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翻過那座山(連載三百八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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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著送我走
正月十四的清晨,西城縣還籠罩在新年的餘韻中。天剛蒙蒙亮,王世軍就睜開了眼睛。他側頭看了看身旁的老伴謝運巧,她正睡得香甜,微微打著呼嚕,銀白的頭發散在枕頭上,像一捧柔軟的雪。
王世軍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生怕驚擾了老伴的好夢。他穿上那件穿了多年的藏青色棉襖,動作緩慢而謹慎。謝運巧在睡夢中咂了咂嘴,翻了個身,但沒有醒來。王世軍站在床邊看了她一會兒,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出溫柔的笑意。
“多睡會兒吧。”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洗漱完畢,王世軍拄著拐杖慢慢走出家門。清晨的空氣帶著寒意,他深吸一口氣,白色的哈氣在麵前形成一團小小的雲霧。街道上還很安靜,隻有幾個早起的小販在準備攤位。
轉過兩個街角,就是“餘記包子鋪”。這家店是他兒時玩伴的兒子餘相誌開的,王世軍是這裏的常客。推開門時,門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王叔,您來啦!”正在揉麵的餘相誌抬頭看見王世軍,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用圍裙擦了擦手,“老樣子?”
王世軍點點頭,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一碗稀飯,一籠小籠包。”
“馬上就來!”餘相誌轉身進了廚房。
王世軍望著窗外漸漸蘇醒的街道,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輕輕敲打。不一會兒,餘相誌端來了熱氣騰騰的稀飯和包子,還有一小碟自家醃製的辣椒。
“王叔,今天謝嬸沒來?”餘相誌一邊擺碗筷一邊問道。
“她還在睡呢。”王世軍拿起筷子,“我一會兒給她帶點回去。”
王世軍每一口都細細品味。二十分鍾後,他擦了擦嘴,從口袋裏掏出錢包。餘相誌連忙擺手:“王叔,您這是幹什麽?這麽多年了,您和謝嬸照顧我生意,這頓算我的!”
“胡說!”王世軍板起臉,硬是把錢塞進餘相誌手裏,“做生意不容易,該收的錢一分不能少。”
最後餘相誌拗不過老人,隻好收下錢,又麻利地打包了一份稀飯和包子,裝在保溫飯盒裏遞給王世軍。
回到家時,王世軍發現謝運巧已經起床了,正坐在客廳的藤椅上,臉色有些發白。
“老太婆,怎麽不多睡會兒?”王世軍把飯盒放在茶幾上,關切地問道。
謝運巧皺著眉頭,右手按在胸口:“老頭子,我這心口難受得很,感覺悶得慌。”
王世軍趕緊倒了杯熱水遞給她:“是不是餓了?我給你帶了包子和稀飯,趁熱吃。”
謝運巧接過水杯抿了一口,然後打開飯盒。她夾起一個小籠包咬了一口,眉頭卻皺得更緊了。
“怎麽了?不合胃口?”王世軍緊張地問。
謝運巧搖搖頭:“不是...就是覺得這胸口越來越難受了……”她的聲音有些虛弱。
王世軍見狀,立刻拿起電話給兒子王遠平打了過去。電話那頭,王遠平一聽母親不舒服,立刻說馬上回來。
不到五分鍾,門外就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王遠平和他兒子王小川幾乎是跑著進來的。王小川一進門就跪在奶奶麵前:“奶奶,您哪裏不舒服?”
謝運巧勉強笑了笑:“沒事,就是有點胸悶,你們別大驚小怪的……”
王小川不由分說,轉身蹲下:“奶奶,我背您去醫院!”
“哎呀,不用……”謝運巧還想推辭,但王遠平已經扶著她趴在了孫子背上。
王遠平開車,王小川在後座抱著奶奶,王世軍坐在副駕駛,不停地回頭張望。車子飛快地向縣醫院駛去。
醫院裏,醫生迅速為謝運巧做了檢查。起初她還能和醫生對話,但很快意識開始模糊。醫生立即組織搶救,心肺複蘇進行了近半個小時,謝運巧的呼吸才逐漸平穩下來。
搶救室外,主治醫生把王遠平和王小川叫到一邊,麵色凝重:“老人家多個器官已經衰竭,83歲高齡……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王小川的眼圈立刻紅了:“醫生,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醫生搖搖頭:“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老人家現在情況暫時穩定,但隨時可能……你們還是盡快準備後事吧。”
王遠平深吸一口氣,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去辦出院手續吧,你奶奶最討厭醫院了,咱們帶她回家。”
當謝運巧被接回家時,她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甚至責怪兒子和孫子小題大做:“我就是有點不舒服,休息兩天就好了,你們怎麽把我都弄醫院去了?”
王遠平強忍著淚水:“媽,醫生說您需要好好休息。超市那邊您別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
謝運巧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忙前忙後的兒子和孫子,忽然問道:“苗苗呢?今天不是要開會嗎?”
王小川正在給奶奶倒水:“奶奶,苗苗在安城參加文化藝術工作會議,明天才回來呢。”
“那就好,別耽誤她工作。”謝運巧點點頭,接過水杯。
然而下午四點,門鈴突然響起。王小川開門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妻子郭苗苗,手裏還拎著行李。
“你怎麽……”王小川驚訝地問。
郭苗苗眼眶紅紅的:“你電話裏說奶奶不舒服,我請了假就趕回來了。”
謝運巧看到孫媳婦,先是一愣,然後皺起眉頭:“苗苗?你不是在開會嗎?怎麽跑回來了?”
郭苗苗放下行李,走到奶奶身邊蹲下:“奶奶,我想您了嘛,就回來看看。”
謝運巧伸手摸了摸孫媳婦的臉:“傻孩子,我就是有點不舒服,你們一個個的……”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板起臉,“都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別圍著我轉。”
傍晚時分,謝運巧的四個兒子和五個女兒陸續都回來了。客廳裏一下子擠滿了人。謝運巧被兒女們圍著,既感動又生氣:“你們這是幹什麽?我就是有點胸悶,你們怎麽都跑回來了?工作不做了?孩子不管了?”
大女兒王麗華握住母親的手:“媽,我們就是想您了,回來看看。”
“胡說八道!”謝運巧甩開女兒的手,“我還沒死呢,你們這是要給我送終嗎?都給我回去!”
兒女們麵麵相覷,但誰都不肯走。最後謝運巧發了脾氣,硬是把他們都趕出了臥室。
晚上十點,客廳裏的家人們都安靜下來。謝運巧對王世軍說:“老頭子,扶我回房休息吧。”
王世軍小心翼翼地扶著老伴站起來,慢慢走向臥室。謝運巧的腳步有些蹣跚,但她的背還是挺得筆直。
臥室裏,王世軍幫謝運巧脫下外套,扶她靠在床頭。謝運巧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老頭子,來,坐這兒。”
王世軍坐下後,謝運巧靠在他肩上,輕聲說:“這輩子最慶幸的,就是嫁給你了。”
王世軍鼻子一酸,強忍著淚水:“胡說什麽呢,你好好休息,明天就好了。”
謝運巧笑了笑,伸手撫摸著丈夫布滿皺紋的臉:“咱們這一大家子,多好啊。四個兒子,五個女兒,孫子孫女一大堆……”
正說著,臥室門被輕輕推開,兒女們一個個探頭進來。謝運巧立刻板起臉:“你們怎麽又來了?我不是說了我沒事嗎?都回去睡覺!”
三兒子王建軍紅著眼睛說:“媽,我們就想多陪陪您……”
“陪什麽陪!我還沒死呢!”謝運巧聲音提高了幾分,但隨即咳嗽起來。王世軍連忙給她拍背。
等咳嗽平息,謝運巧揮揮手:“都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兒女們隻好退出臥室,但沒有一個人離開,都靜靜地站在門外。
謝運巧靠在王世軍懷裏,閉上眼睛。房間裏隻剩下老式掛鍾的滴答聲和兩人輕微的呼吸聲。大約半小時後,謝運巧突然睜開眼睛,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老頭子……我……我好像看見我爸媽了……”她的聲音顫抖著,目光看向房間的角落。
王世軍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那裏空無一人,但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老太婆……”
謝運巧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她掙紮著坐直身子:“他們說我太累了,該休息了……我明白了……”她轉向王世軍,“叫孩子們進來吧。”
王世軍顫抖著喊了一聲,門立刻被推開,兒女們湧了進來,圍在床邊。
謝運巧看著一張張淚流滿麵的臉,皺起眉頭:“你們哭什麽?我隻是要去陪你們的姥姥姥爺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我要你們笑著送我走……不許哭……”
兒女們咬著嘴唇,強擠出一絲笑容。謝運巧滿意地點點頭,重新靠回王世軍懷裏,閉上了眼睛。
房間裏安靜得可怕,隻有謝運巧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十分鍾後,她的胸口停止了起伏。
“媽!”大女兒王麗華第一個哭出聲來,緊接著,房間裏爆發出一片哭聲。
王世軍緊緊抱著老伴尚有餘溫的身體,老淚縱橫。然而就在這時,謝運巧突然又睜開了眼睛,生氣地說:“你們怎麽回事?說了不讓你們哭!”
所有人都驚呆了,哭聲戛然而止。謝運巧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臉,最後停在王世軍臉上,微微一笑:“老頭子……記得……下輩子早點娶我……”
說完這句話,她的眼睛慢慢閉上,呼吸再次停止。這一次,她沒有再醒來。
房間裏靜默了幾秒,然後響起了壓抑的啜泣聲。但很快,大兒子王建國擦幹眼淚,強扯出一個笑容:“媽說得對……我們……我們該笑著送她走……”
一個接一個,家人們擦幹眼淚,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王世軍抱著老伴,輕聲說:“老太婆,你看,孩子們都笑了……你安心去吧……”
窗外的月光靜靜地灑進來,照在謝運巧安詳的臉上,仿佛她也正在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