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翻過那座山(連載三百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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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兮歸來
    早晨,天剛蒙蒙亮,林小華就睜開了眼睛,他盯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感覺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可就是睡不著了。這已經是回家後的第七天,他的精神狀態一天比一天差。
    “又做噩夢了?”身旁的妻子陳雪兒翻了個身,聲音裏帶著濃濃的睡意和擔憂。
    林小華搖搖頭,隨即意識到黑暗中妻子看不見他的動作,便低聲道:“沒,就是醒了。”他沒說實話。昨晚他又夢見了那條漆黑的小路,無論怎麽跑都跑不到盡頭,身後總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追趕著他。每次驚醒,後背都是一片冷汗。
    陳雪兒摸索著打開床頭燈,昏黃的燈光下,她看見丈夫眼下的青黑越發明顯,臉頰也凹陷了下去。“你今天別幫忙了,好好休息吧。”她伸手撫上林小華的額頭,觸感微涼。
    “不行,中午那撥客人預訂了四桌,我得去幫忙。”林小華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掀開被子下了床。起身的瞬間,一陣眩暈襲來,他不得不扶住床頭櫃穩住身體。
    廚房裏,陳雪兒正在準備早餐。簡單的白粥、鹹菜和昨晚剩下的饅頭,可林小華坐在桌前,看著這些往日喜歡的家常菜,卻提不起一點食欲。
    “再吃點吧,”陳雪兒憂心忡忡地看著丈夫,“你這幾天都沒好好吃飯。”
    林小華搖搖頭,推開碗筷:“沒胃口。”他抬頭看見妻子眼中閃動的淚光,心裏一陣愧疚,“別擔心,可能就是回來路上累著了,過幾天就好了。”
    陳雪兒知道丈夫自從從省城回來後就一直不對勁,可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又總是搖頭說沒事。眼看著這個往日精神抖擻的男人日漸消瘦,她心裏像壓了塊大石頭。
    上午十點,林小華強打精神去後廚。他係上圍裙,開始準備中午的食材。切肉時,菜刀差點滑到手指上;炒菜時,鹽放多了兩次。
    “小華哥,這肉絲是不是切得太粗了?”劉曉梅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林小華愣了一下,看著案板上粗細不均的肉條,歎了口氣:“重切吧。”
    中午的忙碌暫時讓他忘記了身體的不適,可當最後一桌客人離開後,疲憊感如潮水般湧來。他坐在後廚的小板凳上,額頭抵著冰涼的瓷磚牆麵,閉目養神。
    “小華,奶奶來了!”陳雪兒興奮的聲音從前麵傳來。
    林小華勉強站起身,拍了拍臉頰讓自己清醒些。走到前廳,他看到三個孩子——八歲的雲鬆和六歲的雙胞胎宛月、宛茹正圍著一位白發老人又蹦又跳。老人穿一會兒摸摸雲鬆的頭,一會兒捏捏宛月的小臉,笑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林小華走過去:“奶奶,您怎麽來了?”聲音裏帶著驚喜,卻掩飾不住疲憊。
    奶奶抬頭看向孫子,笑容突然凝固了。她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著林小華的臉:“小華,你過來些。”
    林小華不明所以,向前走了兩步。奶奶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又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眉頭越皺越緊:“你最近是不是總做噩夢?睡不踏實?”
    林小華驚訝地睜大眼睛:“您怎麽知道?”過去一周,他幾乎每晚都會被噩夢驚醒,然後睜眼到天亮。
    奶奶沒有回答,而是轉向陳雪兒:“雪兒,你去鄰居家要些線來,每家要一點。再準備一個雞蛋,兩枚古銅錢,還有從各家要一小把米。”
    陳雪兒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婆婆的意思,連忙點頭:“我這就去。”
    “媽,您這是要做什麽?”林建軍——林小華的父親從裏屋走出來,手裏還拿著記賬本。他是個精瘦的中年人,頭發花白,戴著一副老花鏡。
    “小華這是‘失魂’了,得給他‘招魂’。”奶奶嚴肅地說,一邊從隨身的布包裏取出一個小布袋,裏麵裝著香和紙錢。
    林建軍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這都什麽年代了,還信這些。小華可能就是太累,休息幾天就好了。”
    奶奶沒理會兒子的話,自顧自地準備起來。林小華站在一旁,感覺既荒謬又莫名安心。雖然他自己也不太相信這些,但此刻他疲憊至極,願意嚐試任何可能讓他好起來的方法。
    陳雪兒很快回來了,手裏拿著五顏六色的線團、一個小布袋裝著的米和一個新鮮的雞蛋。奶奶接過這些東西,又從自己口袋裏掏出兩枚磨得發亮的銅錢。
    “把桌子收拾一下。”奶奶指揮道。陳雪兒連忙清空了一張圓桌。奶奶將香點燃,插在一個小香爐裏,青煙嫋嫋升起。她又點燃紙錢,嘴裏念念有詞,但聲音太低,沒人聽清她在說什麽。
    林建軍站在一旁,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眉頭緊鎖。他受過中學教育,向來不信這些“信”,但出於尊重,他沒有直接阻止。
    奶奶將各家收集來的線編成一條五彩手鏈,手法嫻熟。她將兩枚銅錢串在手鏈上,然後遞給林小華:“戴上,今晚睡覺別摘下來。”又對陳雪兒說:“把這些米煮成粥,晚飯後給小華吃。”
    林小華接過手鏈,銅錢沉甸甸的,觸感冰涼。他順從地戴在右手腕上,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感覺一陣輕鬆。
    “好了,該做晚飯了。”奶奶拍拍手,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我好久沒嚐雪兒的手藝了,今天可得好好吃一頓。”
    陳雪兒笑著應下,轉身進了廚房。林建軍搖搖頭,也跟進去幫忙。奶奶拉著三個孩子坐到沙發上,從口袋裏掏出幾顆水果糖分給他們,開始講起古老的神話故事。
    林小華坐在一旁,聽著奶奶熟悉的聲音,聞著廚房飄來的飯菜香,感覺多日來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些。他低頭看著手腕上的銅錢手鏈,一枚銅錢上刻著“乾隆通寶”,另一枚已經磨損得看不清字跡。
    晚飯時,陳雪兒果然做了一桌豐盛的菜肴:油亮誘人的紅燒肉、金黃酥脆的椒鹽大蝦、香氣撲鼻的木耳炒雞,還有奶奶最愛的酸辣牛肚和摸魚湯。林建軍拿出一瓶珍藏的劍南春,給奶奶和自己各倒了一小杯。
    “小華也來點?”林建軍問兒子。
    “醫生說不讓喝。”林小華搖頭。前幾天出院,醫生嚴令禁止他飲酒。
    “對對,不能喝。”奶奶夾了一大塊紅燒肉放到林小華碗裏,“多吃點肉,補補身子。”
    飯桌上,林建軍終於忍不住問道:“媽,您今天那套"招魂"的法子,真有用嗎?”
    奶奶慢條斯理地嚼著一塊牛肚,咽下後才開口:“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自然有它的道理。你看小華這樣子,明顯是魂不守舍。”
    “那都是心理作用。”林建軍反駁,“要我說,明天去醫院做個全麵檢查才是正經。”
    “檢查檢查,你們現在就知道檢查。”奶奶放下筷子,“醫院能查出他為什麽做噩夢嗎?能知道他為什麽吃不下飯嗎?”
    “那您的方法就能知道?”林建軍反問。
    奶奶神秘地笑了笑:“我活了七十多年,見過的‘失魂’多了去了。小華這樣子,是上回受了驚嚇,魂兒沒全跟回來。”
    林小華聞言一怔。他確實在大樹倒下來時感到很害怕,當時感覺什麽被抽走了一樣。他沒跟任何人提起這事,覺得不過是虛驚一場,不值得說道。
    “奶奶,您別生氣。”陳雪兒打圓場,“爸也是關心小華。要不這樣,今晚先試試您的方法,要是沒效果,明天再去醫院。”
    奶奶哼了一聲,沒再說話。林建軍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些生硬,轉而聊起了飯館的生意。飯桌上的氣氛漸漸緩和下來。
    晚飯後,林小華按照奶奶的囑咐吃了那碗用“百家米”煮的粥。粥很普通,但他竟然吃得津津有味。
    “我找車送您回去吧。”林小華對奶奶說。天色已晚,他不放心老人自己坐麵包車回去。
    奶奶擺擺手:“那好吧。”她湊近孫子,壓低聲音,“記住,手鏈千萬別摘,至少戴七天。晚上要是再做噩夢,就讓小雪摸著銅錢喊三聲自己的名字。”
    林小華點點頭,雖然心裏覺得有些荒唐,但看著奶奶認真的表情,還是答應下來。
    送走奶奶後,林小華早早上了床。陳雪兒收拾完廚房進來時,發現丈夫已經睡著了,呼吸平穩。她輕手輕腳地躺下,借著月光看見林小華手腕上的銅錢手鏈微微反光。
    出乎意料的是,林小華那晚真的沒有做噩夢。他睡得沉實,直到第二天早上陳雪兒輕輕推他才醒來。
    “怎麽樣?”陳雪兒期待地問。
    林小華伸了個懶腰,感覺精神煥發:“好久沒睡得這麽好了。”他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手鏈,銅錢在晨光中泛著古舊的光澤。
    接下來的幾天,林小華的食欲逐漸恢複,臉色也紅潤起來。他仍然戴著那條手鏈,雖然林建軍每次看到都會搖頭,但看到兒子好轉,也不再說什麽。
    一周後的傍晚,奶奶又來了。她一進門就盯著林小華的臉看,然後滿意地點頭:“氣色好多了。”
    “奶奶,您的方法真管用。”林小華由衷地說,“我這幾天睡得特別香,胃口也好。”
    奶奶得意地看了林建軍一眼:“建軍,現在你還說這是迷信嗎?”
    林建軍停頓了一會兒,尷尬地笑了笑:“巧合吧……不過小華好了就行。”
    奶奶拉著林小華坐下,從布包裏掏出一個紅布包:“這是我給你求的護身符,以後出門都帶著。”她又轉向林建軍,“你們年輕人啊,總覺得自己懂得多。可有些老法子傳了幾百年,自然有它的道理。”
    林建軍這次沒有反駁,隻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晚飯後,奶奶突然說:“其實啊,那些儀式、手鏈,最重要的作用是讓你心安。人心裏踏實了,病自然就好了。”
    林小華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奶奶,您這不是拆自己的台嗎?”
    奶奶也笑了,皺紋裏藏著智慧:“法子是老法子,道理是新道理。管它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月光下,一老一少的身影慢慢走遠。林小華摸著手腕上的銅錢,忽然明白了奶奶的良苦用心。那些看似迷信的儀式,背後是老人對孫子深沉的愛與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