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翻過那座山(連載三百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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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山深處的告別
    重陽節這天,小雪站在小店小學門口,看著最後三個班84名學生排著隊走出校門。這些孩子下周星期一就要轉到五公裏外的田壩小學了,而小店小學今天將完成它的曆史使命。
    望著孩子們遠去的背影,小雪的眼眶漸漸濕潤。六年前,她剛從師範畢業,被分配到這個小山村時,也曾像這些孩子一樣對未來充滿不安。是林小華——那個總是溫和微笑的男老師,幫助她適應了這裏的一切。
    “小雪,都收拾好了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小雪迅速抹去眼角的淚水,轉身看到村黨支部書記劉萬順站在校門口,手裏拿著一份文件,臉上帶著複雜的表情。
    “劉叔,您來了。”小雪點點頭,“教室裏的東西都整理好了,就剩下交接手續了。”
    劉萬順歎了口氣,環顧著這所隻有兩排平房的小學校:“五十三年了,多少孩子是從這裏畢業的。現在說撤就撤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布滿皺紋的眼角微微發紅。
    小雪沒有接話,隻是默默領著劉萬順走進辦公室。
    “這是移交清單,您過目一下。”小雪將文件推到劉萬順麵前,聲音有些發顫。
    劉萬順戴上老花鏡,仔細核對每一項:“課桌椅四十套,黑板兩塊,教學用具若幹……”
    “都齊了。”最後,劉萬順在文件上簽下名字,又從小雪手中接過那串鑰匙。金屬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校園裏格外刺耳。
    “小雪,”劉萬順突然開口,“你是個好老師,孩子們都喜歡你。到了田壩小學,好好幹。”他的眼神慈祥而沉重。
    小雪抿著嘴點頭,她抱起紙箱,最後環視了一圈辦公室。走出校門時,小雪停下腳步,轉身望著這個被晚霞籠罩的小學校。大門上“小店小學”四個褪色的字依稀可見,旗杆上的國旗在微風中輕輕飄動,操場邊那棵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與她告別。
    “再見。”小雪輕聲說,聲音被風吹散在暮色中。
    她騎上摩托車,發動機的轟鳴打破了山村的寧靜。後視鏡裏,小店小學的輪廓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轉彎處。
    回到家時,天已經開始黑了。小雪輕手輕腳地進門,不想驚動奶奶林明秀。但剛走到客廳,就聽見廚房傳來聲音。
    “小雪回來了?飯在鍋裏熱著。”林明秀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隨著碗筷碰撞的聲響。
    “奶奶,我吃過了。”小雪撒了個謊,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今天有點累,我先休息了。”
    關上房門,小雪終於控製不住,淚水如決堤般湧出。她撲到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裏,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小雪?”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是奶奶的聲音,“你沒事吧?”
    小雪趕緊擦幹眼淚,深吸一口氣:“沒事,奶奶,我就是有點累了。”
    門被輕輕推開,林明秀走了進來。八十多歲的老人腰背佝僂,但眼神依然銳利。她走到床邊坐下,布滿老繭的手撫上孫女的臉頰:“眼睛都哭紅了,還說沒事。”
    小雪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學校今天正式交接了……心裏有點難受。”
    林明秀歎了口氣:“我懂。你從小就是個重感情的孩子。”她停頓了一下,“下周一就去田壩小學報到了?”
    “嗯,那84個學生也都轉過去了。”小雪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鎮上說會給每個學生交通和夥食補貼,家長們都同意了。”
    林明秀搖搖頭:“錢能解決一時,但解決不了根本。學校沒了,村裏的孩子每天要走那麽遠的路,以後誰還願意留在村裏?”她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不行,我得給你六叔打電話!”
    不等小雪阻攔,林明秀已經顫巍巍地走向客廳的電話機。小雪聽到她撥號的聲音,然後是帶著怒氣的質問:“誌明!省裏憑什麽把小店小學撤了?你知不知道這對村裏意味著什麽?……”
    小雪沒有出去聽電話那頭六叔的解釋。她重新躺回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六叔是省委的領導,但這個決定顯然不是他一個人能左右的。鄉村學校的撤並是全省範圍內的政策,小店小學隻是眾多被撤並的鄉村教學點之一。
    夜深了,小雪依然輾轉難眠。她起身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一個筆記本,輕輕翻開。裏麵夾著一張照片——林小華獨自站在操場上的側影。那是她偷偷拍下的,從未給任何人看過。照片已經有些泛黃,但那個挺拔的身影依然清晰。
    “明天就要去田壩小學了……”小雪輕聲自語,“會再見到你嗎?”
    周一清晨,小雪早早起床,特意換上了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那是林小華曾經誇過好看的顏色。鏡子前,她仔細地梳好馬尾辮,塗了點唇膏,又覺得太過刻意,趕緊用紙巾擦掉了一些。
    “今天這麽早?”正在廚房做早餐的林明秀驚訝地問。
    “嗯,第一天報到,想早點去熟悉環境。”小雪接過奶奶遞來的饅頭和雞蛋,匆匆塞進包裏。
    騎摩托車到田壩小學需要半小時。沿途的風景從狹窄的山路逐漸變為開闊的田野,遠處的新校舍在晨光中顯得格外醒目。比起小店小學的兩排平房,田壩小學有三層教學樓、塑膠跑道和籃球場,校門口“田壩小學”幾個燙金大字閃閃發光。
    小雪停好車,深吸一口氣走向辦公樓。走廊上貼著歡迎新老師的標語,幾個陌生麵孔的老師向她點頭致意。校長辦公室的門開著,裏麵傳來愉快的談話聲。
    “有人在嗎。”小雪輕輕敲門。
    “請進!”一個洪亮的聲音回應道。
    田壩小學的楊誌軍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笑容可掬。他熱情地招呼小雪坐下:“陳老師,歡迎加入我們田壩小學的大家庭!你的情況我都了解,教學成績很優秀啊。”
    小雪靦腆地笑了笑:“謝謝校長。”
    “考慮到你之前在小店小學的經驗,我們決定讓你擔任五年級3)的班主任工作。”楊校長遞給她一份名單,“班上這些孩子剛換環境,需要特別關照。”
    小雪接過名單,發現上麵不僅有學生姓名,還有詳細的家庭情況備注——“留守兒童”“單親家庭”“經濟困難”等等。她的手指輕輕劃過這些備注,心裏泛起一陣酸楚。這些孩子她再熟悉不過了,每個名字背後都是一個鮮活的靈魂和一段她知道或不知道的故事。
    “對了,”楊校長突然說,“考慮到你對這些學生最熟悉,其他班主任還需要你協助工作。”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楊校長在嗎?”
    小雪忽然想到了這是誰。那個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在夢裏出現了無數次。她感到一陣眩暈,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
    “正好,陳老師,聽說您和縣政府的領導很熟悉。”楊校長熱情地招呼道,“要不就請您介紹一下小店小學的撤並工作吧?”
    小雪鼓起勇氣抬起頭,視線對上了站在門口的那個身影。林小華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深色西褲,比去年還瘦了一些,眼角多了幾道細紋,但那雙溫和的眼睛依然如初。看到小雪,他明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驚喜的笑容。
    “小雪?”林小華快步走過來,“你到田壩小學工作了!我還以為你回中心小學了。”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小雪站起身,感到雙腿有些發軟:“小華哥,好久不見。”她努力控製著聲音的顫抖,卻控製不住臉上泛起的紅暈。
    楊誌軍看看兩人,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的縣政府的領導竟然是小雪的哥哥,今後好多事情就可以通過小雪聯係這個縣裏的領導。”
    走出校長辦公室,走廊上隻剩下他們兩人。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灑進來,在地麵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小雪感到心跳快得幾乎要衝出胸膛,她偷偷瞥了一眼身邊的林小華,發現他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遇,又都迅速移開。
    “你……你來學校檢查工作嗎?”小雪終於打破沉默。
    “是的。”林小華的聲音很輕,“聽說小店小學終於撤並了,我代表縣政府來檢查撤並工作。”他停頓了一下,“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小雪感到一陣暖流湧過心頭:“我以為你回學校工作了。”
    林小華搖搖頭,眼神突然黯淡下來:“今後好好工作。”他迅速轉換了話題,“走吧,我帶你看看教室。那些孩子們來信學校了,一定很高興。”
    他們並肩走在校園裏,林小華仔細地查看每一處設施。小雪看著他熟悉的身影,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在小店小學的日子。但眼前的校園如此嶄新明亮,提醒著她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這是你們的辦公室?”林小華推開一間朝陽的房間門。
    小雪走進房間,陽光正好灑在她的桌子上。桌上放著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翠綠的葉片在陽光下幾乎透明。她驚訝地看向林小華。
    “我記得你喜歡這些小植物。”林小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店小學窗台上那盆綠蘿,你照顧得那麽好……”
    小雪的眼眶突然濕潤了。他還記得這些細節,記得她喜歡什麽。她輕輕觸摸多肉植物的葉片,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
    “我拿回家了。”她低聲說,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林小華站在她身旁,陽光為他們鍍上一層金邊。有那麽一瞬間,小雪覺得時間仿佛靜止了。她多想就這樣永遠停留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停留在這個有他在的空間裏。
    “對了,”林小華突然說,“一會兒我就要去下一個學校了,雲鬆和宛月你就不要惦記了,雪兒把他倆照顧的很好。”
    小雪抬起頭,看到他眼中閃爍的光芒,那是一種她從未在他眼中看到過的神采。她點點頭,心裏卻感到很失落:“知道了。”
    窗外,學生們陸續到校,歡聲笑語充滿了校園。新的一天開始了,而小雪心中那個埋藏多年的秘密,似乎也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悄悄冒出了希望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