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城破眾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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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城,碎了。
昔日號稱“奉天承運”的龍興之地,此刻正被一種從未聽聞的恐怖聲響徹底撕裂。那不是八旗鐵騎衝鋒時山崩地裂的悶雷,也不是紅衣大炮轟鳴時撕裂長空的霹靂。這是一種更尖銳、更密集、更令人牙酸膽裂的嘶鳴,仿佛無數冰冷的毒蛇,在狹窄的街巷、在燃燒的屋簷、在每一個活人瀕死的耳邊,高速摩擦著空氣,發出嗤嗤嗤的死亡尖嘯。
鉛彈!鉛彈!鉛彈!
李長風站在城北一處尚算完整的高台上,腳下是殘破的鎮邊門敵樓,硝煙卷著焦糊的腥氣直衝鼻腔。他目光如鷹隼,透過濃得化不開的煙塵,俯瞰著這座正在瘋狂抽搐、流血的巨城。他麾下那一片片刺目的猩紅色——李家軍的戰襖,如同滾燙的烙鐵,正一寸寸、一塊塊,在盛京灰黑色的軀體上灼燒出焦黑的印記,緩慢而無可阻擋地向中心蠶食。
他身後的傳令兵嘶聲力竭,用盡肺腑之力,將他的命令揉碎在震耳欲聾的喧囂中:“帥令!甲字營,穩住街口!丙字營,壓製右翼屋頂!丁字營,手雷清屋!拿破侖跑,給老子推到前麵去!轟碎那堵牆!”
命令層層傳遞,在爆炸、慘叫、建築垮塌的轟鳴中艱難地送達每一個排頭兵耳中。回應帥令的,是更加狂暴的金屬風暴。排列成整齊橫隊的李家軍士兵,動作僵硬卻精準,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提線木偶。裝填、舉槍、瞄準、齊射!硝煙瞬間在隊列前方噴湧成一道白色的死亡之牆,旋即又被風扯碎。對麵數十步外,一隊剛剛從瓦礫堆後探身、張弓搭箭的鑲白旗甲兵,如同被無形的巨鐮掃過,哼都沒哼一聲便齊刷刷栽倒,血花在斷壁殘垣上濺開刺目的潑墨。
“轟!轟!轟!” 緊接槍聲之後,是沉悶如滾雷的爆炸。李家軍特有的鑄鐵外殼手雷,帶著嗤嗤冒出的白煙,被有力的臂膀甩進街邊那些門窗緊閉、卻不斷射出冷箭或火銃彈丸的滿洲大宅。劇烈的火光和衝擊波撕開精美的雕花木窗,將裏麵負隅頑抗的身影連同奢華的陳設一起拋向半空,殘肢斷臂混著碎木、瓷片如雨落下。
盛京,這座以“天眷”自居的雄城,在近代火器冷酷的、工業化的高效率殺戮麵前,第一次褪去了“龍興”的神聖光環,露出了它脆弱、混亂、瀕死的本相。每一寸推進的土地,都被鉛彈和血肉反複犁過。
十字街口。這裏是通往內城宮闕的最後一道重要關隘,原本寬闊的街麵,此刻已被倒塌的牌坊、燃燒的大車、層層疊疊的人馬屍骸堵塞得僅容數人並行。屍體堆積如山,汙血匯聚成粘稠的小溪,在瓦礫縫隙間蜿蜒流淌,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甜。
一麵殘破的織金龍纛斜插在屍堆頂端,被濃煙熏得焦黑,卻仍在獵獵抖動。旗下,愛新覺羅·嶽樂,多羅安郡王,皇太極親封的猛將,此刻已不複往日的雍容威嚴。他身上的巴牙喇精兵標誌性三層重甲,胸腹處赫然凹陷下去一個碗口大的深坑,精鍛的甲葉扭曲碎裂,邊緣染著暗紅近黑的血跡。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伴隨著肺部撕裂般的劇痛和喉嚨深處壓抑不住的、帶著血沫的嗬嗬聲。鉛彈不僅打穿了精鋼護心鏡,更撕裂了他的肺腑。血沫不斷從他緊咬的牙關邊緣溢出,染紅了虯結的胡須。
“主子!撐住!奴才背您殺出去!”一個同樣渾身浴血的巴牙喇章京,拖著一條被鉛彈幾乎打斷的腿,撲到嶽樂腳邊,聲音嘶啞絕望。
“放屁!”嶽樂猛地一揮手,力道之大幾乎將章京掀翻。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片不斷迫近、如同移動血牆般的猩紅色戰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肺腔裏硬擠出來,裹挾著血沫和滔天的恨意,“愛新覺羅家的男人…沒有背對敵人的脊梁!太祖…太宗…在天上看著!殺!殺明狗!”
他猛地挺直了搖搖欲墜的身軀,仿佛要榨幹生命最後一絲力量,將手中那柄象征宗室威嚴的沉重長柄戰刀高高舉起,刀尖直指前方李家軍嚴整的隊列。刀鋒上凝結的暗紅血塊簌簌掉落。
“為了大清!為了皇上!巴圖魯們,隨本王——殺!” 這聲咆哮用盡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甚至壓過了近在咫尺的排槍轟鳴,如同瀕死猛虎最後的嘯叫,淒厲而絕望。
回應他的,是身後殘餘的數十名巴牙喇和王府家丁混雜的隊伍爆發出野獸般的嚎叫。這些最後的滿洲精華,大多帶傷,甲胄殘破,但眼中燃燒的隻有同歸於盡的瘋狂。他們揮舞著長刀、重斧、狼牙棒,甚至撿起的斷矛,無視前方再次噴吐死亡火焰的槍口,踏著同伴和敵人的屍體,如同決堤的濁浪,瘋狂地撞向那道猩紅的堤壩!
衝在最前的幾個悍勇家丁,竟真的憑借一股血氣衝過了致命的鉛雨間隙,撲到了李家軍前排士兵麵前。沉重的兵刃帶著風聲狠狠劈落!一個年輕的李家軍火銃手躲避不及,肩胛骨瞬間碎裂,慘叫一聲倒地。另一個家丁的狼牙棒橫掃,將一名正在裝填的士兵頭顱砸得凹陷下去。
猩紅的堤壩出現了一絲微不足道的漣漪。
然而,這點點漣漪瞬間就被更狂暴的力量抹平。
“穩住!前排蹲!後排——放!” 一個李家軍把總冷酷的命令如同冰錐刺破喧囂。
“砰——!”
又是一輪幾乎毫無間隙的齊射!白煙噴湧。衝在最前、剛剛製造了殺傷的那幾個家丁,身體如同被無數無形的重拳同時擊中,猛地向後拋飛,在半空中就噴灑出大蓬的血雨,重重砸在後續衝鋒的人群中。
嶽樂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後的勇士像麥稈一樣被成片割倒。他目眥欲裂,喉嚨裏嗬嗬作響,想再吼,卻隻噴出一大口溫熱的鮮血。他拄著長刀,單膝跪倒在血泊裏,視野開始模糊、旋轉。那一片片刺目的猩紅,如同無邊無際的血海,正咆哮著要將他徹底吞噬。
“明…狗…” 他最後模糊的視線裏,似乎看到那猩紅陣線後方,一個巨大、猙獰、有著多個黑洞洞管口的鋼鐵怪物,被幾個士兵奮力推到了陣前。一種源於靈魂深處的、對未知毀滅的冰冷恐懼,攫住了他破碎的心髒。
距離十字街口血戰不過兩條街巷,一座門楣高聳、石獅猙獰的深宅大院,此刻卻籠罩在一種詭異的死寂與灼熱之中。這裏是漢軍旗元老、撫順額駙李永芳的府邸。朱漆大門緊閉,隔絕了外麵震天的殺聲,卻隔絕不了空氣中彌漫的硝煙味和一種大廈將傾的絕望。
府邸深處,李延庚獨自站在父親李永芳那間象征著無上榮寵的書房裏。書房內彌漫著紙張和上好墨錠燃燒的濃烈焦糊氣息。價值連城的紫檀書架被粗暴地推倒,無數珍本古籍、字畫卷軸散落一地,被潑灑的燈油引燃,貪婪的火舌正舔舐著華麗的錦緞帷幔和楠木地板,發出劈啪的爆響,升騰起滾滾濃煙。跳動的火光映在李延庚慘白如紙的臉上,明滅不定,如同鬼魅。
他手裏死死攥著一卷邊緣已被火舌燎焦的厚厚文書,那是用滿漢兩種文字寫就的、證明李家父子“深明大義”、“率先歸順”的降表副本,上麵蓋著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兩代汗王鮮紅的璽印。文書的一角正被火苗吞噬,迅速化作飛灰。
“嗬…嗬嗬…” 李延庚看著那跳躍的火苗,喉嚨裏滾出低沉而怪異的笑聲,像是哭泣,又像是解脫的喘息。他猛地將燃燒的文書狠狠按在父親那尊供奉在紫檀神龕裏的鎏金塑像上!塑像描繪著李永芳頂戴花翎、身著滿清一品官服的得意模樣。火苗瞬間躥上塑像的頂戴,貪婪地吞噬著那象征著“奴才”身份的孔雀花翎。
“阿瑪…我的好阿瑪啊…” 李延庚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如同夜梟啼哭,在火勢漸猛的書房裏回蕩,“你帶著我們…跪著爬進了這盛京…換來了這潑天的富貴…可曾想過…有朝一日…報應來得…這般快!這般狠!”
他瘋狂地將手邊能抓到的一切文書、信劄、賬冊,甚至牆上掛著的、皇太極親賜的禦筆匾額“忠勤世篤”,統統扯下,投入麵前越來越旺的火堆。火焰映紅了他扭曲的麵容,汗水混著淚水流下,又被高溫瞬間蒸幹。他看到了那些被投入火中的信件一角露出的特殊火漆印記——一隻振翅欲飛的海東青。那是皇太極與蒙古諸部王公、甚至與關內某些“暗通款曲”者往來的密信!這些見不得光的交易,是他父親和他為滿清立下的“汗馬功勞”,也是將他們死死釘在漢奸恥辱柱上的鐵證。
“燒!都燒幹淨!” 他歇斯底裏地狂吼,仿佛要將一生的壓抑、恐懼和悔恨都吼出來,“讓這滔天的富貴…讓這數典忘祖的汙名…讓這通敵賣國的鐵證…都化成灰!都給我阿瑪陪葬去!哈哈哈哈!”
書房的門窗被外麵越來越近的爆炸聲和喊殺聲震得嗡嗡作響。終於,“轟隆”一聲巨響,沉重的書房雕花木門被整個撞開!嗆人的濃煙裹挾著熱浪猛地倒灌進來。幾個身穿猩紅軍服、臉上沾滿黑灰硝煙的李家軍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燧發槍,如同地獄闖出的煞神,出現在門口。刺刀在火光映照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李延庚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熊熊燃燒的父親塑像和那堆吞噬著無數秘密的火焰。火光勾勒出他搖搖欲墜的身影,臉上竟沒有半分恐懼,隻有一種近乎瘋狂的、毀滅後的平靜。
他看著黑洞洞的槍口和明晃晃的刺刀,嘴角咧開一個極其怪異、解脫般的笑容,聲音嘶啞卻清晰:
“明軍?好…好…殺得好!這身韃子的皮…老子早他娘的…穿夠了!”
“你們或許不知道,我和你們的統帥李長風,都是李成梁一族的人!”
話音未落,他竟張開雙臂,帶著那詭異的笑容,不退反進,踉蹌著撲向門口那幾柄閃著寒光的刺刀!如同飛蛾,決絕地撲向最後的火焰。
盛京城東南,靠近福勝門大南門)的狹窄胡同區,已徹底淪為煉獄的延伸。這裏沒有旗兵主力的殊死抵抗,隻有最原始的求生欲驅動的混亂奔逃。尖叫、哭嚎、咒罵、牲畜的嘶鳴、重物倒塌的轟鳴,各種聲音攪拌在一起,形成令人崩潰的噪音洪流。
鑲黃旗包衣奴才烏爾昆,此刻正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拖著他年幼的小主子——鑲黃旗某牛錄章京的獨子,一個叫阿克敦的、約莫五六歲的男孩——在迷宮般的破敗小巷裏沒命地奔逃。阿克敦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小臉煞白,隻會閉著眼發出斷斷續續的、小貓似的嗚咽。烏爾昆自己的辮子也跑散了,油膩的頭發糊在滿是汗水和黑灰的臉上,粗布袍子被扯得稀爛,露出裏麵同樣肮髒的皮肉,一隻腳上的破靴子也不知丟在了哪裏,光腳板踩在冰冷的、混雜著碎瓷和血汙的泥濘裏。
他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像吞下燒紅的刀子,肺葉火辣辣地疼。眼前陣陣發黑,耳邊除了阿克敦的嗚咽,就是自己心髒擂鼓般瘋狂的跳動。他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逃!逃出這座正在被猩紅魔鬼吞噬的死城!把小主子送到安全的地方!隻要主子活著,他烏爾昆這條賤命,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讓開!滾開!狗東西!”烏爾昆嘶吼著,用肩膀狠狠撞開一個擋在狹窄巷口的、抱著包袱瑟瑟發抖的老漢。老漢趔趄著摔倒,包袱散開,幾個凍得梆硬的窩頭滾落泥水。烏爾昆看都沒看一眼,拖著阿克敦繼續狂奔。
前麵巷口人影一晃,一個瘦小的身影似乎也想擠過去。烏爾昆想也不想,下意識地、習慣性地揚起手,狠狠一巴掌摑了過去!那動作嫻熟得如同呼吸,是他十幾年包衣生涯裏,對那些地位更低賤的漢奴、阿哈們最常用的手段。
“啪!”一聲脆響。
被打的人影一個趔趄,撞在斑駁的土牆上,緩緩轉過身。
一張年輕卻麻木枯槁的臉映入烏爾昆眼中。是個漢人青年,穿著破爛的單衣,臉上還有幾道未愈的鞭痕,其中一道從額角斜拉至下巴,顯得格外猙獰。那雙空洞的眼睛在看到烏爾昆和他拖著的、穿著華麗小箭袖的阿克敦時,驟然爆射出刻骨銘心的怨毒!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針,狠狠紮進烏爾昆的眼底。
烏爾昆心裏猛地一咯噔,一種不祥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這張臉…這鞭痕…他恍惚記起,去年冬天,這個漢奴似乎是因為“手腳不幹淨”偷了主子的半塊餑餑,被他親手綁在馬樁上,用蘸了鹽水的皮鞭抽得死去活來…那道疤,就是鞭梢刮過留下的…
“狗…奴才…” 那漢奴青年喉嚨裏擠出幾個模糊的音節,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他佝僂著身體,一隻手卻死死按在腰間鼓囊囊的破布下。
烏爾昆頭皮瞬間炸開!巨大的恐懼壓倒了一切!他想後退,想繞過這個煞星,但狹窄的巷子被後麵湧來的人流堵死。他想求饒,喉嚨卻像被堵住。他想舉起小主子阿克敦當盾牌…
太晚了。
那漢奴青年眼中最後一絲屬於活人的光芒徹底熄滅,隻剩下野獸般的瘋狂和同歸於盡的快意。他猛地從破布下抽出一柄磨得雪亮的、用來切草的鍘刀片!沒有呐喊,沒有猶豫,隻有用盡全身力氣、無聲無息的一記橫削!
一道冰冷的、帶著鐵鏽腥氣的白光,在烏爾昆因極度驚駭而放大的瞳孔中驟然閃過。
劇痛!難以言喻的劇痛瞬間扼住了他的咽喉。溫熱的液體噴泉般湧出,濺了被他下意識擋在身前的阿克敦一頭一臉。世界在他眼中猛地傾斜、旋轉,然後重重地拍向冰冷泥濘的地麵。他最後模糊的視野裏,是阿克敦那張被鮮血染紅、因極致恐懼而扭曲的小臉,和那個漢奴青年拖著鍘刀片、頭也不回衝入更黑暗小巷的背影。
巷子裏短暫的死寂被更大的混亂尖叫淹沒。
十字街口,最後的抵抗如同風中殘燭。
安郡王嶽樂拄著長刀,單膝跪在血泊屍骸之中,每一次沉重而艱難的喘息都帶出大股大股的血沫,染紅了他虯結的胡須和前襟破碎的甲葉。他破碎的視野裏,那片象征著毀滅的猩紅浪潮,正以無可阻擋的勢頭碾壓而來。槍聲如同連綿不絕的冰雹,每一次齊射都精準地削去他身邊最後幾名巴牙喇勇士的生命。一個忠心耿耿的戈什哈撲到他身前,試圖用身體遮擋,瞬間就被三顆鉛彈同時洞穿,滾燙的血濺了嶽樂滿頭滿臉。
“王…王爺…走…” 戈什哈倒下前最後的遺言淹沒在喧囂裏。
走?往哪裏走?
嶽樂渾濁的眼睛費力地抬起,越過層層疊疊的屍體,望向十字街東北角。那裏,原本矗立著盛京城的地標——巍峨的鍾鼓樓。此刻,鼓樓早已在最初的炮擊中化作一堆冒煙的瓦礫。而那座高聳的鍾樓,也隻剩下半截殘軀,搖搖欲墜。一麵巨大的、代表大清皇權的明黃織金龍旗,仍頑固地懸掛在僅存的半截鍾樓最高處,在呼嘯的北風和彌漫的硝煙中,劇烈地翻卷著,發出撲啦啦的悲鳴,如同這垂死帝國最後的喘息。
那旗幟,像一根刺,深深紮進嶽樂破碎的心肺。
就在這時,一種前所未有的、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嗡鳴聲壓過了所有喧囂,如同地獄深處傳來的磨牙聲,讓嶽樂殘存的意識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他掙紮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目光投向猩紅浪潮的後方。
幾個李家軍士兵正奮力推動著一個沉重、黝黑、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鋼鐵巨物。它有著一個巨大的、如同磨盤般的圓盤,圓盤上赫然分布著六個黑洞洞的、粗大的槍管!那猙獰的造物被迅速推到了李家軍戰線的最前沿,穩穩地架設在了一堆由屍體和瓦礫臨時堆砌的掩體之後。一個戴著深藍鑲邊軍官帽的李家軍把總,嘴角叼著一支點燃的紙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專注。他熟練地轉動著那鋼鐵怪物側麵的一個沉重曲柄。
“嗚——嗡——哢噠!”
隨著金屬摩擦咬合的刺耳噪音,那多管圓盤猛地轉動起來!
嶽樂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本能地想要嘶吼示警,但喉嚨裏隻湧出更多的血沫。
下一刻,死亡的風暴降臨了!
“突突突突突——!!!”
那六根粗大的槍管,以超越人類想象的恐怖速度,瘋狂地噴吐出長長的、連續不斷的熾熱火舌!那不是燧發槍的間歇性齊射,而是真正意義上的金屬洪流!暴雨般的鉛彈,形成一道肉眼可見的、密不透風的扇形死亡彈幕,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過整個十字街口!
磚石、木料、屍體…所有擋在這道金屬風暴前的物體,瞬間被撕扯得粉碎!一個試圖從側麵民房窗戶跳下偷襲的索倫弓手,人在半空就被至少七八顆鉛彈同時命中,身體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打得淩空解體!幾個躲在街角石敢當後麵準備投擲火藥罐的滿洲兵,連同他們賴以藏身的厚重石碑一起,被狂暴的彈雨打得碎石橫飛,血肉模糊!
那令人牙酸的“突突突”聲,成了這片修羅場唯一的主宰。它持續不斷地咆哮著,像死神的織機,冷酷地編織著毀滅的羅網。
嶽樂眼睜睜看著那道代表死亡的火線,如同巨神的犁鏵,正朝著他所跪的位置,無情地犁過來!彈雨打在他身前堆積的屍體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濺起大蓬大蓬的血肉碎末。他身邊最後一名試圖舉盾護衛的親兵,連人帶盾瞬間被洞穿、撕裂!
死亡的冰冷氣息瞬間攫住了嶽樂的心髒。他殘存的意識裏,隻剩下那半截鍾樓上,仍在硝煙中獵獵翻卷的明黃龍旗。他破碎的肺葉艱難地翕動著,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生命力,沾滿血汙的嘴唇無聲地開合,仿佛想發出最後一個音節,一個屬於愛新覺羅氏、屬於大清的圖騰:
“龍…”
“突突突突——!”
狂暴的金屬風暴沒有絲毫停頓,無情地掃過。
嶽樂拄刀挺立的身軀猛地一震,如同被無數無形的巨錘同時擊中。那身象征滿洲最高武力的巴牙喇重甲,在足以撕裂磚石的加特林機槍彈雨麵前,脆弱得像一層薄紙。他的身體被巨大的衝擊力帶得向後拋起,旋即又重重摔落在他腳下那片由滿洲勇士鮮血浸透的泥濘之中。最後映入他擴散瞳孔的,是那半截鍾樓的剪影,以及鍾樓上那麵劇烈抖動的明黃旗幟。
幾乎就在嶽樂倒下的同時,那咆哮了仿佛一個世紀之久的加特林機槍的槍口,終於微微抬高,熾熱的死亡風暴如同毒龍抬頭,帶著毀滅一切的意誌,狠狠撞向了十字街東北角那僅存的半截鍾樓!
“轟!嘩啦啦——!”
密集到無法分辨的彈雨,瘋狂地啃噬著鍾樓搖搖欲墜的磚木結構。承重的巨柱在呻吟中斷裂,本就殘破的樓體劇烈地顫抖、扭曲。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斷裂聲和無數磚石瓦礫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轟鳴,這座象征著盛京時間的古老建築,終於耗盡了最後一絲支撐的力量,在漫天煙塵中,如同一個被抽掉了骨節的巨人,悲鳴著、無可挽回地朝著十字街轟然坍塌!
巨大的煙塵衝天而起,如同為這座陷落的都城升起了一道汙濁的喪幡。
煙塵稍稍散去。在那堆巨大的、尚在滾落磚石的廢墟頂端,那麵巨大的明黃織金龍旗,被一根斷裂的沉重橫梁死死壓住。曾經耀眼的明黃色,此刻沾滿了塵土和不知是誰的暗紅血跡,如同一條瀕死的黃龍,無力地癱軟在象征著帝國崩塌的瓦礫之上。旗麵上那條張牙舞爪的金龍,被撕裂了大半,僅存的龍首部分也扭曲變形,空洞的龍眼茫然地望著鉛灰色、硝煙彌漫的天空,仿佛無聲地訴說著一個神話的終結。
最後幾縷硝煙,如同幽靈的手指,緩緩撫過這片死寂的、被鉛彈和鮮血徹底犁過一遍的十字街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