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最長的一夜(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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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一回頭,頓時又驚了!
    隻見剛才還在我身後的石婆婆和喜兒,此刻竟然已經無影無蹤了。
    二叔剛把小寶拉上岸邊,看到這裏石婆婆和喜兒沒影了,也是愣了半響。
    小寶更是傷心起來:“阿娘……”
    二叔卻安慰道:“小寶姑娘!想必大娘帶著喜兒顯形的話,會耗費魄力,她們也許還在我們身邊呢。”
    小寶也是明白了,畢竟自家阿娘已經身死,這魂兒能在陽間停留多久,不能強求……
    “這人世間的緣分,有得一世便是一世,有得一時便是一時……”
    “你們再是強求,也絕不會有生生世世……”
    石婆婆的話仿佛還在我耳邊回響,而小寶已經忍住悲痛,緩緩站了起來。
    就在此時,她卻突然倒在地上,捂著肚子痛哼起來。
    “怎麽啦?”
    二叔不明所以,急忙上前查看,他才一低頭就驚了。
    我上前一看也是驚了,隻見小寶小腹部下的褲子外頭淌出一股子水來。
    羊水破了!
    小寶即將臨盆了!
    我二叔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就算有三頭六臂的本事,看到這一幕也是手足無措了。
    “小寶姑娘,怎麽辦……”
    小寶支吾著說:“我快要生啦……還請陸大哥幫我……”
    “怎麽幫?我不會啊……”我二叔愣了片刻方才回過神來,急忙站起身來往前張望了起。
    前麵不遠處就是南門城郊的蘭園了,也許那裏會有人家!
    他緊忙抱起小寶,二話不說就往蘭園方向跑去!
    我也緊緊跟著飄了過去。
    二叔跑了一刻鍾的功夫進了南門,又一刻鍾功夫進了蘭園的槐樹林,他方才經過長途跋涉,又在渡船上跟魚老四拚得幾乎筋疲力竭,就是再硬的身板,也漸漸的體力不支了,我就聽到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可我什麽也幫不上……
    就在這時候二叔停了下了,往前張望了片刻,我順著一望,頓時心中狂喜起來。
    此時雨勢漸緩,透過稀疏的林子,我隱隱約約看見了前麵的房子,這房子我異常熟悉。
    四棟土木結構的平房,還有一個兩層高的主樓!
    正是多明我會在南武縣的天主教堂!
    二叔不敢耽誤,緊忙抱起小寶,深吸了幾口氣,望教堂狂奔而去。
    穿過槐樹林子,穿過林間無數的墳地,他終於跑到了教堂門口,二叔抱著小寶,空不出手來,便三腳兩腳踹起門來了!
    “嘭”!“嘭”!
    二叔著急上火,使的腳勁沒分寸,這教堂的門都震得一抖一抖的!
    “開開門啊!救命啊!”二叔喊得聲嘶力竭的。
    片刻功夫,教堂上的窗戶亮了,隻聽見嘉瑟神父喊:“別敲啦!門都破啦!來啦!”
    眼前的門突然就開了,二叔抬著一隻腳還沒落地,抬頭一看,立馬人短了半截了!
    全商幫的人都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漢子,就怕這多明我會的白德真修女!
    而眼前提著燈的,正是如假包換的白修女!
    白修女提著盞燈,往前一照,一看我二叔這架勢,沒好氣的說:“陸高遠!你要幹什麽!你是要過來懺悔?還是要過來挑戰上帝?”
    二叔苦笑道:“德真,我真不是有心的,快幫幫忙!”
    白德真修女一看二叔抱著的小寶,又見她捂著肚子眉頭緊鎖,哪裏還敢耽誤片刻,趕緊幫扶著一塊送往教士樓的診療所。
    他們二人才剛把小寶安置在病床上,小寶哼出的聲音早已有氣無力了,那小腹之下的褲頭正在滴落羊水,將白色的床單浸濕一片。
    這時候嘉瑟神父也趕到了,診療所裏已經點亮了數盞的馬燈。
    “這婦人要生產了,白修女,快快準備藥品器械!”嘉瑟神父扶了扶眼鏡,一臉的凝重。
    白修女趕緊去準備各項醫療器械,二叔見白修女一個人手忙腳亂的,趕緊上去幫著拿東西。
    嘉瑟神父幫著小寶上下檢查了好一會兒,臉色越發鐵青。
    白修女見嘉瑟神父一個人沉默不語呆在那裏,緊忙問道:“神父,怎麽啦?”
    嘉瑟神父深深地歎了口氣道:“胎兒體位不正,很是麻煩……”
    二叔湊上前來,滿懷愧疚的說:“方才我抱著這姑娘跑了十幾裏地,是不是這個原因啊?”
    白修女一聽頓時氣得大罵:“你糊塗!”
    “你們陸家缺車馬嗎?用得著抱著這孕婦跑嗎?你是要害死人家嗎?”
    二叔苦笑道:“咳……一言難盡啊……”
    嘉瑟神父聽完後也不敢再耽擱了,安排白修女做助手,開始為小寶接生。
    小寶開始聲嘶力竭的喊了出來,這聲音喊得每個人心頭都在顫抖。
    借著燈光,嘉瑟神父接伸手摸索了許久,好不容易使勁一拉,就聽見白修女一聲尖叫!
    二叔湊前一看,隻見小寶胯下冒出一隻嬰孩的小腳來了,他雖然不明白,但也知道這是很糟糕的情況。
    “壞了,頭在上腳在下,加上臍帶繞頸,要難產了……”嘉瑟神父臉色煞白。
    小寶的臉已經痛苦得扭曲一團了。
    白修女更是驚得直搖頭。
    嘉瑟神父鎮定了許多,緊忙吩咐說:“不要慌,馬上進行剖腹產!”
    “快!準備乙醚麻醉!”
    白修女一聽,趕緊去找裝著乙醚的藥劑瓶,可怎麽找也找不著,急的滿頭是汗!
    “找什麽?我來幫你!”
    二叔也是著急上火,急忙上前幫著白修女一起找。
    二叔一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洋文,也是看的一個頭兩個大,胡亂的摸了起來。
    “你別亂動!你不懂!走開!”白修女沒好氣的喊著,順手將二叔一推。
    二叔這一晃,就聽“砰”的一聲脆響!
    一瓶藥劑掉在地上,瞬間摔得粉碎,那些藥液灑得滿地都是。
    白修女低頭一看這瓶藥劑的標簽,臉色變得鐵青,顫抖著說:“完了,乙醚沒了……”
    二叔委屈的說:“我不是故意的……”
    白修女朝著二叔劈頭蓋臉的罵著:“你就會瞎折騰!就這一瓶乙醚了!現在要怎麽辦?”
    二叔難過的低下了頭。
    白修女轉頭看向嘉瑟神父,嘉瑟神父兩手一攤,冷冷的說:“別看我!我不能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給我的病人動手術!”
    這時候小寶臉色已經蒼白如紙了,幹裂的嘴唇抖動著,迷迷糊糊地已經開始說胡話了:“阿娘……我把孩子生下來了……”
    “病人這情況堅持不了多久了!”白修女急忙跟嘉瑟神父哀求道:“請神父幫幫這姑娘!”
    “沒有麻醉的情況下進行手術,劇痛後死亡的概率是九成!”嘉瑟神父扶了扶眼鏡,搖頭道:“對不起!我不能憑借一成的概率來救治病人!”
    “除非你們有別的麻醉劑……”
    二叔怯生生的問:“請問……什麽是麻醉劑?”
    “麻醉劑就是止疼藥!”白修女沒好氣的回了他一句。
    這時候二叔又問了一句,但這一句,讓在場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隻聽他問:“我大哥鋪子裏有一味止疼藥,行嗎?”
    我一聽這個頓時明白過來了,我爹的三腳貓醫術都是早年間跟我外公學的,實在是上不了台麵,但是我外公也有幾味獨門的秘方,其中有一味以曼陀羅花為主調配的止疼藥“曼羅散”可用於止疼,因為曼陀羅花劇毒,所以分量掌握必須特別小心。
    “曼羅散”經過十幾年調配試用,雖然沒有麻沸散那麽神奇,但作為止疼藥還是挺管用的,就是外人不知罷了。
    嘉瑟神父沉默著,白修女朝著我二叔兩眼一瞪:“那你還等什麽?”
    “還不快去!”
    二叔一聽哪裏還敢耽擱片刻,急忙轉身跑出去,這下他又要使出吃奶的力氣了!
    在這段時間裏,白修女不斷地幫小寶補充鹽水,同時不斷換著熱毛巾為她保持體溫。
    但情況仍在迅速惡化,小寶已經開始陷入深度昏迷了……
    每隔一刻鍾,嘉瑟神父就會拿起聽診器,給小寶以及小寶腹中的孩子檢查著心率,但是他每檢查一次,臉色就越發難看。
    我們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著二叔的消息,診療所中的時鍾滴滴答答的挪著,仿佛每動一個秒針就要耗費一個春秋,我終於明白了什麽叫度日如年了。
    此時此刻,整個手術台充滿了無名的火藥味,更可怕的是這種火藥全被積壓在一個小小的火柴盒裏,隻怕一個不小心便會崩個天翻地覆……
    “病人在哪裏?”
    謝天謝地!我終於聽到我爹的聲音了!
    就見二叔打著傘拉著我爹一路跑了進來,我爹也是醫者父母心,神父修女都沒空打招呼了,二話不說就去查看小寶的情況,搭了一會脈之後立即從隨身藥箱裏取出幾瓶子藥來了。
    他找到一旁的書桌,展開黃紙,用小秤小心翼翼地掂量著每一劑藥粉的分量,調配好後,用熱水衝泡片刻,緊忙吹涼後給小寶灌了下去。
    “神父,好了,可以馬上開始了!”我爹滿懷期待地看著嘉瑟神父。
    嘉瑟神父卻冷冷說:“等一下,我怎麽知道你的藥是管用的?”
    我爹誠懇地說:“您可以下刀試試!”
    “對不起!我不是巫師!”嘉瑟神父搖了搖頭,衝著我爹冷笑道:“我不能憑借你的運氣去嚐試!”
    神父這句話說得異常刻板,讓我爹很是尷尬,兩人僵持之際,二叔見我爹調製的藥粉還剩下一些,二話不說就拿了起來,一仰頭就倒進自己嘴裏了!我爹想喊都喊不住。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爹,我爹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等了片刻,然後我爹沉重地點了點頭。
    兄弟二人仿佛瞬間就心領神會了。
    二叔轉頭大步走到嘉瑟神父跟前,一把搶過他的手術刀,笑了笑,隻見寒光一閃,這把刀一下就紮在他手心上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狠狠地吃了一驚!
    我是驚得頭皮發麻!
    白修女更是驚得張大了嘴!
    二叔湊近嘉瑟神父那張蒼白的臉,笑著問:“神父,這樣可以了嗎?”
    嘉瑟神父掂了掂鼻梁上的眼鏡,扭過頭去不再看他,隻是冷冷吩咐道:“白修女,我們馬上開始吧!”
    “哦對了,”嘉瑟神父一邊開始一邊說:“等下忙完之後,幫陸先生也包紮一下,我怕他死在這裏,我們賠不起……”
    二叔笑了,沒心沒肺地笑了,這是我頭一回覺得二叔笑得像朵花。
    什麽花呢?
    有力氣使勁花!
    ———————
    嘉瑟神父很快為小寶進行了手術。?
    我爹和二叔都在外麵焦急地等待著,他們時不時地看向那教士樓入口一側的立式西洋鍾,胡亂地踱著腳步。?
    我則是一直呆在小寶身邊,畢竟是女人生孩子,我也不敢沒羞沒躁地盯著人家看,早就背過頭去數數了,但是數到最後越數越亂。?
    這時候,就聽“哇”的一聲嬰孩的哭聲,然後傳來白修女欣喜若狂的聲音。?
    “生啦!生啦!”?
    過了好一會兒白修女才給抱出來,我爹和二叔湊前一看,都欣慰的笑了。?
    二叔說:“真好看!”?
    “是個女孩,”白修女喜氣洋洋的說:“這姑娘可真是命大!要不是遇到你們陸家兄弟,哪能母子平安呢?”?
    二叔搖了搖頭,沉思了片刻才說:“不是我們兄弟倆,還有很多人幫著她呢……”??
    到了辰時,在微微的晨風中,在輕柔細碎的陽光下,小寶蘇醒過來了。?
    她緊緊摟著自家閨女,看著她白白胖胖的,心裏頭不知道有多高興,就聽她噙著淚自言自語:“阿娘……我把娃娃生下來了……”?
    在這一刻,我似乎看見石婆婆好像站在窗外,她抱著喜兒,看著小寶和她懷中的孩子,一臉的欣慰和滿足,她們輕輕地擺了擺手,慢慢消失在微微透亮的晨光之中……?
    而小寶還在輕輕地哄著孩子……??
    “這孩子真好看,”白修女笑著說:“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小寶沉默了片刻,抬頭問道:“請問姐姐,此處是何地啊?”?
    白修女答道:“這裏是多明我會的天主教堂,我們周圍就是南武縣的蘭園了。”?
    小寶低下頭想了想,轉頭看著懷中的孩子,微笑著說:“不然,這孩子就叫石蘭吧……”?
    “那你叫什麽呀?”白修女就問了。?
    小寶低下頭去,在孩子額頭輕輕一吻,她的眼神是如此清澈,如此溫柔……?
    “我叫……韓寶英……”?
    我一聽這個,頓時呆了!?
    原來我真的在我幹娘的記憶裏啊!?
    原來璿璣,竟然可以記錄攜帶者的記憶啊!?
    那璿璣閣中古怪的銅鏡,難怪被稱作“墨籙瓊圖”!?
    墨玉之中,正記錄著如夢境一般的人生畫卷,隻是有的是噩夢,有的是美夢,你隻是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會做什麽夢罷了……?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那些最美好的時光。?
    而如今眼前的這一刻,不正是人一生中最美麗的的“浮光掠影”嗎??
    我呆呆地看著幹娘年輕時的臉,她是如此美麗,如此溫柔……此時此刻的她,算起來正處於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她曾經經曆過夢魘一般的折磨,也經曆了大浪淘沙一般的曆險,如今正是她人生中最平靜的時刻。??
    但是她最終還是死了,死在了我的麵前……?
    我愛她,但我越愛他,我就越恨我自己……?
    幹娘,再見!?
    幹娘,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