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新年偶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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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玥兒
新年的第一天我卻醒得很早,許是昨晚失眠睡得極淺,幾聲零落的鞭炮聲輕易就把我驚醒。在床上翻了幾下終是沒了困意,便起床準備帶著父親上街逛逛給他添置幾件衣服表表孝心。
推開臥室的窗戶,一陣冷風灌進來,夾雜著著爆竹燃盡的悶悶的硫磺氣息,隱約泛著D 縣辣醬特有的辛香濃鬱,一古腦兒地鑽進人的身體,叫人陌生又熟悉。
記憶裏浮現出那一日的傍晚,繡河在身旁的塵世煙火中靜靜流淌,波光粼粼的河麵上燈影搖曳,我與陳然共坐車中,回憶大學時偶遇D縣辣醬的欣喜,仿佛就在昨日,驀然回首中卻發現已是舊年事。
今晚我將和父親一道去D縣最有名的特色菜館赴宴,完成我人生始料未及的第一個相親任務。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睜眼卻見窗外已是一片清明,天邊透出薄薄的霞光,襯得頭頂碧天朝雲更顯高遠,新年新氣象,在一聲聲新年快樂的祝福中,我開始覺得今晚的飯局似乎也沒那麽勉強。
父親一早起來為著晚宴的事情忙碌,今天雖是趙叔一家做東,我們卻也不能失了禮數,為著給對方送什麽東西他反反複複考慮了好久也沒定下來。我能感受到父親今天的緊張,他第一次沒有推辭我給他買的新衣,也第一次開始關注我的衣著打扮,他甚至在離飯局開始隻剩一個小時的情況下還想拉著我去商場,隻為選一雙適合搭配大衣的鞋子。
顯然父親對這樣的會麵也沒有經驗,隻得以極盡隆重來顯示對此事的關注和重視。他如此這般倒叫我不好意思起來,本想告訴他隨意些就好,這場飯局對我而言不過一個暫且不是特別抗拒的任務而已,可看他進進出出千叮萬囑像是要送自己女兒趕赴高考現場,我隻得生生把話咽了下去。
最後我們終於還是按照他的意思在刻意打扮中拎著準備好的禮物大方得體地準時出現在了“一江春”飯店的門口。
作為一家老字號的C省菜館,“一江春”的總店就在D縣,據說該店的老板最早便是在D縣辣醬的基礎上開發出一道道風味獨特的佳肴,隨著D縣辣醬名聲在外,這家店的名氣也不脛而走,漸漸成為D縣乃至C市著名的本地菜館之一,每年成千上萬的顧客慕名而來一襄饕餮,“一江春”的分店也開遍了C市的大街小巷,但這總店卻一直留在D縣未遷走,或許有生命的菜肴也如人一般,家鄉的味道,才是根之所在。
來到預定的包廂,父親一眼便看見裏麵已到的三口之家,忙不迭地伸出手去招呼寒暄,一邊遞上禮物一邊將我推到跟前,“玥兒,來,跟你趙叔、唐姨問好,這是他們兒子趙誌強,你們小時不經常在一起玩嗎?其實都很熟悉的啦!”
我望向對麵的三人,那中年男性身材微胖,麵色慈祥,細格子的羊毛衫配上黑色呢子大衣顯得儒雅溫和,女的則一襲暗紅色長款羽絨服,衣角及袖口處繡花朵朵,舉手投足間很是雅致,頭發高高盤起,盡管已年過半百,容貌氣質仍然嬌好。在他們身後,身著套頭高領毛衣的瘦高的年輕男子,局促而拘謹地跟我們打著招呼。我極力搜尋著記憶深處的片段,仿佛依稀有著相似的影子和模樣,隻是多年未見,人事變遷,縱然小時候有過一段淵源,如今站在眼前終歸也是陌生了。
但我畢竟早已不是小時候,於是露出熟悉的微笑客氣道,“趙叔,唐姨,您們好!”說完故作輕鬆地將目光移向趙誌強,“哇,趙誌強,你可大變樣了,還記得我不?我是李玥兒”
“啊,你好”趙誌強居然紅了臉,眼神飄乎不定,似乎對我的熟撚有些不知所措。
我略微尷尬,本以為可以活絡氣氛,沒想到話拋了出去對方卻沒打算接住,倒顯得我突兀了。猛然想到今天實是相親,像我這樣仿佛老朋友聚會的畫風似乎搞錯了狀況。
隻是這趙誌強這麽多年了,還真沒一點變化?二十幾的大小夥子怎麽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害羞寡言?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成為我的丈夫?我在心裏不禁搖頭,想著定是要辜負父親這番精心打扮了。
雙方家長倒是默契,熱情地問好後便招呼著我們就座,席間免不了客氣逢迎,誇獎對方兒女如何事業有成年輕有為,並時不時地給我們製造些共同話題盼望著我們借此機會一蹴而就好早日了卻他們的心願。
看得出趙叔和唐姨對我的印象應該不錯,尤其是唐姨,不僅讓我挨著她坐,席間還盡給我夾菜添湯,想是知道我母親早逝,生活中少了女性關懷,這相親便給了她最好的場景自然地扮演起亦姨亦母的角色來。她一麵詢問我的工作生活,一麵照顧著她另一邊的丈夫兒子,軟語溫言,細心周到,看來她早已習慣於這樣對家人事無巨細地妥帖關懷,而她的丈夫和兒子,顯然也對這樣的角色分工習以為常。隻是當我看見唐姨為趙誌強剔掉大塊的魚刺再將魚肉放進他碗裏,為他剝去烤紅著的皮才遞到他手上,而他卻如此心安理得地接過放進嘴裏,仿佛做著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時,我的驚訝便恰似那一根被剔掉的魚刺哽在喉嚨,硬是靠著一大口飲料才艱難地咽了下去。
我不知道趙誌強是在怎樣的環境中成長到今天,記憶中他本就靦腆,我原來以為不過懵懂小孩性格內向罷了。但今晚他的話也很少,更多地是在雙方家長的寒暄詢問中有一答一,仿佛仍是那個沒長大的孩子偶爾跟著父母出去吃頓飯的時候,真無法想象他居然是一個和我一樣工作快兩年的社會人!
看著他渾然不覺地吃著碗裏堆成小山的飯菜,我不禁啞然失笑,不知父親該當何想,麵對這樣一個似乎還在父母繈褓裏的孩子,我實在覺得連叫他男人都不願!
不過想到這裏我反而輕鬆了,這樣的一個相親對象至少讓我不用再糾結與他是否還會有下回分解,今天的飯局也許便是我與他除卻小時候之外唯一的回憶了,看著趙叔與父親談笑風生,唐姨的殷勤有佳,心下隻有深表歉意,估計他們新年的第一個願望便要以失望告終了。
想到這裏終究有些不忍,言語間我便對趙叔唐姨更加熱情,連帶著趙誌強似乎也被感染,話稍多了些,但天南海北十幾年未見本就不熟的兩人能有多少共同語言呢?三兩句泛泛而談後終歸再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就在這讓人有些哭笑不得的應酬中結束了人生第一次相親,一行人從包廂出來,我看見竟是唐姨去收銀台付錢結帳,趙誌強待在他父親身邊一動不動,仿佛從來就是這般等待著父母為自己打點好一切的姿態,我暗暗咋舌之餘不免對趙叔唐姨生出些許憐憫,這樣的兒子或許確實乖巧聽話,但一個永遠在父母庇佑下的人如何能獨自麵對生活的驚濤駭浪?他也要為人夫、為人父不是麽?當再無人為他遮風擋雨時,他又能為需要他的人做些什麽呢?
我再也看不過唐姨一手拎著我們送的禮物,另一邊還在吃力地掏錢買單,三步並做兩步走過去,一把接過她手上的東西說道,“唐姨,我幫您拎著。”
“啊,小李,沒事兒,不重,我拿就行了。”唐姨熱情地推辭著,臉上滿是和藹的笑。
我不由分說拎起來,“沒關係,唐姨,我幫您拎一下,你方便點兒。”
“哎呀,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謝謝你啊,小李,看我們家那傻小子,總是沒啥眼色,你可別見怪,啊?其實他人挺憨厚老實的”唐姨拍拍我的手背和顏悅色道。
我微微一笑,大方說道,“沒事兒,唐姨,這算啥。我們當晚輩的應該做的”
“唉,小李,你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那你稍等一下”唐姨說完趕緊轉過身去結帳。
此刻離得近了,我能看到唐姨眼角的魚尾紋竟也十分明顯,終是為家操勞半生的女人,再多胭脂紅粉也無法掩蓋歲月刻下的痕跡,那裏麵填滿的全是滄桑。
“小李,是你嗎?真是你啊!”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把我從輾轉思緒中拉了回來。有那麽一瞬間,我仿佛聽到了那曾經無數次在我耳畔和腦海裏的回響,沉毅平和,念念不絕。我有些恍惚,難以置信地循聲望去。
就在唐姨的另一側,排隊買單的人群中,有一個身影,挺拔如鬆;英倫風的V形毛衣和卡其色休閑褲襯出他的溫文爾雅,仿佛從畫中走來,不早不晚出現在我眼前,一切都剛剛好。
周遭的人聲鼎沸此刻都隱成了背景音樂,叮咚清泠如仙樂飄飄,隻餘下他的聲音他的人,隔著幾米遠的距離,微笑著朝我揮手。那笑容,竟像泛著希望的光暈與驚喜的甜蜜,透過人聲交織的重重時光,直直印在了我的心裏。
我的腦子裏無端就浮現出了那句——“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我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一般,呆呆地望著他,一時竟忘了開口。今天是新年第一天,我竟然在D縣遇見了陳然,在自己決定不再守著不可能擁有的這棵大樹後,在自己的第一個相親宴後,我卻遇見了他,可此時此刻為何我卻一點不覺矛盾和糾結,反而有淙淙細密的喜悅從心底裏緩緩溢出,流遍全身,好像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為這幸運的偶遇跳躍歡呼。
我該跟他說什麽呢?新年快樂嗎?見到你我好開心嗎?
可是張開嘴,卻成了另一句,“啊,陳總,您好!”
“你怎麽會在這兒?”沉默了幾秒,我們倆幾乎異口同聲道。爾後俱是一愣,都笑了起來。
“嗯~,”我在猶豫著如何開口解釋,轉念笑道,“我是D縣人啊,當然在這兒啊。那您呢,陳總,怎麽到D縣來了,元旦沒回去麽?”我居然潛意識裏不想提及“回家”,而是用“回去”來代替。
“嗬嗬”陳然的臉上似乎有絲遲疑掠過,爾後展顏道“嗯,D縣辣醬這麽出名,正好假期過來玩玩,順便嚐嚐最正宗的C省菜味道。”
我望著他點點頭,嘴角不由自主揚起,沉沉的禮品袋的繩子勒得我的手生疼,可我渾然不覺,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啊,我居然在這裏遇見了陳然,新年第一天的偶遇,是否在冥冥中暗示著什麽?
一時我們都沒有說話,心中仿佛有千言萬語此消彼長,卻似一大捧珠子落入玉盤中,濺出滴滴瀝瀝的聲響,卻又滾落而去嫋嫋然失了音。周遭溫暖如春的空氣中流動著無以言喻的美好,將我的心我的眼都熏得沉醉。我不想開口,一點都不想,生怕一不小心敲碎了這好不容易凝結起來的剔透時光。
“陳然!陳然!在哪兒呢?買完單了,咱們走吧!”一個我從未聽過的聲音,婉轉嬌媚,劃過重重音波,好似隔空而來。
我仿佛看見冰晶一般的夢幻城堡在我眼前轟然倒塌。
轉瞬間,身穿紅色大衣的窈窕女郎站在了陳然邊上,五官秀麗,妝容精致,一頭波浪長發更顯風情萬種,她自然地挽住陳然的手臂,另一隻手上搭著一件眼熟的藏青色男式大衣,那是陳然的大衣,那麽她,理所應當便是陳然的妻子了,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是陳然的妻子。
她真的是挺美的人,時尚,靚麗,懂得打扮自己。即便我故意小心眼地想挑出一點她的毛病,最後也不得不承認她和陳然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實在般配。
陳然和他的妻子一同到D縣來旅遊,原來,他不是沒有回家,而是他的家過來了,他的妻子過來了,他隻不過是陪著他的妻子到D縣來旅遊而已,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所有的欣喜激動在一瞬間戛然而止,仿佛前一秒我還在春風裏柔情似水,下一秒便似寒冬飄雪無所依傍,我的心也好像掉進了零下幾十度的冰窖,猝不及防中凍成了硬邦邦的一坨,在一地冰冷中被揉搓得滾來滾去,無主無方向,生生成了個笑話!
我看見陳然的的眉角微微一挑,沉吟了片刻,爾後坦然向我介紹道,“小李,這是我愛人小娟”
“小娟,這是咱們公司行政部的小李,她就是D縣人。真巧,今天在這裏碰上了”
我不知道此刻我的表情看在陳然眼裏有沒有什麽異樣,我已盡了最大努力強迫自己表現得自然,得體地笑,熱情地打招呼,遇見了老板娘,應該客氣恭謹地問好,甚至拍拍馬屁也未嚐不可。
於是我揚頭露出最溫暖的笑容,用最謙卑的語氣和姿態對陳然的妻子道,“小娟姐您好,我是李玥兒,很高興見到您,歡迎到D縣來玩,新年快樂。”
嗬,口齒流利,一氣嗬成,沒有一點破綻,做得好,李玥兒。
“小李嗎?你好,謝謝,新年快樂。”陳然的妻子笑著簡單回應到,神色平靜,保持著老板娘恰到好處不近不遠的儀態。
“玥兒!幹嘛呢?遇見朋友了?”父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回過頭一看,趙叔一家見狀,也都湊了過來。
心裏不禁咯噔一聲,看著趙誌強越來越近的麵龐,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知今天最終是如此尷尬,不如不見麵的好。
“哦,爸,這是我們公司陳總,這是陳總愛人小娟姐。”我咬咬嘴唇硬著頭皮介紹道。
“您好,伯父,很高興見到您。”陳然聽我說完,主動伸出了手向父親問好,“新年好!”
“哦,是陳總,幸會,幸會”父親打量了幾下陳然,旋即伸出手回握道,“陳總一家是來咱們D縣度假嗎?”
“是的,我和愛人都很喜歡C省菜,所以特地到這邊來嚐嚐地道的口味。”
“確實,確實,這一江春可是咱們這兒的老字號了!”還沒等我父親答話,趙叔便接口稱讚道。
“這三位是?”陳然指著趙叔一家,眼光看向我。
我在心底歎一口氣,該來的終歸要來,“陳總,這是我父親的朋友趙叔、唐姨,這是他們的兒子趙誌強,今天我們兩家也是在這裏吃飯,聚一聚。”
陳然似乎一愣,眼風掃過我和趙誌強,臉色微微一變,“哦,幸會,幸會”陳然與他們一一握手,保持著應有的禮儀,與趙誌強握手時卻多看了對方兩眼,我隻裝作不覺。
可我心裏卻是萬般不自在,仿佛做了什麽虧心事被人抓包,隻覺尷尬到極點。轉念又想自己相親本就是正大光明的事情,為何如此在意被他知曉。抬眼間又見陳然與他妻子相依相偎,如一對碧人般盈盈而立,回頭看看自己稚嫩青澀,即便今天刻意打扮過卻仍與他妻子容貌氣質差之千裏,又很是氣餒。
飯店裏空調的暖氣開得很足,隱約間有暖暖的風吹來,把我鬢角的散碎發絲吹到臉上,一陣一陣地癢,恰似我此刻冷熱不明的心,蠕動著,強撐著,無聲無息著,在喜與悲的切換中浸淫淬造,不知所蹤。隻盼這場麵能如KTV的點歌台上有個快切鍵,隻消輕輕一按,一切人事都將重置。
“陳總,難得你們來D縣一次,要不明晚我們做東,請陳總及夫人賞臉一起吃頓便飯吧!”我聽見父親對陳然客氣道。
我明白父親如此自作主張地邀請陳然當然是因為我,可他怎會明白,他的女兒實在不知以何種姿態去迎接這內心極度抗拒的宴請形式,也實在鼓不起勇氣去麵對以陳然夫妻為主角的私人飯局。
可我還得裝作殷勤地順著父親的話機械重複道,“是啊,是啊,陳總,小娟姐,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
我是怎樣練到如此心口不一的?難道是跟著王浩久了,不知不覺間便變了心性?
我不知道我的臉色是否透露出內心的陰晴不定,隻是陳然在看了我一眼後,客氣地笑道,“謝謝了,伯父,我們明天就要回C市了,不用客氣,下次有機會一定多敬伯父幾杯。”
輕輕鬆一口氣,終於不用再為此掙紮為難,可心底卻也湧起小小失落,陳然,明天就要走了麽?
“哦,這樣”父親隻得點頭道,“那行吧,這次確實不巧,如果早點知道陳總要過來,無論如何也得請陳總給個麵子,感謝您對玥兒的關照。我們家這小姑娘年輕,不懂事,工作上有什麽做得不好的地方還要請陳總多多包涵。”父親拍拍我的肩對陳然道。
“伯父客氣了,小李很優秀,公司領導都很看重她。”陳然誠懇地對我們點點頭,“行,那就不打擾各位了,我們先行一步,還要去見個朋友。”陳然向大家握手告別,並再次送上新年祝福。眾人也都一一回應。
“小李,新年快樂!”
“嗯?哦,新年快樂,陳總!”沒想到陳然最後特意叫了我的名字,我在恍恍然中抬頭望去,隻見他微笑著對我點點頭,我仿佛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揮揮手,陳然和他妻子轉身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街的盡頭。
父親還在和趙叔一家談論著我的工作陳然的凱然,讓他們知道我是一個多麽能幹、獨立的女孩,可我已全然不聞,隻傻傻地拎著送趙叔家的東西望著陳然遠去的方向,心眼俱是迷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