍跟割不完的麥茬子似的,殺透一層又冒出一層。眼瞅著他一鏜劈翻個鑲藍旗的巴牙喇,右邊冷不丁刺來支丈二長矛。這老行伍到底是練家子,身子往後一仰,整個人平躺在馬背上,那長矛擦著鼻尖就過去了。可誰成想那清兵也是個狠角色,馬背上一扭腰,右手突然亮出柄三尺來長的短矛——您瞧這陰毒玩意兒:精鋼矛頭寒光閃閃,積竹柲柄纏著樺樹皮,末梢還套著骨箍。趁李友剛支起身子的空當,\"噗嗤\"就紮進右肩吞口獸的甲縫裏!
要說這李友也是命硬,那矛尖捅穿兩層鐵甲就卡住了,隻劃破層油皮。可這老小子反手就是一鏜,鏜翅\"哢嚓\"掃進清兵後背——壞就壞在這兒!當年武教頭千叮嚀萬囑咐:\"側後掃鏜得立著鏜頭拍,平掃準掛甲!\"可這會兒李友連殺三個時辰,胳膊早不是自己的了,哪還顧得上轉鏜?果然鏜翅鉤住綿甲收不回來,硬把那清兵拽下馬。正這當口,前麵五六個長槍清兵已經擺開扇形陣,槍頭搖得跟毒蛇吐信似的——\"槍怕搖頭棍怕點\",幾團槍花兜頭罩來!
李友急中生智,把鉤住的清兵往身前一擋。親兵們挺槍捅翻三個,可還是有兩支長矛\"噗噗\"穿透人肉盾牌。尤其那支三棱破甲錐,直接捅穿腹甲紮進肚腸。這老殺才悶哼一聲,手裏鐵鏜\"咣當\"砸在地上,整個人跟半截鐵塔似的栽下馬。血沫子順著甲縫往外滋,把地上的黃土都洇成了紫黑色。親兵隊長王鐵柱眼珠子都瞪出血來,嚎著\"護住李將軍\"就往人堆裏撲。
馬上使長槍的學問可深了去!您瞧那些遼東老騎兵,哪個不是用人命堆出來的本事——對付鐵甲胸鎧得用\"蜻蜓點水\"的巧勁兒,槍尖將將要碰到甲片時手腕一抖,借著馬速\"啪\"地一點即收,這招\"點殺術\"練起來最要命,沒三年五載連門都摸不著。當年寧遠大戰時,滿桂將軍就靠這手連挑三個白甲兵,槍槍都紮在吞口獸下三寸的甲縫裏。遇上綿甲更得講究,得用\"毒蛇吐信\"的螺旋刺,槍頭接觸瞬間手腕要擰出個花兒來,現存沈陽故宮的鑲黃旗綿甲上那些螺旋狀破口就是明證。單手持槍突刺倒是常見,可這裏頭門道更深——槍杆得在掌心留出三寸滑膛,兩馬交錯時\"唰\"地刺出去,借著衝力能捅穿三層牛皮,槍杆在手裏一滑又能卸去七成後坐力。您看故宮藏的那杆順治禦用虎槍,握把上還留著防滑的血槽呢!最要命的是對付無甲目標,新兵蛋子總愛使蠻力,一槍紮透倒是痛快,可槍頭卡在骨頭縫裏拔不出來,轉眼就被旁人捅成篩子。所以清軍的長槍都帶著阻深機關——健銳營槍頭下綴著黑氂木珠,虎槍營的帶著小鹿角,薩爾滸出土的槍頭顯示這些裝置能把刺深控製在四寸內。老輩騎兵有句話:\"刺鐵甲如繡花,紮綿甲似鑽木,捅肉身若探湯\",說的就是這生死一線的分寸拿捏。崇禎年間兵書《武備要略》裏記載,精銳騎兵要在奔馳的馬上刺中懸掛的銅錢,連中百枚才算合格,可見這馬上槍術的精妙!
這當口偏是撞上正白旗兩個殺紅眼的紅甲兵!那倆韃子都是砍過百顆人頭的狠角色,一個挺著丈二驍騎營長槍,一個端著七尺驍騎營釘槍——要命的是這兩杆凶器都沒裝阻深木珠鹿角。眼見李友身前擋著親兵,這倆殺才竟同時暴喝一聲,槍出如龍毫不收力!隻聽\"噗噗\"兩聲悶響,釘槍先捅穿肉盾又紮透李友腹甲,長槍跟著從肋甲縫隙貫入,兩股巨力竟把三人串成了血葫蘆!李友栽下馬的瞬間,反震力也把倆紅甲兵掀翻落地,轉眼就被亂馬蹄踏成肉泥。親兵劉二寶目眥盡裂,打馬衝上前去,半個身子探出鞍橋,左手攥住李友的獅蠻帶往上一提,右腿夾著馬腹猛擰腰身,硬是把血葫蘆似的將軍搶回馬上。周遭親兵見狀紛紛以命開路,有個斷臂老兵竟合身撞向清軍馬隊,用殘軀為劉二寶擋下三支狼牙箭。馬蹄聲裏混著骨骼碎裂的脆響,這支殘軍終於撕開血路,可李友的鐵鏜還孤零零插在屍堆裏,鏜翅上掛著的半截腸子隨風晃蕩。
劉二寶這夥親兵馱著李友的屍首奔到角山深處,下馬一探鼻息,將軍的身子早涼透了。十幾條漢子圍著新墳哭得跟淚人似的,拿佩刀在鬆樹幹上刻了三道深痕當記號,轉頭就往永平方向死命奔逃。馬鞭子抽得火星子直冒,跑了個把時辰,眼瞅著永平城牆就在山坳裏若隱若現,卻見兩山夾道處早被大順軍修成了鐵桶陣——鹿砦壕溝一道套一道,旌旗密得跟樹林似的。卡哨前頭坐著個繃著臉的錄事官,正挨個盤問潰兵:\"報上名來!哪營哪哨?主將是誰?哨官姓甚名誰?\"劉二寶剛要答話,忽見哨卡後頭冒出個黑臉漢子,正是他同村發小王鐵柱!這憨貨當下扯著嗓子嚎:\"鐵蛋哥!是俺啊!\"那哨官定睛一瞧,三步並作兩步衝過來,揮揮手就讓守軍撤了拒馬槍。
剛安排到炊事營喝上口熱粥,忽然營門處一陣騷動。隻見張鼐帶著親衛隊來巡查,那身鎖子甲上全是刀砍箭鑿的痕跡。劉二寶手裏的陶碗\"啪嚓\"摔個粉碎,連滾帶爬撲到張鼐馬前,抱著馬腿嚎啕大哭:\"張將軍!李...李將軍他...\"話沒說完先嘔出口血來——原來這漢子肋下早叫虎槍捅了個窟窿,全憑口氣硬撐著。張鼐翻身下馬時差點栽倒,揪著劉二寶的領子厲聲喝問:\"李友呢?\"
張鼐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劉二寶,那漢子渾身是血,嘴唇哆嗦著擠出句\"李將軍殉國了\",張鼐頓覺天旋地轉——他恍惚看見二十年前那個冬夜,十七歲的自己凍得發抖,是李友把最後半塊麂子肉塞到他手裏;想起滎陽大戰時,李友用身子替他擋了支毒箭,傷口潰爛三個月才好。如今這個亦兄亦父的人,竟永遠留在了山海關的亂葬崗!張鼐抹了把臉,手上全是冰涼的淚水,他拽著劉二寶就往中軍帳闖,沿途潰兵見了這對血人紛紛避讓。
永平城外的中軍帳內,李自成攥著軍報的手指節發白,帳中彌漫著血腥與金瘡藥混雜的苦澀。躺在擔架上的劉宗敏突然劇烈咳嗽,繃帶又滲出暗紅血漬。正當宋獻策匯報各營傷亡時,帳外親兵急報張鼐求見。隻見這位素來剛毅的驍將滿臉血淚,拽著個血人踉蹌入帳,\"撲通\"跪地時鎧甲撞出悶響。李自成心頭猛顫——二十年前商洛山突圍時,張鼐被官軍射穿大腿都沒掉過淚!
待聽到\"李友殉國\"四字,李自成眼前閃過崇禎十三年冬夜:十七歲的族弟揣著凍硬的炊餅,踏著齊膝大雪為他送糧;想起去年西安慶功宴上,李友醉醺醺地說\"哥當了皇帝,俺還給您當先鋒\"。此刻這位從龍老將,竟永遠留在了山海關的亂葬崗!案上的青瓷茶盞被捏得\"哢哢\"作響,李自成強咽下喉頭腥甜,細問劉二寶葬處標記的聲音沙啞如礫石相磨。
帳外殘陽如血,七星寨的黃羅傘蓋在風中獵獵作響。李過拄著斷槍清點殘兵,僅剩的左光先部正在城頭架設虎蹲炮。當聽到那場扭轉戰局的妖風時,宋獻策袖中的龜甲\"啪\"地裂開道縫。
永平城頭的烽煙還未散盡,大順軍的殘部已如驚弓之鳥。李自成望著陸續歸營的三四萬人馬,這些曾經氣吞山河的勁旅,此刻卻連山間的鴉啼都能驚得拔刀出鞘——那陣在勝敗關頭驟起的妖風,卷著關外的黃沙遮天蔽日,如今成了全軍心頭解不開的詛咒。宋獻策的龜甲裂了道縫,牛金星捧著《推背圖》的手在微微發抖。
中軍帳內彌漫著血腥與藥石交雜的苦味。擔架上的劉宗敏突然咳出黑血,八十斤鐵鞭靜靜躺在角落;小來亨的繃帶滲著膿血,軍醫說箭頭還卡在琵琶骨裏。李自成摩挲著軍報上三個被朱砂圈起的名字:李友、田化龍、韓文銓——他的族弟永遠留在了山海關的亂葬崗,那個總愛說\"俺給闖王開路\"的憨厚漢子,如今隻剩鬆樹上三道刀痕作記。
李過清點殘兵時鐵甲嘩啦作響,左光先的幾千人正在往永平城頭搬運火器。穀可成接過令箭的手微微顫抖,這一萬斷後部隊要麵對的是多爾袞的八旗鐵騎。
北京城四月的風,本該帶著點暖意,卷起禦道兩側新抽芽的柳絮。可崇禎十七年的這個四月,風裏裹挾的,隻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煙灰的焦糊,還有一股子從皇城根兒、從無數朱門大戶裏滲出來的、絕望的黴爛氣兒。紫禁城,這座曾經象征著無上威嚴的龐然大物,如今像個被掏空了五髒六腑的巨獸骨架,空蕩蕩地戳在灰蒙蒙的天底下,死氣沉沉。隻有午門外,那些被大順軍兵士匆忙用清水衝刷過、卻依舊頑固地洇著大片大片深褐色印記的巨大青石板,無聲地訴說著月餘前那場天翻地覆的慘烈。
武英殿,這座在崇禎朝後期被冷落的偏殿,此刻卻成了整個大順王朝短暫國祚的心髒——如果這顆心還能跳動的話。殿內彌漫著一股古怪的混合氣味:新刷的劣質金漆刺鼻的味道,劣質香燭燃燒的嗆人煙霧,角落裏堆積的、尚未完全清理幹淨的陳年灰塵氣,以及一絲若有若無、仿佛從殿宇深處木頭縫隙裏滲出來的、前朝留下的腐朽氣息。
牛金星一身簇新的大紅蟒袍,頭上的烏紗帽翅隨著他急促的步伐微微顫動。他站在空曠大殿的中央,背對著那張臨時搬來、鋪著明黃色繡龍錦緞的寬大龍椅,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手裏捏著一份薄薄的、墨跡似乎還未幹透的禮單,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幾個穿著同樣不合身新朝官袍的禮部官員原明朝降官)垂手肅立在下首,大氣不敢出,額角都沁著細密的汗珠。
“牛丞相,”一個須發花白的老禮官聲音發顫,腰彎得更低了,“實在是…實在是倉促啊!冕旒冠上的玉珠隻湊齊了九旒,按古製天子當用十二旒…袞服上十二章紋,也隻繡了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六章…郊祀用的犧牲,最好的也隻有一頭太牢,少牢都湊不齊整,隻能用羊羔充數…祭天的玉帛…更是…”
“夠了!”牛金星猛地轉過身,臉上慣常的儒雅溫和早已被焦灼和一種強壓的戾氣取代,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刮過那幾個瑟瑟發抖的官員,“都什麽時候了?還跟本相扯什麽古製章紋!闖王…不,陛下明日就要告祭天地,登臨大寶!這是定鼎天下、昭告萬民的頭等大事!沒有?沒有就給本相去變!去搶!去借!拆了前朝太廟的舊物也要給本相湊齊了樣子!十二旒沒有,九旒也成!十二章紋不全,有龍就行!犧牲?一頭牛也是牛!玉帛沒有,就用上好的黃綾頂上!告訴下麵的人,明日大典若出了半分紕漏,本相認得你們,本相腰間的尚方寶劍,可認不得你們項上人頭!”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激起嗡嗡的回響,帶著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幾個老禮官嚇得麵無人色,噗通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丞相息怒!下官…下官等這就去辦!這就去辦!”
牛金星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他疲憊地揮了揮手,像驅趕蒼蠅:“滾!都給本相滾出去!日落之前,一切必須備妥!” 看著那幾個連滾爬爬退出去的背影,牛金星轉過身,目光再次投向那張孤零零的龍椅。殿內巨大的蟠龍金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他籠罩其中。他伸出手,指尖在冰涼的龍椅扶手上劃過那粗糙的、新鑲嵌上去的金龍紋飾,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神色在他眼底掠過。是權勢巔峰的眩暈?還是大廈將傾前的惶恐?或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隻知道,這出戲,必須唱下去,而且要唱得足夠快!
翌日黎明,天色依舊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正陽門外臨時搭建的祭壇,在昏暗的天光下顯得簡陋而倉促。壇高三層,土壘的台基邊緣甚至能看到新翻的黃土茬口。壇上擺放著那頭作為“太牢”的黃牛,牛角上象征性地係著褪色的紅綢,不安地甩著尾巴。旁邊是幾隻瘦小的羊羔,眼神驚恐。供桌上鋪著明黃色的綢布,上麵擺放的祭品——幾盤幹癟的果品,幾碟看不出原色的糕點,幾碗渾濁的酒水——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寒酸。那卷替代玉帛的黃綾,皺巴巴地堆在供桌一角。
李自成來了。他沒有乘坐那象征著無上威儀的玉輦,隻是騎著他那匹伴隨他征戰多年的烏駁馬,在一隊盔甲沾滿風塵、眼神疲憊的親兵護衛下,緩緩行至壇下。他身上穿著那件趕工出來的明黃色龍袍,袍服上繡的金龍針腳粗疏,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黯淡。頭上那頂九旒冕冠,玉珠碰撞發出細碎聲響,卻壓不住他眉宇間那深重的、化不開的陰鬱。他抬頭看了看這簡陋的祭壇,又看了看壇下稀稀拉拉、麵色惶然、強打精神列隊站著的文武官員大多是原明朝降官和少數大順老營將領),嘴角似乎向下撇了撇,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嘲諷,又或者,是濃重的疲憊。他沒有說話,隻是翻身下馬,動作甚至帶著點僵硬。
牛金星早已在壇下恭候,見李自成下馬,立刻趨步上前,深深一揖,聲音帶著刻意拔高的激昂:“臣牛金星,恭請陛下告祭皇天厚土,登基稱帝,承天景命,撫有四海!”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壇前顯得格外突兀,激起幾聲稀稀拉拉的、有氣無力的附和:“恭請陛下登基!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麵無表情,在牛金星和幾個禮官的引導下,一步步踏上那粗糙的土階。腳步沉重。壇上的風似乎更大了些,吹得他龍袍的下擺獵獵作響,也吹得那九旒冕冠上的玉珠亂晃,在他眼前投下晃動的陰影。他按照牛金星事先反複叮囑的禮儀,機械地焚香、奠酒、誦讀那篇由牛金星捉刀、辭藻華麗空洞的祭天文告。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毫無帝王應有的威儀與激情,倒像是在完成一件極其不情願的苦役。當讀到“臣自成…謹以玄牡,昭告於皇皇後帝”時,他甚至微微頓了一下,眼神飄向西北方向,那是山海關的方向,也是他十萬精銳折戟沉沙、倉皇敗退的方向。一絲難以言喻的痛苦在他臉上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祭天儀式在一種近乎詭異的氣氛中草草結束。緊接著,隊伍又匆匆返回紫禁城,在同樣氣氛壓抑的武英殿,完成了所謂的“登基大典”。李自成被簇擁著坐上那張寬大的龍椅,接受群臣的“山呼萬歲”。那聲浪依舊稀薄,透著心虛。龍椅很硬,硌得他很不舒服。他坐在那裏,感覺不到絲毫的君臨天下,隻有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虛和荒謬感,像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甚至沒有仔細看一眼殿下跪拜的人群,目光隻是空洞地投向殿門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儀式甫一結束,甚至沒等“新皇”說一句場麵話,牛金星便猛地從文官班列中跨步而出,再次深深叩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響徹整個大殿:
“啟奏陛下!軍情如火,瞬息萬變!山海關之敗,雖傷我元氣,然天佑大順,根基猶在!為今之計,當效漢高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智!臣鬥膽懇請陛下速下聖諭:命滿朝文武,所有在京將士,三日內務必整裝完畢,護駕西巡!目標——山西固關!憑此雄關天險,重整旗鼓,以圖再舉!此乃關乎國運存續之要策,萬望陛下聖裁!遲則生變矣!”
“西巡”二字,如同冰水潑進了滾油鍋!大殿內死寂了一瞬,隨即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騷動和驚惶的低語!那些剛剛還在山呼萬歲的官員們,臉上強裝的鎮定瞬間崩塌,代之以無邊的恐懼和難以置信!三天?隻有三天?要離開這座剛剛到手的煌煌帝都?
李自成坐在龍椅上,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牛金星的話像鞭子一樣抽在他心上。他緩緩抬起眼皮,目光掃過殿下那一張張驚惶失措的臉,最後落在牛金星那張寫滿急迫、甚至帶著一絲瘋狂的臉上。那張臉,在搖曳的燭火和蟠龍柱巨大的陰影下,顯得有些扭曲。他沉默著,殿內死寂得可怕,隻有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長,他終於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決斷:
“準奏。”
這兩個字,如同打開了地獄的閘門。
“聖諭下——!文武百官!三軍將士!三日內撤出京師!護駕西巡山西固關!違令者——斬!” 尖利刺耳的傳令聲,伴隨著急促的金鑼鳴響,如同瘟疫般瞬間席卷了剛剛經曆過“登極大典”的北京城。
整個京城,徹底炸了鍋。
那些剛剛穿上簇新官袍、還沒來得及享受幾天“從龍之功”富貴的大順新貴們,瞬間慌了手腳。府邸內一片雞飛狗跳。華麗的衣箱被粗暴地打開,裏麵的綾羅綢緞、金銀細軟被胡亂地塞進箱籠、包袱。價值千金的古玩字畫被隨意丟棄在地上,被慌亂奔跑的仆役踩得粉碎。有人忙著撬開地磚,取出窖藏的金錠銀錠,塞進貼身的褡褳,沉重的金屬壓得他們步履蹣跚。更有甚者,紅著眼睛,指揮著家丁衝向還沒來得及完全搬空的明朝勳貴府邸,進行著最後的、瘋狂的洗劫,隻為多撈一點逃亡路上的本錢。哭喊聲、咒罵聲、爭奪財物的廝打聲,在朱門高牆內此起彼伏。恐懼和貪婪,將人性的醜惡撕扯得淋漓盡致。
軍營裏更是亂成一鍋沸粥。命令來得太急,各級將佐自己都心神不寧,哪裏還顧得上約束部下?那些剛剛經曆了山海關慘敗、驚魂未定的大順老兵油子們,早已嗅到了末日的氣息。他們丟盔棄甲,成群結隊地衝出營房,像一股股失控的濁流,湧向街市。最後的瘋狂開始了!商鋪被砸開,貨架被掀翻,布匹、糧食、鹽巴、甚至鍋碗瓢盆,被他們哄搶一空。稍有反抗的商賈,立刻被亂刀砍倒。民居也未能幸免,稍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搜刮帶走。女人的哭喊聲,孩子的尖叫聲,絕望的哀求聲,伴隨著兵痞們野獸般的狂笑和嗬斥,交織成一首末日城市的悲愴交響曲。火光開始在城中的某些角落騰起,那是亂兵在劫掠後放火泄憤,或是焚燒帶不走的輜重文書,濃煙滾滾,將本就陰沉的天空染得更黑。
權將軍劉宗敏的府邸,此刻成了混亂漩渦中的一個暴風眼。府門前,幾輛沉重的騾車已經裝得滿滿當當,粗麻布下鼓鼓囊囊,隱約露出箱籠的棱角和絲綢錦緞的華光。劉宗敏本人卻不在指揮裝車,他像一頭暴躁的困獸,在滿地狼藉的前院裏踱步,臉上橫肉虯結,眼珠子通紅。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連滾爬爬地衝到他麵前,帶著哭腔:“將軍!將軍!不好了!東城糧倉那邊…看守的幾個弟兄…他們…他們自己先搶起來了!還放火燒倉!火勢太大,根本…根本救不了啊!那裏麵…那裏麵可還有上萬石糧食啊!”
“廢物!一群廢物!”劉宗敏勃然大怒,一腳將那管家踹翻在地,咆哮聲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糧食!糧食都沒了,老子拿什麽養兵?!拿什麽去固關?!” 他猛地抽出腰間的佩刀,寒光閃閃,“來人!跟老子去東城!看是哪個王八羔子敢動老子的糧!老子活剮了他!”
然而,他剛衝到府門口,一個渾身浴血、頭盔都跑丟了的親兵小校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撲倒在地,嘶聲喊道:“將軍!將軍息怒!大事不好!南城…南城朝陽門那邊…嘩變了!是…是王雜毛手下的老營兵!他們搶了西門守軍的騾馬輜重,還殺了西門守備,打開城門…帶著搶來的東西…跑…跑了!說是…說是要回陝西老家去!擋都擋不住啊!”
“王雜毛?!”劉宗敏如遭雷擊,握著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指節捏得發白。王雜毛是他麾下一個頗能打仗的老營哨總,山海關敗退時還曾拚死護過他!連這樣的老兄弟都…都帶人跑了?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這位以凶悍著稱的權將軍。他舉著刀,僵立在門口,看著門外街道上更加洶湧混亂、互相踐踏奔逃的人流,聽著遠處越來越近的喊殺聲和哭嚎聲,隻覺得一股腥甜湧上喉頭。他猛地回身,不再看那報信的小校,也不再提去東城糧倉,隻是對著院子裏同樣驚慌失措的親兵們發出野獸般的嘶吼:“還愣著幹什麽?!裝車!快給老子裝車!能帶走的都帶上!一個時辰!不,半個時辰後,給老子護著夫人少爺,從西直門走!快——!”
混亂如同瘟疫,瘋狂蔓延。曾經象征著大順權力頂點的皇宮,此刻也陷入了最後的無序。一些膽大包天的大順兵丁,趁著守衛鬆懈,翻牆越脊,闖入一座座空寂的宮殿。鎏金的銅鶴、景泰藍的花瓶、甚至皇帝龍床上鑲嵌的玉石,都被他們用刀撬、用錘砸,塞進肮髒的包袱皮。禦花園裏珍貴的花木被踐踏,太湖石上刻下粗鄙的塗鴉。有兵丁為了爭奪一個疑似金製的香爐,在空曠的大殿裏拔刀相向,血濺龍柱。
而在皇宮最深處,靠近西苑的一處偏僻宮室內,李自成獨自一人,站在窗前。他身上那件在祭天和登基時穿過的、針腳粗疏的明黃龍袍已經脫下,隨意地搭在旁邊的椅子上。他換上了一身半舊的青色箭衣,外麵罩著一件磨損得露出內襯棉絮的棉甲,仿佛又變回了那個縱橫黃土高原的闖將。窗外,是皇宮層層疊疊、此刻卻顯得無比壓抑的琉璃瓦頂,更遠處,是城中衝天而起的火光和滾滾濃煙,還有那隱隱傳來的、令人心悸的混亂喧囂。
牛金星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焦灼,但語氣依舊保持著恭敬:“陛下,車駕已在西華門外備妥。宮眷和緊要文書也已安排上車。劉宗敏、田見秀等幾位將軍正在彈壓亂兵,清理道路,請陛下速速移駕!遲恐生變!”
牛金星侍立在不遠處,大紅蟒袍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他手裏捏著一份謄寫得工工整整、墨跡卻猶帶倉促的撤出人員名冊,嘴唇無聲地翕動,似乎在反複核對著什麽。他眼角的餘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椅子裏那個沉默的身影,額角一層細密的汗珠,在搖曳的燭光下微微發亮。殿內死寂,隻有李自成那單調的敲擊聲,和遠處隱隱傳來的、令人心悸的混亂雜音。
突然!
“報——!八百裏加急!永平軍報——!”
一聲淒厲得變了調的嘶吼,如同淬毒的冰錐,猛地撕裂了殿內凝滯的死寂!一個渾身泥汙、幾乎看不出本來顏色甲胄的信使,如同從血與火的煉獄中滾爬而出,踉蹌著撞開殿門,撲倒在冰冷的地磚上!他頭盔歪斜,臉上糊滿了汗、血、泥漿的混合物,肩頭一支折斷的羽箭兀自隨著他劇烈的喘息顫抖著。他手中死死攥著一卷被汗水、血水浸透得發黑的軍報文書,高高舉起,那嘶啞的喉嚨如同破舊的風箱,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擠出幾個字:
“永…永平…敗…穀…穀將軍…戰歿!左…左帥…墜馬…失蹤!吳…吳三桂…清虜…追兵…已破撫寧…離…離京師…不足百裏了——!”
“轟——!”
這寥寥數語,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落在死寂的殿堂!那卷被血汙浸透的文書,仿佛有千鈞之重,“啪嗒”一聲,從信使顫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金磚地上,濺起幾滴暗紅的血珠。
李自成沒有回頭,依舊望著窗外那片燃燒的天空。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刻骨的疲憊和荒涼:“牛丞相,你說…這登基,這祭天…像不像一場夢?一場…剛做就醒了的噩夢?”
牛金星心頭猛地一跳,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強笑道:“陛下何出此言?此乃承天應命,萬民歸心!些許小挫,何足掛齒?待到了固關,整軍經武,不消一年半載,必能重振旗鼓,再克京師!”
李自成終於轉過身,目光落在牛金星那張強作鎮定、卻難掩倉皇的臉上。他的眼神銳利如昔,仿佛要看穿對方所有的掩飾。牛金星被他看得心頭一陣發毛,不由自主地避開了視線。
李自成嘴角扯動了一下,似乎想笑,最終卻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他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彎腰,拾起搭在椅子上的那件明黃龍袍。入手沉重,刺繡的金龍冰涼。他看也沒看,隨手將那象征著至尊權力的袍服,如同丟棄一件破布般,揉成一團,扔在了冰冷的地磚上。
“走吧。”他吐出兩個字,聲音平淡無波,徑直越過躬身侍立的牛金星,大步向門外走去。腳步踏過那團刺眼的明黃,沒有絲毫停留。門外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他箭衣棉甲的背影,顯得異常單薄而決絕,迅速融入門外更深的陰影與遠處映天的火光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