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痛苦抉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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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然
    小娟的父親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走了,我記得他走的頭一天晚上,也就是我回H市的那天,吃完飯回家的路上,小娟還和他通過電話,告訴他自己收了個幹女兒。我聽見他在電話裏一個勁地咕噥什麽時候才能抱上自己的親孫子,小娟母親在一旁笑著勸著,小娟一臉反正千裏之外鞭長莫及的不屑一顧,那樣的家長裏短的情景,都隨著這一場突出其來的車禍,永遠地消失了。而隨之改變的,還有我對小娟未出口的話語,分手,嗬嗬,逢此大變,我還怎麽可能再對小娟提出分手,她已經在朝夕之間失去了一位親人,我如何還能夠雪上加霜地讓她在一天之內再次承受同樣的痛苦?!我做不到,我怎麽可能做到!
    我是一個男人,我是小娟的丈夫,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即便我對小娟已經沒有了愛情,但麵臨這般人生至痛時刻,道義和責任已讓我沒有退路。我無比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小娟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我,這個家,已經失去了一位男主人,絕對不能再失去另一個。而我與玥兒那看似很美很簡單的愛情,終究在這人世無常中被悄悄地掩在了身後。那個夜晚,我曾信誓旦旦許給她的驚喜,都隨著這場讓人措手不及的變故灰飛煙滅了……
    此刻站在醫院外的走廊上,望著眼前漆黑如墨的濃重夜色,身後慘白的燈光如同鬼火般幽幽投射到我的身上,和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仿佛要將我吞噬在這一眼望不頭的黑暗裏。小娟此時在病房裏陪著母親,寂靜的夜裏她們嚶嚶的哭泣聲顯得格外刺耳,徹夜未眠的我剛處理完醫院的相關手續,眼眶深陷,身心俱疲。我掏出一隻煙,煙火的微光在凜寥的夜風中亮起又熄滅,反複幾次才點燃,深吸一口,再緩緩吐出,我閉上眼睛,感受著淩晨的風微冽的涼意拂過臉頰時的粗糙和苦澀,隻覺有一種深深的無力和悲哀,漸漸彌漫至全身,前所未有的無著感讓我看不清未來,以後這個家,我和小娟,和玥兒,該怎麽辦,該如何走,仿佛突然間沒有了答案。
    口中吐出的煙霧在清冷的空氣裏一晃就散,我默默地把煙吸完,掏出手機,看看時間才早上5點,我該不該給玥兒打個電話,她現在肯定還在熟睡吧,可接下去的時間於我定是忙碌又不便,隻怕很難再有合適的機會告知她我的情況。她擔心了嗎?肯定的,那樣模糊的話語和不知歸期的留言,換作是我也定然焦心不已。罷了,眼下最重要的,先讓她心安吧。
    我再不猶豫,迅速撥通玥兒的電話,不出所料,玥兒的焦急與擔憂即便隔著長長的電波仍一覽無餘,末了,她讓我一定要保重自己,她說小娟此刻最需要我,她還讓我答應她一定要撐住,她會在C市好好地等我回去。涼風貼著聽筒簌簌作響,我聽見玥兒的呼吸在電話裏並不均勻,我知道她此刻在落淚,可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去勸慰她,擺在我們麵前的,仿佛是一條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的道路,每次我以為我們終於可以攜手同行朝著遠方的目標心無旁騖邁進的時候,那路便似莫名改變了方向,隻留給我們啞口無言的迷茫與哀傷。
    玥兒她是無私的,在這場愛裏,她已經盡最大可能地給予了我理解和體諒,就像她一直跟我強調的讓我不要和小娟分開一般,我相信她即便渴望朝朝暮暮的細水長流也不願打破我的婚姻去與我攜手一生。正因如此,我才更不願讓一個24歲的年輕女孩為我犧牲至此,所以我告訴她不會讓她等太久,也計劃好即將帶給她的驚喜。在我的眼裏,身邊的世界每天日升月落,人們早出晚歸,所有的人事都在有條不紊地行進,我隻需度過再平常不過的48小時,便能跨過天涯真正走到她的身邊。卻從未想過這日複一日的靜好歲月裏,生死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讓我所有的期盼與憧憬最後都隻能凝結成三個字——對不起。
    是的,我對不起玥兒。如果我給不了她婚姻,她就勢必隻能這樣在我身後花開花謝獨自寂寞,即便她說她不在乎,可心誌堅強如我都是這般在意,她那樣敏感憂鬱的心靈又怎可能無動於衷?不過是為了我為了愛的隱忍罷了。當然,我可以傾盡我的全力對她好,可愛一個人,卻給不了她婚姻,就像華美的音樂有了前奏和高潮卻總找不到尾聲一般,終究算不得完整的作品;而一首永遠無法做結的曲子,再悠揚動聽也會有審美疲勞的時候,到那時,堅持下來的演奏者和聽眾又有多少?我望著頭頂漸漸變得灰藍的天際,這個城市的喧囂即將在陽光下慢慢開啟,有幾隻鴉雀撲楞著翅膀從樹梢飛過,發出孤清的壓抑的啼鳴,就像我此刻的心情,頹喪而沒落。
    對於玥兒,我終究是虧欠了。
    小娟父親的葬禮一周後在N市舉行,親朋好友悉數到場,郭凱和他的新婚妻子也第一時間趕了過來。我倒是第一次在他婚後看到他的嬌妻,盡管刻意打扮得成熟,也難掩實際年齡下的青春與單純。看著她緊緊挽著郭凱的手臂依偎在他身旁的模樣,仿佛再大再難的事都不能打擾到她般的安心與踏實,心中驀地一慟,眼前不自覺浮現出玥兒的臉龐,她與她,又相差得了幾歲,可命運卻如此天差地別,郭凱的嬌妻可以無憂無慮地盡享人世花好月圓隻因有人為她遮風擋雨,而我的玥兒,卻隻能在我的身後獨自默默咽下這條不歸路的所有酸甜苦辣,而我,卻站在一旁無能為力。
    微斂了眉眼,定定心神,眼下又如何有更多時間讓我思慮其他?抬起頭,我已是恢複了正常模樣,隻立在小娟身旁,繼續招呼著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
    “小娟媽媽!”一道熟悉的童聲響起,隻見一個瘦小的身影飛奔而來,一把撲進小娟的懷抱,早已是淚眼迷蒙,“小娟媽媽,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還有陳爸爸,還有我。不要哭了好不好”
    小娟先是一愣,方才發覺是趙婷婷,忙抬頭往外一看,她身後不遠處,趙處長正一步一步走向我們。似有些意外,小娟竟未開口說話,隻呆呆地望著趙處長過來的方向,直到婷婷再次拽著她的手臂擁抱她,方才醒神過來,忙摟著婷婷道,“好,好,婷婷乖,媽媽聽你的,媽媽不哭 ,啊?你和爸爸怎麽過來了?”說著便去擦臉上的淚水,卻是怎麽也擦不幹一般越流越多。
    那婷婷卻異常貼心,掏出包裏的紙巾幫小娟擦去嘴角的淚水,道,“爸爸聽你們單位的阿姨說你家裏出了事,於是我們就趕過來了。”
    我聽得心裏一熱,沒想到趙處長是這般古道熱腸的人。原本隻是覺得他人不錯,認婷婷為幹女兒也是當時情形下的權益之事,以我的性格和人生經曆,這些場麵上無傷大雅的事情做了也便做了,不會真頭腦發熱地認為自己和人家處長攀上了什麽一絲半縷的關係,也更不可能在這類家人去世的事故中把他那樣的關係劃到真正的親朋好友這個範疇中來。所以,當見到趙處長和他女兒千裏迢迢從H市趕來N市參加小娟父親的葬禮時,饒是再冷眼對世間人情冷暖的我也不免心下感動,忙和小娟迎上前去,對趙處長伸出手,“趙處,感謝,感謝!沒想到您會來,怠慢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趙處長一把握住我的手,“陳總,說哪裏話,婷婷是你們的幹女兒,咱們就像一家人一樣,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都悲痛萬分,無論如何都應當到場的。”說著伸手拍拍小娟的肩,眼神裏似有無盡的心疼和憐惜,沉重道“小娟,節哀順便。”
    “趙處,謝謝!”小娟也感動不已,一手摟著婷婷,一邊說道,“趙處怎麽不事先打個電話,沒想到您們會來,都沒親自去迎接,真是不好意思……”
    “說什麽話呢!”趙處長大手一揮,“這個時候還跟我客氣,現在你們才是最需要照顧的,尤其是你,小娟”趙處長望著小娟,似乎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歎了口氣,“逝者已逝,你們還是要多保重身體,未來的路還很長,好好照顧你的母親。”
    聽得趙處長如此說,小娟的眼眶又紅了,我看見她怔怔地望著趙處長,眼裏似有無數波瀾湧動,說道,“我明白,趙處,謝謝您。”複又轉過頭叫我,“陳然,你先帶趙處長去休息室坐會兒喝點水吧,他們長途奔波,現在肯定累了。”爾後垂下眼簾,撫摸著婷婷的頭發,“婷婷餓了嗎?跟媽媽去吃點東西吧。”
    婷婷答應了一聲,蹦蹦跳跳跟著小娟去了。我陪同趙處長往休息室走,為彼此點上煙,他卻不似之前那般健談。我正有些納悶,忽聽得他問道,“陳總去凱然多久了?”
    我不由得一愣,心下暗自襯掇他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卻也如實相告,“之前去了三年,最近這次,算算也有大半年了吧。”
    “為何不考慮回來呢?”
    不禁被他問住了,但這個中因果三言兩語又如何解說得清,我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見我不語,拍拍我的肩,道,“陳總,別怪我打聽你的私事。婷婷是你們的幹女兒,我是真心拿你當兄弟。”說著吸了口煙,望向遠方,“我認識小娟也快兩年了吧,那次我陪著妹妹相親,小娟帶的那個男孩卻不懂事,這樣的飯局竟不知道主動結賬,嗬嗬,倒是小娟很爽快地付了錢,末了還跟我們道歉說她也沒想到那男孩如此木訥,她也是幫那男孩母親一個忙,沒了解清楚就把人帶過來,讓我們見笑了。當時我就覺得小娟這人挺不錯,仗義,熱心,不拘小節。”趙處長撣撣手上的煙灰,“後來漸漸熟了,從她嘴裏,我又慢慢知道了你。隻是小娟每次提起你的時候似乎都有些傷感,幾次追問後我才知道,原來從你創辦凱然起,你們大部分時間都是聚少離多。這對一個女人來說,不容易。”他停下腳步,轉過頭看著我,“兄弟,別怪我多嘴,婷婷和你們有緣分,我心裏沒把你們當外人,你們這麽多年夫妻,你應該了解,小娟雖然嘴上要強,但骨子裏卻是個小女人,她其實是很渴望陪伴的。我不知道你為何跟她到了H市還要再返回凱然,那個時候小娟跟我說她心裏特別沒底,似乎有一種你一去不複返的感覺,我當時還勸她別多想。現在也不提這些了,當時有當時的情況,但眼下伯父已經走了,伯母和小娟天各一方的,又都是一個人,你是不是也該好好打算一下,你,小娟,凱然,是去是留,總得有個選擇和安排啊。”
    我不禁愣住了,猛然想起回歸凱然之前的那些日子,好幾次午夜夢回,小娟在陽台上抽著煙說著電話的單薄寥落,如今聽到趙處長這番話語,才明白她當時的無奈和不舍,可那時我們兩人賭氣般的毫無溝通,終究把彼此推向離對方更遠的地方,而我的心,也在這場放逐中改變了軌跡,再也回不去了。
    一時竟有些語塞,我明白趙處長說得沒錯,這樣推心置腹的話想必也是真心拿我當朋友。父親走了,小娟和母親,兩個女人,又天各一方,我作為一家之主定當為她們安排周全,換作以前,我肯定二話不說立馬應承下來;可現在有了玥兒,不能給她婚姻已讓我問心有愧,如何還能再拋下她隻身回到小娟身邊?但是,這般難以兩全的苦惱,又如何能對趙處長言說?想到此,我低下頭自失地一笑,掐滅煙頭,默了半晌,才抬起頭望向遠方,緩緩道,“謝謝您,趙處,我明白了,我會好好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