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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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擎的轟鳴聲消逝在遠方,別墅二樓的臥室,重又歸於死寂。
也就在江舟離開後不久,那片死寂,被一聲極輕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歎息打破。
床上,江原的眼睫毛微不可查地顫動了一下。
意識,如同一艘沉沒萬米深海的巨輪,正掙脫著淤泥與水壓的禁錮,緩慢而艱難地,一寸寸向上浮起。
終於——
砰!
他猛地睜開了雙眼!
沒有渾噩,沒有混沌,沒有那糾纏了他十幾年的劇痛。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
空氣是如此清新,陽光是如此和暖,甚至連窗外那一聲不知名的鳥叫,都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
整個世界,像是被擦去了厚厚的塵埃,露出了它最本真、最鮮活的色彩。
這是……什麽感覺?
江原茫然地轉動著眼球,大腦因為這久違的清醒,反而有些遲滯。
他已經太習慣疼痛了。
習慣了在每一個清晨被脊髓深處的痙攣刺醒,習慣了用嗎啡和安定將自己的神智麻痹成一灘爛泥,習慣了在渾渾噩噩中,等待著下一個疼痛周期的降臨。
他也曾幻想過。
幻想過一覺醒來,這十幾年的折磨隻是一場荒誕的噩夢。
為此,他拚盡了一切。
最頂尖的醫療團隊,最嚴苛的醫囑,最痛苦的複健……他像個最虔誠的信徒,將醫生說的每一個字都奉為圭臬。
可等待他的,不是神跡,而是身體的每況愈下,是希望被一寸寸碾碎成絕望的粉末。
最終,他成了一個癮君子。
一個靠著嗎啡苟延殘喘,連尊嚴都被碾進泥裏的廢物。
他最看不起的那種人。
除了沉淪,還能怎麽辦呢?
就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沉淪,直到這具腐朽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然後像一灘垃圾一樣,被狼狽地清理掉。
這本該是他的結局。
可是……
江原的思緒猛地拉回。
他想起了小舟。
想起了表弟衝進房間時,那雙布滿血絲卻亮得嚇人的眼睛。
以及……那股順著手臂,悍然衝入他四肢百骸的、狂暴的力量!
那股力量如同一道雷霆,又如同一場席卷了他每一寸血肉的洪流!起初是撕裂般的劇痛,仿佛要將他整個人都碾碎重塑,但就在那極致的痛苦之後,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感,從骨髓深處勃發而出。
那是……
生機!
沒錯!是生機!
是在一片枯死的荒原上,驟然降下甘霖的磅礴生機!
這個認知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混沌的記憶。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江原緩緩抬起手,想要捂住自己因為過度震驚而刺痛的眼睛。
指尖觸碰到臉頰,卻是一片冰涼的濕潤。
他……哭了?
他竟然,還會流淚?
這個發現,比身體的痊愈更讓他感到震撼。
也就在這一刻,他的目光,被自己手上的異物牢牢吸引。
那是一枚戒指。
一枚造型古樸、戒麵光滑、隻剩下一個空洞爪鑲的鉑金戒指。
這絕不是他的東西。
他的手指因為長期的病痛和藥物影響,早已瘦骨嶙峋,根本戴不住任何飾品。
這是……
電光石火間,一幕畫麵在他腦中炸開!
是江舟!
是他那個向來沉穩的表弟,用一種近乎粗暴的姿態,強行將這枚冰冷的戒指,套上了他的手指!
然後,那股毀天滅地又生機盎然的力量,便隨之而來!
“……”
江原的呼吸驟然一滯,他死死地盯著手上那枚平平無奇、甚至有些殘破的戒托,瞳孔劇烈地收縮起來。
原來……
是它。
這個認知如同一顆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江原沉寂了十幾年的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在那枚空空如也的戒托上。
四根精致的鉑金爪鑲,無聲地朝向天空,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它們曾經緊緊擁抱過一件無價之寶。
隻是,那裏本該鑲嵌著什麽吧?
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劃過他清明得有些過分的腦海。
那股撕裂骨髓的劇痛,那股滌蕩靈魂的生機……所有的一切,都來自於那個……消失了的東西。
是它帶來了痛苦,也是它,帶來了安撫。
是它毀天滅地,也是它,帶來了新生!
所以……
所以,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東西能救他?
所以,他這十幾年豬狗不如、靠著嗎啡苟延殘喘的絕望人生,並不是終局?
“……我……有救了?”
這個念頭,像是一道橫貫天地的驚雷,劈開了他所有的黑暗與沉淪!
希望,這個早已被他丟進垃圾堆的詞匯,在這一刻,化作了足以焚燒一切的烈焰!
他必須確認!
他要確認這不是一場夢!
不是嗎啡帶來的又一次荒誕幻覺!
一股從未有過的力量從他枯槁的身體深處湧出。
江原咬緊牙關,那雙因為長期病痛而瘦得隻剩骨頭的手臂猛地撐在床墊上!
嘎吱——
那是骨節與肌肉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但它們,卻奇跡般地聽從了大腦的指令!
他,靠著自己的力量,猛地坐了起來!
盡管隻是一個簡單的起身動作,卻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但,他做到了!
他真的坐起來了!
也就在這一刻——
“吱呀”一聲,臥室的門被輕輕推開。
周敏走了進來,臉上還帶著擔憂與疲憊,她習慣性地想看看兒子的狀況,可下一秒,她臉上的所有表情都凝固了。
她看見了。
她看見了那個本該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在床上,連翻身都需要人幫助的兒子,此刻,竟然……竟然筆直地坐在那裏!
時間,仿佛靜止了。
周敏的瞳孔瞬間放大到極致,手中的玻璃杯“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啊——!”
一聲劃破了整棟別墅死寂的、混雜著極致恐懼與不可置信的尖叫,從她的喉嚨深處猛地爆發出來!
這聲尖叫嚇壞了樓下的江文海!
他幾乎是瞬間從沙發上彈起,心髒驟停,以為兒子的病情又發生了什麽最壞的突變!
“阿原!”
他怒吼一聲,三步並作兩步,用一種與他年紀不符的速度瘋狂衝上二樓,一腳踹開了臥室的門!
然後,他也看到了。
看到了那個他已經做好準備要照顧一輩子,甚至為他送終的兒子,正坐在床上,茫然地看著門口嚇傻了的他們。
江文海的腳步,戛然而止。
他眼中的滔天驚駭,比周敏有過之而無不及!
怎麽可能?!
這絕不可能!
國內國外最頂尖的專家早就下了定論,江原的脊髓神經損傷不可逆轉,病情隻會不斷惡化,嚴重到最後,他連胸部以上都無法動彈,意識也會漸漸模糊!
可現在,他竟然自己坐起來了!
這不是回光返照!一個回光返照的人,不會有這樣清明、透徹的眼神!
“阿……阿原?”
反應過來的周敏,連滾帶爬地撲到床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你……你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是不是又痛了?”
江文海也快步跟上,緊張地盯著兒子,生怕這隻是曇花一現的幻覺。
在父母那混雜著驚恐、擔憂與一絲絲奢望的目光中,江原隻是緩緩地、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能感覺到,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那是一種久違的、對生命的掌控感。
然後,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喉結滾動了一下,用一種因為太久沒有正常說話而顯得無比沙啞、近乎陌生的聲音,說出了一句,讓江文海夫妻倆靈魂都為之震顫的話。
“爸,媽……”
“我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