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兒
    三月的C市，冰雪消融，春意闌珊。盡管早春的風還零星沁著微涼寒意，那城頭的迎春花卻是節節吐蕊，早按捺不住地探出了密密騰騰的點點鵝黃，仿佛滿天燦燦星子跌落人間，亮得在白日也閃著斑駁暖光，金晃晃的煞是好看。
    三月的凱然，卻迎來了一件喜事。當王浩在晨會上宣布郭總即將在本月18號舉行婚禮時，眾人也都驚訝不已。雖說以郭總的年齡此時結婚已屬再正常不過，但他一向以工作狂示人，近二十年江湖闖蕩的生涯裏幾乎全被男人的事業和野心占滿，甚少聽說有關男女之事，連陳然都曾經笑說他是娶了凱然當老婆。可就是這樣一個一眾淑女名媛都難入法眼的黃金單身漢，卻突然傳出即將結婚的消息，的確讓人大吃一驚，尤其是聽說對方還是一名尚未畢業的大學生後，就更令人大跌眼鏡了。
    陳然跟我說起這個的時候也不免感歎，回憶起他和郭總十年如一日的友情如酒，笑說對方真是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西北漢子，恰如他的性格，本以為會一輩子光棍，沒想到一聲不響便直接走入婚姻殿堂，竟是連對方畢業也不願等，趁著情人節的當口拉著那小姑娘就領證了。末了，陳然歎口氣，似是跟我說，又似是自言自語，“我真羨慕他……”，至於為何羨慕他，又羨慕他什麽，陳然搖搖頭，終是未說出來。
    而於我而言，雖未曾見過郭總的小未婚妻，但想必定是一位嬌小可愛的女子。這個世界，不幸有很多種，可幸福的模樣，實則都差不多，歸根結底不過是自由與愛。而這個尚未出身社會的象牙塔裏的女孩，在未遍曆世間的複雜險惡時便擁有了這兩樣東西，實是幸運。即便未來的路還很長，但至少生命裏有過這樣寶貴的體驗，已是讓多少人都羨慕的事情。當然，這羨慕的人中，包括我。
    與陳然的相遇相識，讓我不得自由；而予陳然的情意，卻連愛都無法言說。這樣的無奈，在如此盛大隆重且受人祝福的婚禮麵前，相形見絀，卑微如塵芥。
    所以，當王浩安排我負責郭總婚禮的來賓接送時，我不禁暗暗鬆了口氣。脆弱如我，實在不願在婚禮現場奔忙，讓滿眼花團錦簇和浪漫幸福一遍遍刺疼我本已敏感的神經。
    婚期臨近，各項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前來參加婚禮的嘉賓也陸續入住酒店。吃過午飯，王浩便將我叫到辦公室，拿著一份名單細細查看後對我道，“小李，陳總愛人今天下午五點的飛機到C市，你去接一下，她就不住酒店了，直接送到陳總公寓吧。”說完將手上的名單遞給我，“這是最近兩天到的客人的航班時間和電話，你留一份，早些安排好，別讓客人等。”
    答應著接過來，我看著賓客名單第一行豁然印著“姚小娟”的名字，仿佛回到幾個月前在D縣初次見麵的時候，那穿著大紅衣服留著波浪長發的窈窕女郎仍是記憶裏一道抹不去的濃重陰影，心下不由黯然。情知這般狀況避無可避，我也隻得按部就班地安排起相關接機事宜來。
    想著飛機五點到達，時間不早不晚，而回程的路上正是下班高峰，為免堵車時間太長耽擱晚飯，我特意準備了一些小點心以備不時之需。其時我此刻的心思頗有些微妙，因著對陳然的那些情意，與他的愛人相見終歸覺得尷尬，抑或是隱隱的心虛，甚至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討好的心理，這樣的感覺很複雜，有時也不免自問，自己這樣瞻前顧後處心積慮地為她考慮準備，是否潛意識裏還希求得到她的一些認同，好免除自己那些見不得光的心思的罪惡感？轉念又覺自己甚是荒唐，如若我真的與陳然有什麽，他的妻子又怎可能輕易放過，我這般自欺欺人掩耳盜鈴不過是一點自我安慰罷了。
    輕歎一聲，解開束發的頭繩複又攏上，心煩的時候總愛重複這樣的動作，如此幾次後，我便覺心情不似剛才沉悶。看看時間已是不早，我把那接送名單往包裏一揣，給司機打了電話後便走出公司。
    此時的C市並不擁堵，我們一路開去，難得地暢行無阻。春日的下午，頭頂的天空一碧如洗，藍得像一汪靜謐的湖水，深不見底。我打開車窗，任由煦風撩起我的長發，拂過風衣的表麵發出細碎的沙沙聲，漸漸撫平我內心的忐忑與煩擾。該來的終歸要來，該見的必須得見，做好你的本份吧，李玥兒，你和陳然，不也未走到覆水難收的地步不是麽？即便以眼下的兄妹關係而言，你們也從未有過任何出格的舉動，既然如此，為何不能坦然地去麵對他的家人？你所畏懼的，你所擔憂的，不過都是你自己的心障而已，破了這些，你才有可能走出來啊，否則困在死胡同裏，隻會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
    閉上眼搖搖頭，似乎想甩掉這些惱人的心緒。看看身邊拎著的精巧糕點，鬆軟的蛋糕配上細膩奶油，泛出金黃色澤，層層水果鑲嵌其中，叫人胃口大開。不論如何，作為凱然的員工，為來賓服務，盡最大努力讓他們滿意，都是我們的份內之事，更何況這位來賓是凱然的老板娘之一，我把這份差事做細做好，也算功德圓滿了。
    這樣想著，心下便平靜不少。我們按時抵達了機場，也順利接到了陳然的妻子。見到我的時候，她似乎微微一愣，卻也未多言語，我保持著得體的笑容親切地與她招呼，“小娟姐，您好，我是凱然行政部的李玥兒，歡迎您的到來！”
    她細細打量了我幾眼，若有所思，“李玥兒”，旋即了然道，“哦，上次在D縣我們見過麵的吧？”
    “啊，是的，小娟姐”沒想到她居然記得我，“上次您和陳總到D縣玩，我們遇見過，你們上次太匆忙了，都沒能給我們一個機會請你們吃頓便飯”我客氣道。
    她微微一笑，並不正麵回答我，“嗯，上次是有些忙。李玥兒是嗎？你在行政部？”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問話中似乎有些對我格外關注，微頓了一下，忙答道，“是的，小娟姐，我一直在行政部”
    “哦，行，我們走吧。”聽了我的回答她卻也不置可否，點點頭徑直朝前走去。我忙跟上去接過她手中的行李，一邊給司機打電話讓準備出發。
    見我殷勤幫忙，她也並未過多推辭，隻略微一笑算是感謝。從第一次見麵開始，她給我的感覺始終有些冷若冰霜，或許是因為老板娘的緣故，舉手投足間不自覺便透著距離。我微抿下嘴唇，明白社會本就如此，倒也不甚在意，隻快走兩步跟了上去。
    上車後，她一眼發現放在後座的糕點，抬眼望我，我忙解釋道，“小娟姐，現在都五點多了，也不知道飛機上有沒有安排餐食，這會兒正是下班高峰，回去的路上可能會比較堵，時間會花得多點兒，如果您餓了可以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哦，”她了然道，隨後又看向我，“這是你準備的嗎？”
    我被她問得一愣，有些茫然道，“嗯，是的，小娟姐，有什麽不妥麽？”
    “嗬嗬，那倒沒有”她輕聲一笑，“你的心思倒是機巧，行政部的人果然會做事，怪不得陳然誇你。”
    我的臉突然一紅，她的話裏似乎將我與王浩張小琦那樣的諳於人事相提並論，可我知道自己並不是那樣的人，我準備這個糕點雖有些微討好的意思，但被她一語道破，也不免微微發窘。唉，什麽時候才能像王浩張小琦那樣辦事妥帖卻又不露痕跡，我真是自歎弗如。
    但眼下還得裝作推辭道，“沒有，沒有，小娟姐，您過獎了，我就是想著您可能餓了所以準備了點兒吃的，還不知是否合您口味。”
    “有這心就不錯了”她抬眼望向我，顧盼中帶著些許說不清的意味，仿佛要直直望進我的心裏，爾後不緊不慢道，“不過我最近在減肥，這些甜食都不敢沾的，尤其是晚上。”說著將糕點遞給我，微微一笑，“不過還是謝謝你。”
    “啊，哦”我不知道她說的是真的還是隻是個借口，尷尬地從她手裏接過，有些訕訕道，“哦，怪我沒考慮周到，真是不好意思，小娟姐”偷偷打量了一下她，我繼續道，“小娟姐身材這麽好，還要減肥啊？”
    “嗬，”想是沒料到我會添上這句，她放下手機，斜睇了我一眼，似笑非笑，“沒想到你這麽會說話！小李是吧？多大了？到凱然多久了？”
    “嗯，小娟姐，我24了，到凱然快兩年了。”
    “24啊，屬馬的？你們陳總也屬馬，還真是巧！”她似乎一怔，不動聲色看我一眼，那一眼，卻帶著些許淩厲的機鋒，讓我不自覺一凜，“不錯啊，從學校畢業就到凱然的吧？聽陳然說，你在行政部表現挺突出的，兩年時間就能到這程度，還挺不簡單”
    她的話似乎字字都是誇獎，可聽在我耳朵裏卻有些走味，沒來由地一陣慌亂，可細思起來卻又尋不著什麽。我咬咬牙，不安地攏起一縷碎發，斟酌道，“小娟姐過獎了！是陳總、郭總還有王經理他們給我機會，我才能學到不少東西，還要感謝他們對我的悉心栽培！”
    “小李談朋友了嗎？”她突然問出這一句，我不由得一愣。聲音從後方飄來，竟有著幽然而詭異的味道，仿佛有隻可怖的手緩緩地不易察覺地向我襲來。她的問題生硬而突兀，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隻得答道，“沒有。”
    我回過頭，隻見她如常端坐在後座，低頭看著手機，隱在波浪長發裏的臉龐看不清神色。此時正好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幾秒過後，突然一笑，那笑，仿佛本已濡幹的海綿拚命擠出最後一滴水，終是失了真，“小李這麽優秀，居然還沒談朋友？看來你眼光很高啊，估計一般人你看不上”
    我很是不適，實在不喜和本就不熟的人討論如此私人的話題，尤其對方還是陳然的妻子。可她今天的話語總是透著怪異，是故意的嗎？那語氣中咄咄逼人的意味實在讓我有些招架不住，可為何是我？我與她統共不過見了兩次麵，說話加起來還不到十句，我自認已是小心客氣，並未得罪於她，難道是因為陳然？可我已盡力掩飾對陳然的情意，就是怕遭遇今天這般尷尬和無所適從。車廂裏汽油與皮革散發出的味道揉雜在一起，讓人有些反胃，我想打開窗戶，卻又顧及身後人是否不適，茫茫間脫口答道，“不是的，小娟姐，我隻是覺得自己現在還年輕，應以工作為重，個人問題等過幾年再考慮”
    “哦？是嗎？郭凱和陳然聽你這麽說肯定高興”她笑出聲來，“不過也怨不得你，凱然我可是清楚得很，一天累死累活的，像你們女孩子，哪有時間去談戀愛，外麵的人都接觸不到幾個！”
    她如此說法我卻不知如何接話，隻得笑笑表示回應。她也未再多說什麽，彼此一路無話。一時氣氛有些沉悶。我從後視鏡望去，她繼續漠然地刷著手機，我卻前所未有地覺得這回程的路途如此漫長，讓人有落荒而逃的衝動。
    好容易將她送到目的地，我在心底暗暗鬆了口氣，打起精神為她拿下行李，送她上樓。
    這是我第一次進到陳然所住的小區，雖然平日隔河相望，其富麗規製已能窺見一二。此刻身臨其境，才知確實名不虛傳。視線所及處，草木茂盛，樹影蔥蘢，各式花朵在人工雕琢下姹紫嫣紅開遍，擺出各種俏麗造型，讓人所見猶憐。春日縵綣，牆內滿園綺麗，牆外潺潺水流，好似走進如畫美卷，叫人心曠神怡。
    可我此刻卻全然顧不得欣賞讚歎，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觸到陳然生活裏的一草一木，甚或還踩在他平日的腳印之上，然而卻是與他的妻子一道，真讓人覺得諷刺和無奈。寬敞的電梯平穩上行，光亮的大理石地麵能映得出人影，我站在陳然的妻子旁邊，沒有一點生氣。
    在陳然的公寓門口停下，她轉過頭，“今天謝謝你，東西我自己拿進去就可以了。”說著接過我手中的行李，卻不急著開門，似乎想了想，爾後拉開背包，從裏麵掏出一塊仿佛木牌的東西遞給我，“小李，我覺得你人不錯，和你還挺投緣的，這是一塊開過光的桃花牌，有助運勢的，送給你權當見麵禮吧。”說著不由分說拉起我的手放進去。
    “啊，不用，不用”沒想到她會突然送我東西，尤其是這樣一件物事，終是透著怪異，我忙推辭道，“小娟姐您太客氣了，這些都是我該做的份內事，不足掛齒的，哪能要這麽貴重的禮物。謝謝您了，真不用！”
    “叫你拿著你就拿著”她一把捂住我的手，像換了個人似的，嬌笑著嗔道，仿佛無比真誠，“我這個人不喜歡跟人客氣，初見的人都覺得我比較冷，但隻要是我覺得投緣的人，我都真心以待！你雖然年輕，但看得出來人很懂事，說句拿大的話，我比你大這麽多，在心裏是把你當妹妹看的。這桃花牌對你的事業啊、感情啊各方麵的運勢都很有幫助，我還是之前特意在H市的靈水寺求來的呢，很靈驗的，一般人我可不送給她！”說著拍拍我的手，滿含著笑意催促道，“拿著，拿著，不拿著就是不給我麵子了。”
    不知為何，她越是這般熱情，於我內心卻越是抗拒。隻覺今天的一切都那麽地不自然，讓人隱隱不安。可她的話已是說到這個份上，再推辭倒顯得我不識抬舉了，隻好勉力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謝謝您，小娟姐。”
    “哎，這就對了，記得回家掛在床頭，才有效果！”見我收下，她終於喜笑顏開，似乎還微微鬆了口氣，“行，你快回去吧，這麽晚了。”
    答應著與她告辭，走出陳然的公寓。回望身後巍巍高樓，在暮色的掩映下仿佛一尊嶙峋石獸，莊嚴沉謐叫人不可侵犯。我拿起手中的桃花牌，褐色的木牌中央醒目地刻著太極八卦圖案，四圍一圈精美的鏤空纏枝桃花，繞著一把似劍模樣的圖案若隱若現，底下栓著一小小葫蘆煞是可愛，紅色的流蘇軟軟垂下，倒平添了幾分古色古香的味道。我雖不信這些開運風水之說，但這桃花牌玲瓏雅致，做工甚巧，當個掛件也未嚐不可，微微一笑，將它放進包裏，也就不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