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心碎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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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睿親王府外,肅殺的騎兵陣列如同鐵鑄的森林,連空氣都被凍結。李長風抬手,無聲地揮退了門前肅立如槍的親兵。沉重的朱漆大門在他麵前緩緩開啟一道縫隙,門軸發出幹澀的呻吟,如同垂死之地的歎息。他抬步跨入,身後沉重的門扉又在他踏入的瞬間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麵世界的所有喧囂,也將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猛地塞入他的胸膛。
    王府內,前日的血腥與混亂已被一種刻意維持的、冰冷而壓抑的秩序覆蓋。屍體早已清理,破碎的瓦礫和翻倒的器物也被歸攏到角落,地麵甚至被粗粗掃過。但空氣裏,硝煙、血腥、焚燒過的木頭和一種陳舊的、屬於權貴的腐朽香料味依舊頑固地混合著,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作嘔的氣息。夕陽的餘暉穿透高窗上的塵垢,投下幾道斜長的、昏黃的光柱,光柱中浮塵飛舞,更添幾分破敗與淒涼。
    引路的親兵沉默地將他帶到王府深處一處相對完整的院落門前,便躬身退下,如同融入了陰影。
    李長風獨自站在緊閉的院門前。十六年。四千多個日夜的思念、悔恨、征戰殺伐的血雨腥風,此刻都凝聚在他抬起的手掌上,懸停在冰冷的門板上方。那扇門,仿佛隔開的不是院落,而是生死輪回的界限。他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硝煙與腐朽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終於,手掌落下,輕輕一推。
    吱呀——
    門開了。
    院內的景象比他預想的更為整潔。一株虯枝盤結的古梅在院角倔強地立著,枝頭竟零星綴著幾朵慘白的花。石桌石凳纖塵不染。正對著院門的暖閣,門窗緊閉,但窗紙上清晰地映著一個坐著的、身形挺拔的女子剪影。
    李長風的目光瞬間凝固在那個剪影上。
    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血液在四肢百骸裏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奔湧衝撞,發出沉悶的轟鳴,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那個影子,即使隔著十六年的光陰,隔著生死別離的萬丈深淵,他依舊一眼便能認出!那是刻在他骨血裏的輪廓,是無數次午夜夢回時撕裂心肺的痛楚之源。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腳步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步都踏在積年的風霜和心頭的尖刀之上。暖閣的門虛掩著,他伸手,推開。
    光線湧入。暖閣內陳設簡單,一桌一椅一榻,一個燃著微弱炭火的小銅爐。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藥香和一種屬於草原的、早已褪色的冷冽氣息。
    那個女子,背對著門口,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式樣簡單的深青色蒙古袍,烏黑的長發在腦後挽成一個一絲不苟的圓髻,隻用一根素淨的木簪固定。身姿依舊挺拔如昔日的白樺,隻是那背影,仿佛承載了整個時代的重壓,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憊與孤絕。
    聽到門響,她並未回頭。甚至,連一絲輕微的顫動都沒有。隻有那挺直的脊背,似乎繃得更緊了些。
    李長風的目光貪婪地、近乎貪婪地描摹著那個背影的每一寸線條,喉頭劇烈地滾動,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如同被冰封的火山,找不到一個宣泄的出口。他張了張嘴,那個在心底呼喚了千萬次的名字,此刻卻重如千鈞,哽在喉嚨深處,隻能發出一個破碎而嘶啞的氣音:
    “烏蘭…”
    那背影終於動了。極其緩慢地,如同凍結了千年的冰川開始移動。烏蘭格格緩緩地轉過身來。
    李長風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雙眼睛裏。
    那曾經如同草原上最清澈湖泊、盛滿了星光與愛戀的眸子,此刻卻成了一潭深不見底的寒冰。冰層之下,是沉積了十六年的風沙、痛苦、屈辱,以及一種淬煉到極致、冰冷刺骨的恨意。歲月在她曾經明豔照人的臉龐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跡,眼角眉梢的皺紋如同刀刻,臉色是長期壓抑下的蒼白,緊抿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抿成一條倔強而冰冷的直線。她看向李長風的眼神,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隻有一種近乎審視的、帶著徹骨寒意的平靜,平靜得令人心膽俱裂。
    “李駙馬。” 她的聲音響起,幹澀、平靜,沒有一絲波瀾,像冰錐劃過琉璃,“您親臨寒舍,有何貴幹?”
    這聲冰冷而疏離的稱呼,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李長風的心口!他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瞬間褪盡血色。
    “烏蘭…” 他再次艱難地開口,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我…我找了你…十六年…”
    “十六年?” 烏蘭格格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絕不是一個笑容,而是一個充滿無盡嘲諷與痛苦的扭曲。她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刀鋒,一寸寸刮過李長風的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了太久的尖銳,“十六年!是啊,多麽漫長的十六年!足夠讓一個草原上無依無靠的女人,在豺狼環伺的盛京掙紮求生!足夠讓她看著自己的孩子,頂著別人的姓氏,在仇敵的府邸裏長大!”
    她的身體微微前傾,那深潭般的眼眸裏終於燃燒起熊熊的怒火,燒得冰層碎裂,露出底下熔岩般的痛苦:“也足夠讓一個曾經海誓山盟的男人,風光無限地娶了大明的公主!納了一房又一房的美妾!生了一個又一個的兒子!李駙馬!李大帥!李長風!你這十六年,過得真是…好生快活啊!”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李長風的心上。永安公主的婚約,崇禎的旨意…那些他以為早已被戰火硝煙模糊的無奈與痛楚,此刻在烏蘭悲憤欲絕的控訴下,變得無比清晰而鋒利,刺得他鮮血淋漓。他想解釋,想告訴她那些身不由己,想訴說這十六年靈魂深處的煎熬…可所有的言語,在烏蘭那燃燒著刻骨恨意的目光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我…” 他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嘶鳴,眼中布滿血絲,巨大的痛苦和愧疚幾乎要將他撕裂。
    就在這時,暖閣內側通往裏間的布簾被猛地掀開!
    一個穿著鑲白旗普通兵卒號衣、身形挺拔如小白楊的少年,像一頭被激怒的幼豹般衝了出來,橫身擋在了烏蘭格格身前!他約莫十六七歲年紀,眉眼間依稀可見李長風年輕時的俊朗輪廓,但那雙眼睛卻燃燒著與年齡不符的、混雜著憤怒、驚惶和巨大痛苦的火焰。正是多爾博。
    “不許你欺負我額娘!” 多爾博的聲音因激動而發顫,帶著變聲期少年的沙啞,他緊握雙拳,死死瞪著眼前這個穿著猩紅軍服、氣勢迫人的“李大帥”,身體因緊繃而微微發抖。他認出了這張臉!在那些模糊的童年記憶碎片裏,在額娘偶爾失神凝望遠方時那濃得化不開的悲傷裏…還有,在睿親王府深處,養父多爾袞書房中懸掛的那幅畫像上!那是他最大的敵人!
    李長風的目光瞬間釘在了多爾博的臉上!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那張年輕的臉龐,那熟悉的眉眼輪廓…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靈魂深處最黑暗的角落!那是他的骨血!是他和烏蘭在戰火紛飛的歲月裏,唯一留下的、最珍貴的印記!
    巨大的衝擊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李長風。狂喜、愧疚、痛苦、難以置信…種種複雜到極致的情感在他眼中激烈地碰撞、翻湧。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嘴唇劇烈地顫抖著,想要呼喚那個在心底默念了無數遍的名字:“博…多爾博…我的兒…”
    然而,這聲飽含血淚的呼喚,卻像點燃了火藥桶的引信!
    “住口!” 多爾博猛地爆發出一聲嘶吼,聲音裏充滿了被撕裂的痛苦!他像是被那聲“我的兒”燙到一般,猛地後退了半步,臉上血色盡褪,隻剩下極度的驚惶和混亂。他看看眼前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據說是他“生父”的男人,又猛地扭頭看向身後臉色蒼白、眼神冰冷絕望的母親,最後,他的目光不受控製地投向了暖閣牆壁上懸掛的一幅小像——那是多爾袞身著戎裝、意氣風發的畫像!
    養父多爾袞嚴厲卻又不乏關愛的眼神,親自教他騎射的寬厚手掌,將他扛在肩頭看角抵時的笑聲…還有眼前這個“生父”的猩紅軍服,他麾下軍隊攻破盛京的炮火,睿親王府外震天的喊殺聲…巨大的身份撕裂感和忠誠的衝突,如同兩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撕扯著他年輕而尚未成熟的心靈!
    “我不是你的兒子!” 多爾博的聲音尖銳得變了調,帶著哭腔和一種絕望的掙紮,他指著李長風,又指著牆上的多爾袞畫像,“我是愛新覺羅·多爾博!我是睿親王多爾袞的兒子!你…你是攻破盛京的敵人!是害死我們族人的凶手!”
    “博兒…” 烏蘭格格看著兒子痛苦扭曲的臉龐,心如刀絞,發出一聲低低的、破碎的呼喚。她伸出手,似乎想安撫他,卻又無力地垂下。
    李長風看著兒子眼中那深切的痛苦和強烈的排斥,看著那指向多爾袞畫像的手指,仿佛有一把冰冷的鋼刀在他心口反複攪動。他眼中的狂喜和期盼瞬間被巨大的痛楚和失落淹沒,隻剩下深不見底的悲哀。他張了張嘴,最終,所有的話語都化作了喉間一聲沉重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歎息。
    暖閣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炭火在銅盆裏偶爾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如同心碎的回響。
    就在這時,多爾博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李長風剛剛因激動而微微敞開的領口。他看到了!在將領那古銅色的、布滿新舊傷痕的脖頸下方,靠近心髒的位置,赫然刺著一串小小的、深藍色的蒙古文字!
    那串文字,多爾博認得!那是他額娘名字的蒙古文寫法——yлaah烏蘭)!
    如同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開!多爾博渾身劇震!他猛地抬頭,目光死死釘在李長風領口那串刺青上,又猛地轉向母親!他看到了母親眼中瞬間湧起的巨大痛苦和無法掩飾的…一絲被塵封的悸動?那刺青…那位置…靠近心髒…
    混亂!巨大的混亂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多爾博徹底吞沒!親生父親是攻破家園的敵人?是害死養父的凶手?可這個敵人,卻將母親的名字刻在離心髒最近的地方?養父待他如親子,恩重如山…可眼前這個男人的眼神,那痛苦到極致的眼神,還有那刺青…像兩股截然相反的、足以摧毀一切的洪流,在他年輕的胸膛裏瘋狂衝撞!
    “啊——!” 多爾博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充滿了極端痛苦和迷茫的嘶吼!他再也無法承受這靈魂的酷刑!他猛地轉身,發瘋似的衝向牆角那張放著筆墨的矮幾!他粗暴地拉開抽屜,胡亂地翻找著!最終,他抓出了一疊厚厚的、用滿文和蒙文寫就的信箋!那是這些年,遠在草原的科爾沁部族,偷偷寫給烏蘭格格的信件!裏麵充滿了對故土的思念,對族人的擔憂,還有…對李長風軍隊節節勝利的隱晦希冀!
    “假的!都是假的!” 多爾博如同陷入癲狂,他抓起那些信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撕扯!堅韌的紙張在他手中發出刺耳的撕裂聲!“什麽科爾沁!什麽草原!什麽…什麽…” 他的目光掃過信箋上那些提及“李長風”的名字和事跡,巨大的痛苦讓他語無倫次,“你們騙我!都在騙我!”
    紙片如同破碎的蝴蝶,在昏黃的光線中紛紛揚揚地灑落,覆蓋了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也覆蓋了地上冰冷的青磚。多爾博撕扯著,嘶吼著,最終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頹然跪倒在滿地的碎紙屑中,雙手抱頭,肩膀劇烈地聳動,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絕望嗚咽。
    烏蘭格格看著跪在紙屑中崩潰痛哭的兒子,身體晃了晃,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眼中那冰冷的恨意,在兒子巨大的痛苦麵前,似乎也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底下深埋的、同樣被撕裂的母性疼痛。
    李長風站在原地,如同被釘在了那裏。他看著那漫天飄落的紙屑,看著兒子崩潰的身影,看著烏蘭格格眼中那複雜到極致的光芒…十六年的尋找,十六年的思念,十六年的悔恨…最終換來的,竟是如此慘烈的、三敗俱傷的重逢。
    心口那刻著“烏蘭”的位置,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絞痛。那不是刀劍之傷,卻比任何傷口都更深,更痛。他最後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依舊挺直脊背、眼神破碎的女人,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被命運徹底撕裂的少年。
    所有的解釋,所有的挽留,在此刻都失去了意義。
    他猛地轉身,猩紅的戰袍在轉身的瞬間劃出一道沉重而絕望的弧線。他沒有再說一個字,大步走向門口。推開虛掩的門扉,冰冷的、帶著硝煙味的空氣湧入,卻吹不散暖閣內那濃得化不開的悲傷與絕望。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徹底被王府的死寂吞沒。
    烏蘭格格依舊站在原地,挺直著脊背,像一尊冰冷的石雕。隻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著李長風消失的門口,瞳孔深處,最後一點微弱的光亮,如同風中殘燭,在兒子壓抑的嗚咽聲中,徹底熄滅,碎裂成一片冰冷的、永恒的黑暗。
    院外,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壓下,最後一絲殘陽的餘燼,也終於被無邊的夜色吞噬。細碎的雪花,無聲無息地開始飄落,覆蓋著這座盛滿了破碎心魂的睿親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