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木子說，她的病，要到美國做徹底的檢查。
    從酒店裏出來，冷風嗖嗖地就灌進脖子裏，兩人哆哆嗦嗦走了幾步，何木子問了句：“王浩，你要帶我去哪兒啊？”
    王浩抓著皺巴巴的幾張錢，看著前麵仍亮著燈的幹淨麵館，笑道：“走，帶你吃麵去，到了美國，你可就吃不到這麽地道的中國拉麵了。”
    何木子疑惑：“就你這幾張錢夠嗎？你等著，我回去取錢包。”
    王浩伸出一根指頭：“一碗足夠了。”
    何木子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幽幽地道：“你吃著，我看著，是吧？”
    王浩腦門子黑線：“我在你心中就這形象？好歹我是個爺們好吧，看你從小養尊處優的，就破例讓你嚐嚐人間煙火吧！”
    何木子笑：“哦？那我吃著，你看著？”
    王浩沒了底氣：“你要是覺得撐得話，我替你分擔點也不是不可以……”
    何木子抿唇微笑嫌棄：“那就一起吃吧，我擔心你會饞得流口水……”
    王浩尷尬：“我什麽時候愛流口水了！我又不是饞嘴貓……”
    麵館煮麵的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看起來十四五歲的模樣。
    王浩上前，微笑：“小妹妹，一碗麵，不放蝦米，多煮些酥肉。”
    小姑娘轉身開始煮麵，不一會兒，晶瑩剔透的麵，齊全的配料，一旁咕嘟著的骨頭湯，麻利地入了鍋。
    “好香呀。”又過了會兒，何木子嗅到四周彌漫的麵香，漫開笑意。
    “不是我吹，咱做的麵可是我們這條街最好吃的。”小姑娘得意洋洋，端著麵，放到兩人麵前。
    “這麽厲害呀，今天要好好嚐嚐了。”何木子含笑，順手把湯勺和筷子遞給王浩。
    小姑娘極有眼色，又端過一副碗筷給他。
    何木子用筷子卷麵，鋪到勺中，一根根，瑩潤的色澤，放入口中，筋道香濃的麵，鮮美可口。
    他也低了頭，呼哧呼哧吃麵，微弱燈光下的側臉，投過淡淡的影，麵容有些不清晰。
    “哎，吃頭發上了。”何木子歎氣，掏出手帕，擦過王浩額角碎發上的湯汁。
    “頭發真是麻煩。”王浩抬起額頭，揚起笑，從碗中夾過一塊酥肉，放到何木子碗裏，“喏，給你吃。”
    何木子笑，謹慎地用另一雙筷子抖抖肉，才敢放進口中。
    “怎麽了，我遞的肉有毒嗎？”
    “有口水。”
    “……”
    “王浩，能不能給我講講，你的家鄉是什麽樣的啊？”何木子問。
    王浩放下了碗筷，他看著天花板想了半天，說：“我的家鄉啊？雖然隻是一個小山村，但是……對，很美的。”
    “怎麽個美法呢？”何木子問道，“我還沒有去過鄉下呢。我讀過沈從文的書，在鄉下，一到夏天，滿山就會開遍白色的杜鵑花？”
    “是紅色的。”
    “是啊是啊，那麽在秋天，落葉鋪滿了大地，走在上麵像鬆軟的地毯，山林卻還是綠色的，羊群在山下的草原上縱情跳躍，而你抬頭，金色的陽光便鋪了你一臉，藍得像透明玉石的天空上，有鷹與雁翅膀的影子……”
    “……”
    “冬天來了時，白雪覆蓋了山林，山野一片清幽，晶瑩的冰掛結在樹枝上，每一棵樹都像是玉雕成的，鬆鼠在大樹的洞裏，聽著風的呼嘯與雪落的聲音，做一個關於來年的夢……”
    “沈從文寫的嗎，他該不會就是我們村裏沈老二吧？”
    “……”
    吃完麵，王浩送何木子回酒店，風雪漸大，他在雪中快速地奔跑了幾步，一把拉住了何木子。
    何木子在風雪中轉身，禮服裙在潔白的雪花中旋出華麗的弧度，她吃驚地回頭看他。
    她的鼻頭凍得有些紅，呼吸出來的氣息在空中化成淡淡的白霧。
    “怎麽了？”
    王浩站直身體，放開手，將自己的黑色外衣脫了下來，手一抖，外衣嚴嚴實實地將何木子包住。
    他用雙手將她的衣襟緊了緊，將大衣紐扣一顆一顆地扣起來，他離她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外衣很暖和，帶著他的體溫與他獨特的味道，讓她凍得僵硬的身體慢慢有知覺。
    “這離酒店還有好遠，別凍著了。”王浩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沙啞的感覺，柔柔地傳進她的耳膜。
    “王浩。”何木子忽然輕聲地叫著他的名字。
    王浩抬起頭來，望著眼前這個漂亮女子。
    何木子的臉上少了一絲平日的笑容，多了一分認真。
    她深情地望著他說：“王浩，明天，我就要去美國了。”
    “我知道。”王浩回答。
    何木子仔細地看著王浩的表情，可尋找半晌也未發現一絲不舍，她有些失望，垂下眼來，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以後，我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呃？”王浩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終於有些吃驚。
    何木子有些靦腆地笑了笑，咬了咬嘴唇說：“王浩，認識你以來，我覺得你蠻好的。”
    何木子說這話的時候，一直認真地看著王浩，她的背挺得筆直，她的黑發沾著了白雪，就連長長的睫毛上也帶著片片冰花。她的眼睛很美，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格外閃亮，她望向他的時候明明在極力壓製，卻還是讓他看出了那一份不舍。
    王浩偷偷地捏緊雙手，他不知道自己要用多大力氣才能克製住自己，不讓自己轉身逃走。
    他真的不想，不想接受她的感情，她的溫柔，她的美好。因為，他早有喜歡的人。
    “王浩？”何木子叫著陷入沉思的王浩，“你在聽嗎？”
    王浩有些無措地抬頭看她，後退兩步，支支吾吾地說：“我……我……”
    “怎麽了？果然，你舍不得我了對嘛？”何木子打斷了他的話。
    王浩垂下眼，輕輕點頭。
    何木子體貼地笑笑：“沒關係，到了美國，我會給你寄郵件來的，我們又不是不再聯係了……興許，將來的某一天，我還會回來的。”
    這個月光般高貴優雅的公主，在自己暗戀的男人麵前，第一次顯得這樣鄭重其事，甚至帶著一絲卑微的期待。
    王浩承受不住這樣的語氣，偷偷看她一眼，看著她深情的眼神，又迅速地低下頭來，胡亂地點點。
    何木子柔聲說：“你也快點回去吧，不早了。”
    王浩點頭，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道：“明天，我去機場送你。”
    她聽見他的話語，原本壓抑住的心情瞬間釋放了出來，揚起好看的嘴角，笑得猶如春風拂麵。
    王浩又看了她一眼，轉身，不再停留，沒一會兒就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何木子還沒有離開，隻是站在漫天白雪中，深情地注視著他的背影，似乎在希望他能回過頭來看她一眼，可惜他沒有。
    她微微失望地轉身，靜默了一下，轉眼看見身上的黑色外衣，又低下頭，柔柔地笑了。
    ……
    夜色越發深沉，整個凰城小區都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沒有月亮，星光也黯淡，一種徹底的黑暗將這個城市的角落完全籠罩。
    如果你不曾在夜裏遊蕩，就不會感受到那種漫無邊際的虛空。
    忽然，在這濃稠如墨的黑暗中亮起了一點光，小區某扇窗口悄然醒來。
    幾分鍾後，那微弱的光亮再次消失，緊接著，似有若無的聲響一點點撕開夜的幕布，由上及下，由遠及近，直至單元樓門前的聲控燈突然亮起。
    自頭頂傾瀉而下的燈光中，這個人的臉慘白如紙，他的雙眼隱藏在陰影之後，看上去隻是一片黑霧。
    他就這樣站著，站在一團光暈中，靜靜地看著眼前無盡的黑暗。
    幾秒鍾後，聲控燈又無聲地熄滅。
    這個人的眼睛卻亮起來。
    他邁開步子，快速融入夜色中，走到路邊的時候，一揚手，一袋廢品準確地飛進垃圾桶中，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走進園區，來到馬路上，眼前是一片光明。
    在路燈的照耀下，空曠的街麵顯得寬敞無比，他沿著路邊慢慢地走，邊走邊四處張望著。
    他穿行於寂靜無聲的樓宇之間，一個人都沒遇到。
    他的身上走出了汗，口中呼出的熱氣在睫毛上凝結成霜，他不得不時常擦擦眼睛，以確保自己能看清腳下的路。
    十幾分鍾後，他穿過小門，踩上一條凹凸不平的小路。
    沒有了高層樓宇的遮擋，冬夜的寒風驟然猛烈起來。他臉上的汗很快被吹幹，開始隱隱作痛。但他的目光始終集中在某個昏暗的地方，不時停下來，默默地估算著距離。
    終於，他站在一片覆蓋著白雪的低矮建築物旁，向前方望去，然而，目力可及之處仍然漆黑一團。
    他努力睜大眼睛，試圖在那扯不開的夜色中分辨出自己的目標，可是，眼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他撇撇嘴，繼續走下小路，向黑暗中走去。
    漸漸地，一座建築在黑暗中慢慢顯出輪廓，這個人看著它，呼吸驟然急促起來，腳下也加快了步伐。
    終於，他來到它的麵前。
    它周身散發出腥冷的味道，他伸出手去，觸摸著它冰冷粗糙的牆麵，已經汗濕的後背立刻感到了浸入骨髓的寒冷。
    他仰起頭，看著漆黑一片的夜空，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
    2009年1月1日，公曆新年第一天，昆川機場。
    身材高挑的何木子在機場大廳裏甚是靚麗，她拎著一隻小巧的拉杆箱，不時焦急地看看鍾表，向入口處如潮的人流中張望著。
    當機場的廣播再次催促一架前往美國的航班的旅客盡快登機時，何木子終於放棄了等候。
    她低著頭，拎著拉杆箱慢慢地走向安檢口，剛邁出幾步，突然感覺拉杆箱被一隻手接了過去。
    何木子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扭過頭去，一瞥之下，笑容立刻浮現在嘴邊。
    “還以為你不來了。”
    “路上堵車。新年嘛，人特別多。”王浩笑笑，“還好來得及。”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竟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隻是麵對麵站著，目光交接，似乎想把對方的一切都深深銘記。
    嘈雜的機場大廳裏，一首熟悉的中文歌曲依稀可辨：
    該怎麽去形容你最貼切
    拿什麽跟你作比較才算特別
    對你的感覺、強烈
    卻又不太了解
    隻憑直覺
    你像窩在被子裏的舒服
    卻又像風、琢磨不住
    像手紋、像散發的香水味
    像愛不釋手的、紅色高跟鞋
    王浩忽然想到了什麽，笑著說道：“新年快樂。”
    何木子的表情生動起來，“新年快樂。”又加了句，“也祝你十八歲成年快樂。”
    短暫的祝福後，又是彼此無聲的凝望。
    良久，王浩打破了沉默：“你要保重。”
    “嗯。”何木子低聲說道，“我家裏希望我康複後去學習表演，然後，安排我去認識好萊塢的製片人。”
    “會成為大明星吧？”王浩笑笑，“就像鄧麗君那樣。”
    “不知道。”何木子有些黯然，但是，語氣很快就活潑起來，“將來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呢？”
    王浩點點頭，想了想，忽然笑起來：“你給我簽個名吧，將來你成了大明星，這簽名就值錢了。”
    說罷，他真的去找人借了紙和筆，再跑回來的時候，何木子已經是淚流滿麵。
    還沒等王浩反應過來，何木子已經緊緊地抱住了他。
    他猶豫了一下，手中的紙和筆悄然墜地。
    他張開雙臂，抱住了何木子不住抖動的肩膀。
    安檢口前穿梭往來的人群並沒有為這對緊緊相擁的男女感到驚訝，這樣的場景，每天都會無數次上演。
    隻是他們不知道，這一抱，或許是再見，又或者是，再也不見。
    良久，何木子在王浩耳邊輕輕地說道：“你也要保重。”
    說罷，她鬆開雙臂，拎起拉杆箱，頭也不回地向安檢口走去。
    王浩一動不動地站著，目送她消失在安檢台的另一側，回味著那驟然消散的體溫，然後，轉身，慢慢向機場大廳外走去。
    有女孩走過，輕輕哼唱著那首未完的歌：
    你像窩在被子裏的舒服
    卻又像風、琢磨不住
    像手腕上散發的香水味
    像愛不釋手的——
    我愛你有種左燈右行的衝突
    瘋狂卻怕沒有退路
    你能否讓我停止這種追逐
    就這麽雙、最後唯一的、紅色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