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世事無常(四)

字數:5020   加入書籤

A+A-


    戀上你看書網 . ,最快更新你我的天涯是時光最新章節!
    陳然
    我是在地震發生後的第三天才與小娟單位的同事匯合並隨同醫療隊進入縣的。這短短兩分鍾的天地顫抖及之後的時間,當是萬千國人的至痛時刻,無數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場建國以來破壞力最大傷亡最慘重的地震,一夜之間讓中華大地愁雲慘淡悲風呼號,說國殤亦不為過。
    截至我們進入縣的時間,這場史無前例的大地震已造成上萬人死亡,十幾萬人受傷,無數房屋倒塌,直接經濟損失已達千億元。此刻,當我坐在今天淩晨才搶通的前往縣的汽車上,盡管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沿途的景象仍是讓人觸目驚心。
    視野所及處,大片大片的殘垣斷壁,如同孩童用沙石壘起的玩具房屋,一點風雨頃刻間便將其夷為平地。公路早已不見昔日玉帶纏繞的婀娜蜿蜒,全是大大小小的裂縫,汽車如同駛入了不斷搖晃的篩子,隻能被動地隨著左右顛簸起伏。路上散落著大大小小毀損的車輛,成堆的巨石幾乎將車廂壓扁。餘震不斷,山石早已鬆動,一不留神便如泡沫屑簌簌飛落,考驗著所有人的意誌和承受力。由於這邊的通訊仍舊中斷,很多本可由設備鑒別的災情此刻都隻能靠人眼觀測判斷。所有人都全神貫注,手心捏把汗,一看到石塊下落少些,安全員便指揮車隊迅速通過。有的地方崩塌的山石已經將公路全部堵死,為避免出現意外也為趕時間,我們經常需要下車徒步行進,車隊則等到道路徹底打通後再繼續向前與我們匯合。這樣走走停停,等到達縣縣城,已是傍晚時分。
    震後的縣滿目瘡痍,整座縣城已看不見一棟完整的建築,到處都是斷瓦殘垣,昔日挺拔的高樓廣廈此刻卻如無力匍匐的垂死之人,翻騰著陳舊混濁的石灰粉塵,血紅的鋼筋有斑駁的鏽跡,死氣沉沉地彎折支伸著,仿佛一雙雙仰天呼救的手,眼睜睜地看著命運之門在眼前殘忍地關閉。連日大雨,沉渣廢漬泛起土色浮沫,混雜在黑褐色的泥漿裏,散發出腐敗難聞的臭味,成片的廢墟中隨處可見殘肢斷臂和血肉模糊的屍體,不斷有撕心裂肺的呼號聲裹挾著奄奄一息的求救聲傳來,此起彼伏如哀樂盤旋不絕,更顯得整座縣城如鬼魅肆虐陰森淒涼。
    望著昔日風景秀美的旅遊勝地頃刻間化作人間煉獄,饒是七尺昂藏男兒此刻也不免淚落如雨。為了爭分奪秒抓住72小時的黃金時間營救更多生命,顧不得悲傷和連日奔波的疲憊,所有人迅速投入緊張的救援工作。我和衛生局的同誌一方麵協助醫療隊對傷員進行初步的救治,一方麵竭力搜尋當地衛生局和小娟的消息。直到淩晨三點左右,才得到關於小娟的確切信息。
    由於地勢偏遠,縣衛生局為本次交流活動安排了充足的時間,三天的會議討論後便是對當地醫療衛生係統的實地調研。地震當日的調研活動安排在下午,上午則是自由活動時間。我知道小娟在家便有晚睡晚起的習慣,在這邊沒有工作時想必也不例外,果然不出所料,據當地衛生局幸存的同誌介紹,與會人員都是統一安排在單位旁的人民賓館,當天並未見小娟外出。
    人民賓館是六層電梯樓,抗震性能強於普通樓房,但因處於重災路段,毀損程度仍是慘不忍睹。我們趕到現場時,隻見六層高樓已從中斷成兩半,規整的房間早已變形,雕梁畫柱東倒西歪,再看不出舊時模樣。賓館前懸掛的旗杆已然傾折,鮮豔的旗幟散落地麵,沾染上泥濘土塊,辨不清顏色。髒水橫流,發出陣陣惡臭。前台寬敞的大堂此刻已掩在一堆破爛的鋼筋水泥裏,出入通道全被堵死,大樓裏隱約有微弱的呼救聲傳來,我甚至能看見某些扭曲的窗棱上懸著的肢體和壓扁的人頭,心不禁一沉
    (本章未完,請翻頁)
    ,我強抑住洶湧而起的反胃,忙別過頭去,卻見同行的H市衛生局的同誌已止不住的哇哇吐了起來。
    隨行的部隊人員立馬行動起來,利用生命探測儀搜尋著幸存者,縣衛生局的同誌告訴我們小娟的房間在三樓,我的心兀自一縮,三樓,眼前這樣嚴重的毀損,整棟樓被截斷後幾乎齊齊往下垮塌,底層的人隻要未在第一時間跑出,幾乎全被壓在下麵,生還難度和救援難度都會大大增加。更何況還無從得知小娟的具體房間。從外看去,下層的房間很多已經變形,如果小娟的房間在樓層中部可能還有一絲希望,若是靠邊的房間,……我已經不敢想象……
    但眼下不是悲傷猶豫的時候,也沒有選擇的資格,大難當前,每條生命都是無價,在無法確定小娟的位置和生死前,我們隻能隨同部隊努力搜救著幸存者。不知是不是這樣慘烈的災難讓上天終於在山搖地動後生出些微憐憫之心,給了我們難得的片刻安寧,在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裏未發生餘震,沒有讓本已搖搖欲墜的殘垣斷壁雪上加霜,為救援更多生命爭取了可能,部隊先後救出五名幸存者,其中還有一名八歲的女孩。當每一位幸存者被抬出廢墟的那一刻,在場的所有人都歡呼呐喊、笑淚交織,天災麵前,個體的力量雖然渺小,但隻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便會盡百分之百的努力,戰士和醫療隊員永不退卻永不放棄的意誌精神感染和鼓舞了我,讓我對小娟的生還逐漸有了信心。
    等到我們最終確認了小娟的房間時已近黎明時分,天邊開始隱隱透出清灰,就像濃墨浸透的幕布在水中輕輕滑過,經緯間的色漬析出,帶起縷縷墨韻,隻留下陳淡的暗跡,與剩下的墨色漸變融合。雨勢漸弱,有山石冷冽渾濁的氣息與廢墟中升騰的腐爛黴舊交混,生成從未呼吸過的怪異味道,讓人聞之欲嘔。
    部隊接到消息很快將有新一輪BAO雨來襲,大家的心都不由得一沉,臉上的表情愈發冷峻。山雨連綿,最不利於救援,且易滋生病毒疫情,形勢嚴峻讓每個人都捏了把汗。我稍微鬆懈的心又提得老高,凶多吉少的預感從始至終都如影隨行。好在小娟的房間靠近中部,雖垮塌嚴重,但還未完全變形。掉落的石板和折斷的梁柱參差錯落,拱出一個三角形的空間。生命探測儀顯示有微弱的生命跡象,隱約間能聽見有氣無力的痛苦哀鳴,伴隨時間的流逝已有漸弱之勢。我的心一陣狂跳,會不會是小娟?!是她嗎?這樣的想法讓我顧不得隨時會垮塌的樓板,三步並作兩步躍上前去用手扒開堵塞在外麵的碎石泥土。
    在大家的齊心協力下,很快將堆積在外麵的石塊清理幹淨,透過廢墟的間隙循聲望去,隻見一男一女兩人被壓在倒塌的石柱下,男的已經沒了呼吸,他匍匐在地上,雙手做出向外推舉的姿勢,手肘卻支撐著地麵,似乎在竭力撐出一點空間,柱子重重地砸在他的背上,身體已被擠壓得變形,看去甚是怪異。他的身下,是女的被壓住的雙腿,上半身被掩在零亂的碎石中,隻露出傷痕累累的臉滿是塵土血泥。
    可我卻在一瞬間認出了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龐,即便頭發散亂塵土封麵,那黑色的連衣裙及包裹住的身體,是我無法磨滅的記憶中曾經與我相守十年的枕邊人——小娟。
    此刻,她緊閉著雙眼發出時斷時續的呻吟,偶爾痛苦地蠕動著身體,想是血肉模糊的雙腿令她在清醒與昏迷中不斷切換感知,嘴唇已看不出顏色,幹裂的唇紋裏嵌入細密的灰土,似封住了開合,稍一抖動便有沙塵輕輕墜落。
    我的心似被一把鋼針直直紮進最深處,撕心裂肺的痛迅速漫延至全身每一個細胞,怎麽會這樣?!怎麽
    (本章未完,請翻頁)
    會?!這是真的嗎?這是真實的世界嗎?幾天前還與我在H市的豪華餐廳裏侃侃而談率性灑脫的小娟,美麗大方精致時尚的小娟,此刻竟以這般麵目呈現在我的麵前,在這個原本與我們的家遠隔千裏萬裏的地方,在這個暗無天日的狹窄空間裏,在一具冰冷的屍體旁,度過了三天三夜!這是同一個世界嗎?是我們生活的當下嗎?為什麽,我覺得像經曆了生死輪回一般痛苦與絕望?!
    “小娟!小娟!我是陳然!我來了!”我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一麵回過頭對眾人喊到,“快!快!是小娟,是小娟,我的妻子!她還活著!快救她!快!”
    當我們終於能夠勉強進入小娟的房間,才發現她的雙腿已被倒下的柱子壓斷,暗紅的血將黑色的連衣裙染成死敗的硬色,與傷口凝在一起完全無法揭下。創傷太久加上雨水浸泡沾染,斷麵已開始腐爛,醫療隊當即決定給小娟實施截肢手術。當醫生告訴我這一決定時,我有一瞬間大腦是空白的。
    但也僅僅是一瞬,千鈞一發之際,生命大於天,豈容我躑躅猶豫?我又怎可能躑躅猶豫?!來不及細想截肢的小娟對於我們以後的生活意味著什麽,我當即咬咬牙,暗暗對醫生點點頭,一手握起小娟的手,在她耳邊大聲道,“小娟,我是陳然,堅持住,我們馬上救你出去!你會沒事的,相信我,我在你身邊!”
    似感應到我的話語,我看見小娟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心中一慟,幾乎落下淚來,不由得緊緊攥住她的手,一邊配合著醫生,一邊在她耳邊繼續說著鼓勵的話,給她生的希望和信心。
    同行人員小心翼翼地將壓在小娟腿上的屍體挪開,翻開臉的那一刹那,我的臉唰地變得慘白,那伏在小娟身上兀自承受著千鈞之重用生命最後的力量保護著她的男人,竟是,趙處長!!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時的感受,隻覺一瞬間渾身的血脈都似凝固成了冰,在身體內嘶嘶碎裂,發出嚓嚓的哀鳴。之前隻一心擔憂小娟的安危,竟忘記了同行的趙處長亦是杳無音信。他是孤兒,婷婷年幼,自然未有親人及時打探他的消息,現在,當我看見他死去的早已沒有血色的臉,眉眼間有痛苦的扭曲,唇角流出的血跡早已變黑幹裂,牙關卻緊閉,仿佛拚盡了所有力氣。我的眼前浮現出幾個月前他在席間談笑風生的模樣,對小娟隱忍而內斂的關心,對婷婷慈祥憐愛的舐犢之情,他在小娟父親葬禮上對我推心置腹的勸說,在那個月色皎潔的夜晚擁小娟入懷的衝動與深情……他是那樣溫厚敦和的人,對小娟愛得這般深沉細致,我本以為自己與小娟的分手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他,誰曾想,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陪伴,竟成了他與小娟的永訣!
    一瞬間,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在這方陰暗的遙遠的的縣角落,看著生命逐漸凋落,淚如雨下。
    醫療隊的醫生經驗很豐富,即便如此簡陋的條件和危險的境地,亦成功地為小娟進行了截肢手術。待到將小娟抬出廢墟,幾經輾轉終於安全轉移到C市醫院時,已是兩日過後。
    小娟醒來後見到我並沒有過多的激動或驚訝,隻扯著包滿紗布的臉微微動了動,似想對我笑,可那笑裏,卻絲毫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和曆經生死的感慨,隻費力睜著黯淡的眼睛,緩緩問道,“廣誠怎麽樣了?”,盡管她已用盡全身力氣,聽在我耳邊仍如枯敗的黃葉輕輕從樹上墜落,喑啞蕭瑟,無聲無息。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默然良久,睜開眼,盯著小娟的眼睛,沉聲道,
    “小娟,趙處長他,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