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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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包鐵木門在身後“軋軋”合攏,最後一絲混著血腥和火把煙氣的光亮,被徹底掐滅。通道內瞬間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粘稠的黑暗,濃得化不開,隻餘下眾人粗重、混亂的喘息和濃烈的血腥味在狹窄的石壁間衝撞回蕩。
    “火!火折子!”有人嘶聲喊,聲音因恐懼而扭曲變調。
    “嚓!”一點微弱得如同螢火的光亮在黑暗中掙紮著燃起,映亮一張張慘白、沾滿血汙和汗水的臉,每一雙眼睛裏都殘留著未散的驚悸和死裏逃生的茫然。火光搖曳,照亮了通道口方向——那裏隻有冰冷、厚重的石門內壁,隔絕了外麵那個修羅場,也隔絕了石熊。
    “熊爺!”那個斷臂的年輕死士猛地撲到冰冷的石門上,完好的右拳不顧一切地狠狠砸在粗糙的岩石上,發出沉悶的“咚”聲,皮開肉綻。“熊爺——!”他嘶吼著,聲音裏帶著哭腔,絕望地想把耳朵貼在石門上,去捕捉外麵哪怕一絲一毫的聲響。
    劉景晝的身影在搖曳的火光中如同凝固的刀鋒。他沒有回頭,隻是側耳,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石門的另一側。外麵,石熊那如同受傷巨熊般的咆哮和厚背砍刀撕裂空氣、斬斷骨肉的駭人聲響,透過厚重的石門,悶雷般一下下撞擊著每個人的耳膜和心髒。
    “吼——!”那是石熊的咆哮,混雜著難以想象的劇痛和狂暴的戰意。
    “噗嗤!”刀鋒入肉,幹脆利落。
    “呃啊——!”守衛瀕死的慘嚎。
    “砰!”沉重的軀體砸落地麵。
    還有那令人牙酸的金屬刮擦聲,是卷刃的砍刀硬生生劈開鐵甲或肩骨的聲音。每一次揮砍都伴隨著石熊自己那壓抑不住的、從胸腔深處擠出的痛苦悶哼。
    劉景晝緊握長劍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下頜繃緊如鐵,強行壓下胸腔裏翻湧的血氣,和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嘶吼。不能回頭。石熊用命換來的時間,每一息都滾燙,都浸著血!他猛地一揮手,聲音像冰錐刺破空氣:“走!快!”那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隻有不容置疑的命令,斬斷了所有試圖回頭的目光和腳步。
    火光映照下,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掃過隊伍,冰冷得如同兩塊凍透的寒鐵,將殘存的悲憤和猶豫瞬間凍結。幸存的死士們猛地一顫,殘留著淚痕和血汙的臉上,那一點點的恍惚迅速被猙獰取代。他們咬緊牙關,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不再看那隔絕生死的石門,轉身踉蹌著,相互攙扶著,一頭紮進通道深處更濃的黑暗。腳步聲、壓抑的喘息聲、兵器拖地的刮擦聲,在狹窄逼仄的空間裏匯成一股沉重的洪流。
    劉景晝是最後一個轉身的。就在他邁步的刹那——
    “嗖!嗖嗖嗖!”石門之外,密集的弩箭破空聲如同毒蜂群突然炸開!那聲音穿透厚重的門板,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嘯,狠狠紮進每個人的心裏。
    緊接著,是數聲沉悶而凶狠的“噗噗”聲!那是淬毒的弩矢,深深釘入血肉的聲音!
    “呃——!”一聲石熊特有的、如同受傷猛獸瀕死般的痛吼,猛地穿透石門!那聲音裏蘊含的巨大痛苦和瞬間的虛弱,讓通道內的空氣都為之凝固了一瞬!
    “熊哥!”斷臂的年輕死士發出一聲泣血般的哀嚎,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站立不住。
    劉景晝的腳步猛地一頓,像被無形的巨錘砸中後背。他挺拔的身軀有極其短暫的搖晃,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強行咽下了一口滾燙的鐵水。他死死咬著牙,口腔裏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那瀕死的痛吼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靈魂深處。但他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停頓超過一息。他用盡全身力氣,將幾乎要撕裂胸膛的悲慟和暴怒死死壓回心底最深處,熔煉成冰冷的意誌。他猛地抬腳,靴底重重踏在冰冷潮濕的地麵上,發出清晰的“啪”聲,如同一聲更冷酷的命令,催促著前麵的人。
    “走!”這一聲低喝,比之前更加嘶啞,卻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決絕。他不再停留,身影融入前方搖曳火光下的陰影裏,步伐快得帶起了風。
    通道狹窄而壓抑,兩側粗糙的石壁冰冷濕滑,不斷蹭刮著人身上的傷口,每一次觸碰都帶來鑽心的疼。腳下的地麵坑窪不平,布滿了碎石和不知名的粘稠水漬,每一步都像踩在陷阱邊緣。頭頂不時有冰冷的水滴落下,砸在頸窩或臉上,激得人一個哆嗦。空氣汙濁不堪,彌漫著濃重的塵土味、黴爛味和血腥氣混合的怪味,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粘稠的泥漿,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沉默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每個人的肩頭。隻有粗重壓抑的喘息聲、武器刮擦石壁的刺耳聲、偶爾的痛哼和腳下碎石滾動的細微聲響,在死寂的通道裏無限放大,敲打著緊繃到極限的神經。火光在眾人臉上投下跳躍不定的陰影,將那些疲憊、傷痛、後怕和對石熊結局不敢深想的恐懼,扭曲成詭異而絕望的圖案。
    突然,劉景晝猛地停步,右手握拳,高高舉起!這是無聲的停止信號。整個隊伍如同被凍結,瞬間僵在原地,連呼吸都下意識屏住。搖曳的火光照亮前方不遠處——通道在這裏似乎到了盡頭,被一堵巨大的、布滿濕漉漉滑膩青苔的石壁完全封死!
    “死路?”有人聲音發顫,絕望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心髒。
    劉景晝沒有回答,他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借著昏暗的光線,一寸寸掃過那堵巨大的石壁。壁麵濕滑,青苔覆蓋,似乎渾然一體。但他看到了。在石壁右下角,靠近冰冷地麵的地方,那些濕漉漉的深綠色苔蘚覆蓋之下,隱約透出幾道極其細微、幾乎與石質紋理融為一體的刻痕!那絕不是天然形成的!
    他立刻半跪下去,不顧地麵的冰冷和汙穢,伸出左手,手指帶著一種近乎刻骨的謹慎,小心翼翼地拂開那片厚實濕滑的青苔。冰冷的苔蘚下,露出了一個巴掌大小、深深凹陷進石壁的圖案——那是一隻極其簡練、線條古樸的盤龍首!龍眼的位置,是兩個深不見底的孔洞。
    劉景晝眼神一凝,毫不猶豫地從懷中摸出那枚一直貼身攜帶的青銅龍紋令牌。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心神稍定。他將令牌翻轉,背麵赫然也鑄著同樣形態的盤龍首,中央鑲嵌著兩粒小小的、在昏暗中散發幽光的墨玉,宛如龍睛。他屏住呼吸,將令牌背麵嚴絲合縫地按入石壁上的凹陷圖案之中,那兩粒墨玉龍睛,精準地嵌入石壁上的孔洞。
    “哢噠……哢噠哢噠……”
    一陣細微卻清晰的機括咬合聲,從厚重的石壁內部沉悶地傳來,仿佛沉睡的巨獸被喚醒。緊接著,巨大的石壁開始震動!細碎的砂石簌簌落下。在眾人緊張到幾乎窒息的注視下,石壁正中,一道筆直的縫隙自上而下緩緩裂開!縫隙越來越寬,一扇厚重的石門,帶著令人牙酸的“軋軋”聲,沉重地、緩慢地向內旋開!一股更加陰冷、帶著濃重腐朽氣息的寒風,從門後的黑暗中猛地倒灌出來,吹得眾人手中的火折子明滅不定,幾乎熄滅!
    “開了!”有人低呼,聲音裏帶著劫後餘生的狂喜。
    眾人精神一振,如同即將溺斃的人看到了浮木。然而,就在那石門剛剛旋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時——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同九霄落雷,猛然從眾人身後那遙遠得仿佛隔世的通道入口方向傳來!這聲音是如此巨大、如此沉重,帶著一種終結一切的恐怖力量感,整個地道都在這巨響中劇烈地搖晃!頭頂的石縫瘋狂地灑下灰塵和碎石,腳下的地麵如同波浪般起伏,幾個本就站立不穩的死士直接被震倒在地!
    那巨響的餘波在狹窄的通道裏瘋狂回蕩、疊加,震得人耳膜刺痛欲裂,心髒都仿佛要被這聲音從胸腔裏扯出來!
    “鐵閘!是那道斷龍石閘!落下來了!”一個經驗豐富的老死士失聲叫道,臉上血色盡褪。那聲音,分明是萬鈞巨石轟然砸落地底的聲音!意味著退路徹底斷絕,也意味著……外麵的一切,都結束了。
    “熊爺——!”那斷臂的年輕死士終於徹底崩潰了。他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濕滑的地麵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完好的右手死死摳進地麵粗糙的石縫裏,指甲瞬間崩裂出血。他仰起頭,對著身後那無盡的黑暗和震動,發出了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哀嚎。那聲音裏蘊含的悲痛和絕望,如同實質的利刃,狠狠刺穿了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防。
    “呃啊——熊爺啊——!”
    他額頭狠狠砸向地麵,一下,又一下,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混著壓抑不住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嗚咽。火光照著他劇烈顫抖的、沾滿血汙泥濘的脊背,像一個被徹底摧毀的殘破玩偶。石熊最後那聲咆哮,那決絕的“走!”,還有這宣告一切的斷龍閘落下的巨響,徹底碾碎了他僅存的意誌。
    隊伍裏一片死寂。沒有人去拉他,也沒有人出聲。火光映照著一張張慘白僵硬的臉,麻木、茫然、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在沉默中無聲地蔓延、淹沒。連那石門開啟的“軋軋”聲,在此刻都顯得如此空洞而遙遠。
    劉景晝背對著這一切,站在那剛剛開啟的石門縫隙前。他的背影在劇烈的震動和搖曳的火光中,像一尊矗立在風暴中心的黑色礁石,凝固而堅硬。那驚天動地的落閘巨響傳來時,他挺拔的身軀有過一瞬間極其微小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輕顫,仿佛被無形的巨錘擊中。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眼睫在火光下投下深重的陰影,遮住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裏可能翻湧的一切。下頜的線條繃緊如刀削斧鑿,牙關緊咬,腮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喉結艱難地滾動著,像是在吞咽著喉嚨深處湧上的、混合著鐵鏽味的苦澀。他放在身側的手,五指深深陷入掌心,指甲刺破皮肉,帶來尖銳的刺痛感,卻遠不及心頭那萬分之一。
    時間仿佛凝固了。通道的震動漸漸平息,隻剩下年輕死士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和撞地聲,以及石門緩慢開啟的“軋軋”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過了幾個呼吸,又像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劉景晝猛地睜開了雙眼!
    那雙眼睛!裏麵所有的痛苦、悲慟、甚至剛剛那一瞬的脆弱,都被一股徹骨的寒意徹底凍結、碾碎!剩下的,隻有一片冰封的荒原,荒原之上,是燃盡一切後留下的、純粹到令人心悸的冷酷與決絕!仿佛剛才那落下的斷龍閘,不僅封死了退路,也徹底斬斷了他所有屬於“人”的軟弱情感。
    剛開啟、彌漫著腐朽寒氣的石門縫隙之中。那動作快得沒有一絲猶豫,決絕得沒有半分留戀,仿佛身後的一切悲鳴都已與他無關。
    “跟上。”兩個字,冰冷、短促,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命令,從門縫後的黑暗中擲出,砸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
    這冰冷的聲音如同鞭子,狠狠抽醒了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人群。幾個老死士最先反應過來,眼神一厲,猛地伸手,幾乎是粗暴地將那還在撞地哀嚎的年輕死士從地上拖拽起來。一人捂住他的嘴,另一人架起他完好的右臂,低喝道:“嚎什麽!熊爺白死了嗎?想死留在這!不想死就閉嘴,走!”
    年輕死士的身體還在劇烈地抽搐,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哽咽,但掙紮的力道小了許多,絕望的眼中似乎被這粗暴的拉扯和冰冷的命令注入了一絲麻木的求生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