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最長的一夜(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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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艄公倒是個樂天爽朗的人,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居然還有心情說故事……
    二叔板著臉沒回話,估摸著還是擔心渡船周圍的險情,一個勁地往四周打量著,而小寶則是呐呐的點了點頭。
    黑臉艄公見小寶沒反對,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這是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
    這黑臉艄公說的這個故事,是發生在清朝年間的事了。
    那時候平川橋還沒修造,在這南門渡口有個木棚子,住著一戶渡船的老關頭。
    這老關頭是個窮苦人,沒兒沒女,後來年紀大了就撿了個孩子回來,這孩子是從江西逃難過來的乞兒,跟家人走散了,年歲又小,就記得自個祖上姓魚,在家中排行老四,老關頭就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魚老四。
    魚老四慢慢長大了,也別無長處,後來為渡河的老關頭送了終,就拿了他的渡船,算是以此為生的擺渡人。
    後來平川橋建了之後,渡船一時間沒了生計,魚老四也沒有別處可去,隻好在這渡口打些魚蝦為生。
    有一年,有個大肚婦人請他撈了具屍體,他在下遊找著了,婦人給了他一塊大洋,他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大錢,心裏頭不知道有多高興,拿了錢就去東大街的集市裏麵瞎逛。
    他逛著逛著,就看見有個姑娘賣身葬父,裹著屍體的一卷破爛草席子鋪在地上,姑娘跪在那裏,眼淚撲哧撲哧地往下掉,他拽著手裏的大洋,猶豫了半天,還是心頭一軟,把大洋給了她轉頭就走了。
    這姑娘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她跟旁人問了魚老四的姓名,起身去棺材鋪買了口薄棺,在蘭園焚香燒紙葬了親人之後,轉頭就跟上了魚老四。
    魚老四見這姑娘跟著自己也不走,又見她一副饑腸轆轆的樣子,便給這姑娘弄了鍋魚湯。
    姑娘喝了湯洗了碗,到了晚間把自個身子也洗了,洗了身子之後衣服也不穿上,就縮在魚老四的渡口木棚裏,低著頭怯生生地看著他。
    魚老四一見姑娘這麽樣,各位可能也猜到了。
    那定然是一番義正詞嚴把姑娘勸走了,從今後在別人眼裏就是義薄雲天的一漢子了!
    你以為我說書呢?
    這魚老四大字不識一個,可水靈靈一個大姑娘在這,他一個精壯漢子哪裏耐得住啊,當天夜裏使勁忍著,卻再也忍不住了,摸著爬了上去便把這白花花的姑娘給睡了……第二天姑娘自顧自地起身卻說要走,魚老四就奇怪了。
    姑娘就實話實說了:“大哥我也不是要訛詐你,我家自小有羊癲瘋,隔三差五就發癲,十裏八鄉的沒人敢娶我,我能給大哥的隻有一個清白的身子,你是我的恩人,我不能給大哥你添麻煩,今天我走了,大哥你就好好過吧。”
    魚老四一聽這個,緊忙把姑娘給拉住了,說:“我也是個窮苦人,隻要你不嫌棄我,從今後你就跟我好好過吧。”
    這姑娘名叫義娘,被魚老四拉著也心頭就暖了,於是這義娘就留了下來,魚老四出門補魚蝦清河道,她就就在木屋裏縫補漁網幫人做些針頭線腦的活,一直也沒再犯病。
    後來日子長了,兩人還生了個男娃娃,一家子也算是苦盡甘來,可哪成想人算不如天算。
    到了他們家娃娃兩歲之時,正值元宵節,姑娘犯了羊癲瘋,口吐白沫抽搐之後自己死命爬了起來,迷迷糊糊地在河邊晃了會,緊緊摟著孩子一頭就栽進平川河裏了。
    魚老四這天還特意買了些湯圓,他這是頭一回買這精細的東西,心裏美滋滋的,總想著讓自個老婆孩子嚐一嚐這糯米芝麻花生餡的味道,可剛一回到家,就看見自己媳婦和娃娃的兩雙鞋在岸邊齊齊整整地擺著……
    他一個大男人,當時就跪在岸邊嚎了出來,他使勁扇自己的臉,扇得滿臉是血,旁邊的人怎麽勸都勸不住,後來他發了魔怔了一般,眼神發直,嘴裏嚷嚷著要去河裏找媳婦和孩子娘倆,一個人胡亂在河邊轉悠了許久。
    當天夜裏大夥沒留神,魚老四自個捆著塊大石頭,一下就跳河裏了。
    可憐這一家三口從此後就做了水鬼,而附近的相鄰嫌棄荒廢的木棚和渡船晦氣,一把火就給燒了……
    他們可真是可憐啊,好不容易成個家,這周圍的百姓卻連家的一點念想都沒給他們留下……
    聽說他們一家死後成了水鬼,還有人見到他們在立在河灘上癡癡地笑著……
    “你們覺得他們可不可憐啊……”黑臉艄公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沙啞……
    “真的好可憐……”小寶呐呐地點了點頭。
    “那你要怎麽可憐他們啊……”艄公陰測測的問著。
    小寶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於是偷偷地往這黑臉艄公瞄了一眼,怯生生地問道:“船大哥你貴姓啊……”
    “免貴姓魚……”黑臉艄公木然地支吾著,臉上再也沒有一絲笑容。
    而我二叔呢,早就臉色煞白冷汗直冒,他剛才就覺得不太對勁了,在船舷外麵使勁抹了幾把漆麵,摸到手上的是一手的灰泥,再一聞,竟然是燒焦的味道……雖然這艄公刻意壓低著帽簷,但依稀還是有些眼熟,他看著看著心中更是打起了寒顫,這艄公的眉眼之間,看起來不就是當年擺渡的魚老四嗎?
    他又偷瞄了一眼船艙裏的簾子,那羊皮燈籠在裏頭幽幽地晃著,透出女人哄著孩子的身影,嘴裏正哼著曲,但這曲子怎麽聽,都像是貓死崽子一樣的嗚咽……
    一家三口,冒著暴雨天在這急流中擺渡,一想就很是不對勁……加上水鬼的傳聞,這世上有兩種鬼是一定要找替身才能投胎轉世的,一種是屌死鬼,另一種就是水鬼了,而魚老四一家三口……全是淹死的!
    二叔他自個連帶小寶,還有小寶腹中的孩子,恰恰也是三個!
    實在太邪門了!人數居然剛好……
    二叔也是一腦門的冷汗,不由自主的按住了腰間的黑鐵玄扇,緊緊地盯著眼前的黑臉艄公。
    黑臉艄公嘿嘿一笑,抬起頭時臉色已經是青幽幽的一片了,他露出了一嘴的碎牙,發散出濃濃的惡臭,大嘴猛的張開,一團黑色的膿水一下就從他嘴裏湧了出來,一截一截地落在船板上,發出了“啪啪”黏密的悶響!
    一轉眼,這魚老四的人形全都化成一灘黏密的黑色膿水,轉眼就翻滾了起來。
    我嚇得頭皮都炸裂了,下意識地捏出手印,口裏喊出那克製妖邪的七字密咒。
    “摩柯那落迦悉曇!”
    可是,我脖子上的墨玉竟然沒有一絲光芒放出!
    我這時才警醒過來,我好像也是鬼啊……
    二叔則是一聲暴喝:“小寶!閃開!”說罷一下就把小寶拉到自己身後。
    這黑色膿水猛地朝二叔撲了過來,眼看就要將他們兩人生生吞噬之時,二叔猛地揮手一揚!
    就聽“唰”的一聲爆響!
    這團黑色膿液就被生生的震了回去,隻見一陣青煙騰起,這膿水發出了“嘶嘶”的低響。
    我抬眼一看,就見二叔手中亮出的這樣極為厲害的東西,正是他腰間的黑鐵玄扇!
    這把扇子此時已經完全展開,扇麵上的十數根扇骨依稀有字,這些字正在一閃一閃地發出赤紅色的熒光!
    黑色膿水縮在船舷一側的角落裏,似乎對此頗為忌憚。
    這把黑鐵玄扇,竟有如此強大的法力!
    二叔手持鐵扇眉頭緊鎖,張口便問:“你我無冤無仇,為何要害我們的性命?”
    黑色膿水上裂開一張嘴來,這嘴嘿嘿一笑,“我們一家做了水鬼,投胎都投不了,你們兩個加上腹中的孩子做我們的替死鬼,正好……”
    二叔冷笑道:“那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這時候就見船艙簾子一掀,那女人也從裏頭貓了出來,將懷抱中的孩子輕輕地放在身後,這娃娃一落地,卻抱著女人的大腿,咿咿呀呀的哭鬧起來:“阿娘,抱抱,阿娘,喜兒要抱抱……”
    這女人柔聲說道:“喜兒乖,等阿娘和阿爹把這兩人拖入水裏淹死,做了咱們的替死鬼,咱們一家就能去投胎了。”
    說罷這女人抬起頭來,也是裂嘴一吐,從嘴裏吐出數截黑色的膿液來,一轉眼的功夫,全身都融化在膿水中,化成了一個黑色的膿球。
    兩團黑色的膿球在船舷上翻滾了幾圈,“嘶”的一聲尖嘯,猛地竄了上來!
    二叔將手裏的鐵扇左擋右擋,將周身防的密不透風,這兩團黑色膿球都吃了好大一個癟,渾身上下騰起陣陣青煙,發散出燒焦般的惡臭!
    但是還不等二叔喘口氣,這兩個妖物再次攻了上來,其中那團大的妖物一下纏住了二叔的鐵扇,讓他一時間抽不回身,而另一團妖物一下翻出船舷落入水裏,不知蹤跡。
    二叔緊忙使出渾身力氣與眼前的妖物硬抗,這妖物也真是殺紅了眼,任全身籠罩於濃濃的青煙之中,愣是一聲不吭死命的往前頂。
    這時候就聽到後麵一聲驚叫!
    二叔急忙回頭一看,心裏頓時涼了半截!
    原來那女人化成的妖物翻入水中,卻沿著船舷外側疾走,趁著他無暇分身之際,從後麵竄了上來,一下就將小寶牢牢製住了!
    這義娘所化的妖物勒住了小寶的脖子,小寶被勒得漸漸翻出白眼!
    就聽二叔暴喝一聲:“停手!”
    勒住小寶的妖物停下手來,而那魚老四化成的妖物嘿嘿笑道:“停手可以!快放下你手中的鐵扇!”
    二叔指著小寶,朝魚老四喊道:“這姑娘今日已經死了娘,也是可憐人,你我畢竟無冤無仇,你們要找替死鬼,那就找我吧,別為難這姑娘!”
    “好!我答應你,”魚老四說到:“隻要你放下鐵扇!我就放了她!”
    二叔見到小寶那痛苦不堪的臉,於心不忍,猶豫再三還是將手裏的黑鐵玄扇一下扔在船板上。
    魚老四見二叔手裏的玄扇已離手,嘿嘿一笑,一下便湧起全身的膿水,裹住二叔全身,將他的四肢牢牢捆死!
    魚老四發出了欣喜若狂的笑聲,“我說你就信,你以為替死鬼這麽好找嗎?”
    “我們被困在下麵已經六年了,一個替死鬼都沒找到,如今遇到有生以來陰氣最盛之時,方才能凝聚成形,我們怎會放棄如此大好時機呢?”
    二叔被勒得上氣不接下氣,憤怒地吼道:“你若要言而無信,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魚老四陰笑道:“那就如你所願,做鬼去吧!”
    二叔的脖子被緊緊壓成麻花,眼看就要被一下擰死了!
    小寶更是兩眼翻得隻剩眼白,嘴巴張的大大的,眼看就要一命嗚呼。
    我急的都快要哭出來了,可我什麽都做不了……
    就在此時,隻聽一聲微弱的聲音從小寶喉嚨中傳來,這聲音微弱得很,幾乎微不可聞。
    “摩柯那落迦悉曇……”
    我低頭一看,隻見小寶手中已經捏出了手印。
    一聲幽藍色的光芒從小寶的胸口滌蕩而出,一下就將整艘渡船籠罩其中!
    她的周身形成了一層藍色氣罩,隨即傳來一聲尖嘯,隻見原本扼住她的義娘拚命掙紮了起來,這團膿水好像被氣罩推開,但似乎又像粘附在氣罩四周……
    僵持之下義娘渾身的膿液冒出濃密的青煙,伴隨著她聲嘶力竭的嚎叫!
    待我仔細看清,才發現自己犯了好大一個錯誤!
    這層氣罩,根本不是將妖物推出去,反而是將這妖物緊緊的吸住!
    義娘渾身的粘液困在氣罩邊緣,那青煙之中,似乎有無數黑色的氣從粘液中抽離出來,正在一絲一絲地往小寶心口位置湧入,而那心口,正放著墨玉璿璣!
    璿璣,似乎在吞噬著妖物身上的一切。
    魚老四見到此情此景,甩開我二叔,一聲嚎叫就撲了過來,他裹住小寶周身的氣罩,死命地和義娘堆聚在一塊,拚命糾纏,似乎想要將義娘推離出去!
    “義娘,你快走……”
    但是任他們如何掙紮都毫無作用,他們渾身的膿液似乎正被璿璣一點一點地抽幹!
    小寶此時仍在不管不顧地念誦著七字密咒!
    就在此時,意外發生了!
    原本呆在渡船另一頭的小鬼喜兒,見到自家爹娘眼看要魂飛魄散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甩開小腳張開小手臂朝他們跑了過來,一邊跑還一邊哭著:“爹!娘!你們不要死……”
    “喜兒,你別過來!”魚老四和義娘異口同聲的嘶喊出來。
    可這小鬼並不知道這墨玉璿璣的厲害,他不管不顧地跳將上來,一下就被這團氣罩牢牢吸住,渾身化成黑氣正往璿璣死命鑽入,眼看就要魂飛魄散了!
    魚老四和義娘見到自家孩子身陷險境,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
    “喜兒,你快跑啊!”
    這一家死鬼,原本想找替身來投胎,沒想到現如今連鬼都做不成了……
    就在此時,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東西!
    我原以為這東西已經消失不見了,沒想到在此時竟然現身!
    這東西,就是剛在緊緊跟隨我們跑了十幾裏山路的那團黑氣。
    隻見這黑氣從船舷一側浮了上來,二話不說一下就把喜兒的那團黑氣牢牢裹住。
    這團黑氣也不例外,被小寶周身的氣罩一下牢牢吸住,但它將喜兒的那團裹護在裏麵,似乎想要保護它,但是力有不逮,隻需再有片刻功夫,立馬也是魂飛魄散的下場!
    我不知這團黑氣所作所為的目的,但是如此送死之舉,的確令我大大的吃了一驚!
    不遠處的二叔也是如此,看得是目瞪口呆!
    而小寶還在不停地念著,似乎不死不休……
    就在此時,更令我吃驚的事情發生了!
    小寶突然停了下來!
    她停下來,是有原因的。
    因為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個聲音從那團黑氣中發出,她非常熟悉,我也非常熟悉。
    “小寶,娘在這……”
    這是石婆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