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翻過那座山(連載二百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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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不怕巷子深
西江飯店的下午總是從蒸籠掀開時那團白霧開始的。孫少林在冷水裏涮了一下手,將剛出籠的蒸碗菜碼得整整齊齊。三月的陽光透過玻璃門斜射進來,在瓷磚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老板,再來一碗梅菜扣肉!”靠窗那桌的老顧客王大爺敲了敲筷子。
孫少林笑著應聲,眼角擠出幾道細紋。他因為常年在廚房忙碌,雙臂顯得很有力量,臉上總掛著生意人特有的和氣。自從一個月前買下這家店麵,從早到晚的忙碌就成了他的日常。
“孫老板,你這生意是越來越紅火了。”隔壁糧油店的張嬸探頭進來,手裏攥著幾張錢,“給我打包一個梅菜扣肉,一個五香豬肘。”
孫少林麻利地打包,順手多塞了一盤花生米,“張嬸嚐嚐新口味,這個花生米下就很不錯。”
店門又被推開,三個陌生男人魚貫而入。為首的是個方臉漢子,穿著件略顯緊繃的西裝,領帶打得歪歪扭扭。“請問是孫老板嗎?聽說您這兒招廚師?”
孫少林眼睛一亮。最近隨著周邊小區入住率提高,加上縣醫院新院區投入使用,店裏客流量幾乎翻了一番。他早就有意再招個廚師,廣告貼出去半個月,今天總算有人上門了。
“三位都會做川菜?”孫少林擦了擦手,目光在三人之間遊移。最邊上那個瘦高個兒手指關節突出,虎口處有塊顯眼的燙傷疤痕——這是老廚師的標誌。
西裝男拍拍胸脯:“我們在省城天府酒樓幹了八年,要不是家裏老人孩子需要照顧,誰願意回這小縣城啊。”
孫少林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們。天府酒樓他聽說過,在省城確實排得上號。他轉身從冰櫃取出一大塊五花肉,“那就請三位各做一道回鍋肉吧。”
廚房裏很快響起此起彼伏的剁肉聲。孫少林靠在門框上觀察:西裝男刀工花哨但肉片厚薄不均;矮胖的那個火候掌握不準,鍋裏冒起了黑煙;隻有瘦高個兒動作行雲流水,下料時手腕一抖,調料便均勻撒開。
半小時後,三盤回鍋肉擺在桌上。西裝男那盤黑乎乎的肉片堆得像座小山;矮胖廚師的擺盤倒是精致,可孫少林剛嚐一口就猛灌了半杯水——鹹得發苦。輪到瘦高個兒的作品時,琥珀色的肉片微微卷曲,青蒜段碧綠如玉,紅油在盤底匯成小小的湖泊。
“我叫沈遠山。”瘦高個兒聲音低沉,手指無意識地搓著圍裙邊緣,“在省城時專攻川菜。”
孫少林又夾了一筷子。肉片外酥裏嫩,豆瓣醬的鹹鮮與甜麵醬的醇厚在舌尖交織,最後是一絲若有若無的花椒麻。“就你了,試用期一個月。”他伸出兩根手指,“工資每月兩千。”
沈遠山的眼睛倏地睜大。這在2010年的小縣城,幾乎是一個教師每月工資的四倍。
自打沈遠山上崗,西江飯店的生意更上一層樓。他做的水煮魚片薄如蟬翼,在滾油裏綻放成朵朵白花;麻婆豆腐紅亮誘人,花椒粉現炒現磨,香氣能飄到街對麵。最絕的是那道東坡肘子,燉得酥爛入味,有位退休老教師連吃三天,最後非要見見廚師。
“沈師傅,您這手藝在省城也該是頭一份啊。”老教師握著沈遠山的手直晃。
沈遠山靦腆地笑笑,耳根卻悄悄紅了。孫少林注意到他轉身時從褲兜摸出個小扁壺,仰脖灌了一口。酒氣頓時在廚房彌漫開來。
一個月後,孫少林把沈遠山叫到後院。初夏的葡萄藤剛抽出新芽,在架子上蜿蜒攀爬。
“工資給你漲到三千。”孫少林遞過一杯茶,“不過有件事得說說。”
沈遠山接茶杯的手頓了頓。
“你炒菜前喝酒的習慣……”孫少林斟酌著詞句,“昨天那桌婚宴,主菜上慢了半小時。”
沈遠山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就兩口,提味的。”他聲音突然拔高,“我在天府酒樓那會兒,後廚誰不知道我沈遠山的‘醉炒’是一絕?”
孫少林沒接話。他想起上周五中午,沈遠山滿臉通紅地癱在儲物間,灶上的魚香肉絲差點燒糊。還有前天,一桌外地客人抱怨宮保雞丁酒味太重。
“這樣,”沈遠山突然拍案而起,震得茶杯裏的水晃了出來,“店裏有人能把我喝趴下,我立馬戒酒!”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林小華給孫少林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爽朗的笑聲:“縣城裏的飯我吃不慣,一會兒來你店裏炒幾個菜喝一點!”
“好!你過來!酒菜管夠!”聽奧林小華想喝酒,孫少林就想出了辦法。
華燈初上,林小華風塵仆仆地推開飯店玻璃門。他穿著一套黑色的西服。這次過來參加校長專題培訓,並到縣城裏的幾所學校參觀交流,因為時間緊張,連吃飯都是匆匆忙忙的。
“餓死我了。”林小華一屁股坐在櫃台前,“聽說你們這兒新來了個川菜大廚?”
孫少林朝廚房努努嘴。沈遠山正顛勺,火苗“轟”地躥起半尺高,映得他額角汗水晶亮。
不一會兒,水煮肉片、回鍋肉等幾個菜陸續上桌。林小華抽了抽鼻子,“香!”他突然壓低聲音,“酒準備好了?”
孫少林從櫃台下摸出兩個一模一樣的白酒瓶,其中一瓶早已被換成了礦泉水。
沈遠山解了圍裙過來,鼻尖還沾著一點辣椒末。林小華已經自顧自倒滿一杯“白酒”,仰頭一飲而盡。
“渴死我了!”他抹了把嘴,眼睛亮得出奇,“沈師傅是吧?這菜真不錯,今天必須喝一個!”
沈遠山遲疑地看向孫少林,後者聳聳肩:“鎮上的好哥們,好酒量。”
第二杯、第三杯……林小華喝得又快又急,沈遠山勉強跟上節奏。當第一瓶見底時,林小華麵不改色,沈遠山的耳根卻已經紅得像桌上的辣椒油。
“再開一瓶!”林小華豪氣幹雲地揮手。這次他倒的是真酒,辛辣的氣味立刻在空氣中炸開。
沈遠山的瞳孔微微擴大。他盯著麵前滿溢的酒杯,喉結艱難地滾動著。林小華已經端起碗,琥珀色的液體在碗沿晃出危險的弧度。
“我幹了你隨意!”話音未落,半碗白酒已經下了肚。
沈遠山的手開始發抖。他抿了一小口,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林小華卻像喝白開水似的,轉眼又下去半碗。
“停……停!”沈遠山按住林小華的手腕,“我認輸。”
林小華眨眨眼,碗底還剩最後一口酒。他湊近沈遠山,忽然打了個酒嗝,濃鬱的酒氣噴在對方臉上:“說話算話?”
沈遠山重重地點頭,額前的碎發被汗水粘成一綹一綹。他搖搖晃晃站起來,突然衝向洗手間。嘔吐聲隱約傳來。
孫少林和林小華對視一眼,同時笑出聲。窗外華燈初上,最後一桌客人正舉杯暢飲。玻璃杯碰撞的脆響裏,沈遠山扶著牆走出來,臉色蒼白如紙。
“你們城裏人……”他虛弱地指著林小華,“都是這樣喝酒的?”
林小華大笑,從櫃台下摸出那個礦泉水瓶晃了晃。水聲嘩啦,沈遠山的表情從震驚到恍然,最後定格在一種無奈的佩服上。
“成,我老沈說話算話。”他揉著胃部,突然正色道,“不過孫老板,炒菜的火候要是……”
“工資再加五百。”孫少林打斷他,“買最好的花椒。”
沈遠山咧開嘴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廚房裏,最後一鍋高湯正在爐上咕嘟冒泡,乳白的蒸汽裹挾著濃鬱骨香,順著排風扇飄向夜空。街對麵新開的超市亮著霓虹燈,映得西江飯店的招牌格外醒目。
從那天起,沈遠山果真滴酒不沾。有熟客好奇問起,他就指著正在擦桌子的林小華說:“看見那位沒?神仙下凡來收我的。”眾人哄笑中,林小華靦腆地低下頭,手裏的抹布擦得更起勁了。
而孫少林在賬本上記下新數字時總會心一笑。這世上的難題啊,有時候需要的不是硬碰硬,而是一瓶“假酒”的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