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翻過那座山(連載四百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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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脈案
農曆五月十八,夏至。
清晨的陽光透過薄紗窗簾灑進臥室,王萍早早醒來,看了看床頭的日曆——星期六,夏至節氣。她輕手輕腳地起床,生怕吵醒還在熟睡的丈夫韓誌明。
“今天去菜市場買點新鮮的苦瓜和冬瓜,夏至該吃點清涼解暑的。”王萍一邊係著睡衣的帶子,一邊在心裏盤算著菜單。
她剛走到廚房準備燒水,就聽見臥室裏傳來丈夫起床的動靜。不一會兒,韓誌明揉著眼睛走了出來,他今年六十歲,身材保持得不錯,隻是鬢角已經泛白。
“怎麽起這麽早?”韓誌明打著哈欠問道。
王萍往電水壺裏灌著水:“今天周六,我想著早點去菜市場,買些新鮮菜。小勇他們這周不回來,就咱們倆吃飯。”
韓誌明走到餐桌前坐下,突然說:“萍萍,要不你今天回趟小店村吧?給媽檢查下身體。”
王萍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婆婆林明秀已經八十四歲高齡,獨自生活在農村老家,由弟媳王遠菊照顧。作為省城三甲醫院的退休副院長,王萍確實很久沒給婆婆做詳細體檢了。
“也是,媽再過三個月就八十五了。”王萍點點頭,“那我今天開車回去一趟,給她帶點常用藥。”
韓誌明皺起眉頭:“你自己開車要五個小時,太累了。我讓小王給你安排輛車吧。”
王萍本想拒絕,但想到長途駕駛確實辛苦,便點頭同意了。韓誌明立刻給秘書打了電話,安排好了車輛和司機。
早晨九點整,一輛黑色轎車準時停在了小區門口。讓王萍意外的是,司機竟是個年輕女子,看上去三十出頭,留著利落的短發。
“王院長好,我是陳敏,您叫我小陳就行。”女司機微笑著幫王萍拉開後車門。
“麻煩你了。”王萍禮貌地回應,同時打量著這位女司機——她穿著整潔的製服,動作幹練,眼神堅定,給人一種可靠的感覺。
車子駛出城區,上了高速公路。王萍注意到小陳的駕駛技術確實出色,換擋平順,車速穩定,絲毫沒有急刹或猛加油的情況。她不禁對這個年輕女司機產生了幾分好感。
“小陳,你開車幾年了?”王萍隨口問道。
“七年了,王院長。”小陳通過後視鏡對王萍笑了笑,“我父親以前是運輸公司的老司機,我從小就在車上長大。”
王萍點點頭,目光轉向窗外飛速後退的景色。她想起婆婆林明秀——那個總是笑眯眯的農村老太太。自從嫁給韓誌明,王萍就一直覺得婆婆太過傳統,思想守舊。特別是當她自己成為著名醫生後,更看不上婆婆那些“土方子”和“偏方”。
四個半小時後,車子駛入了小店村。這個位於山區的小村莊變化不大,依然是那些低矮的磚房,蜿蜒的土路,和遠處起伏的山巒。
“到了,王院長。”小陳將車穩穩停在一座老式院落前。
王萍下車時,看見婆婆林明秀已經站在門口等候。老人穿著藏青色的棉布上衣和黑色褲子,銀白的頭發整齊地挽在腦後,臉上布滿皺紋卻精神矍鑠。
“萍萍來了!”林明秀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露出幾顆稀疏的牙齒。
“媽,您怎麽站在外麵等,太陽這麽大。”王萍快步上前扶住婆婆的手臂。
小陳從後備箱拿出王萍準備的禮物——幾盒營養品、常用藥品和一些日用品。林明秀見狀連連擺手:“哎呀,又帶這麽多東西,我一個人哪吃用得完啊!”
“媽,這些都是誌明特意囑咐帶的。”王萍笑著解釋,然後轉向小陳,“謝謝你小陳,回去路上小心。”
小陳點點頭:“王院長有事隨時聯係我。”說完便駕車離去。
林明秀拉著王萍的手往屋裏走,一邊走一邊念叨:“誌明怎麽沒一起來?工作忙吧?小勇他們好嗎?”
王萍一一回答著,同時觀察著婆婆的狀態——老人步伐穩健,說話中氣十足,看起來比上次見麵時還要精神些。
進屋後,王萍讓婆婆坐下休息,自己則開始整理帶來的物品。她從包裏取出聽診器和血壓計,笑著說:“媽,我先給您檢查下身體。”
林明秀順從地卷起袖子:“好,好,聽萍萍的。”
王萍將聽診器貼在婆婆胸前,仔細聽著心跳聲。她又測了血壓,檢查了瞳孔反應,最後還特意為婆婆把了脈。
“怎麽樣?我這把老骨頭還行吧?”林明秀笑嗬嗬地問。
王萍收起聽診器:“媽身體很好,血壓稍微有點高,但不嚴重。就是您這胃炎得注意,少吃辛辣刺激的食物。”
林明秀點點頭:“遠菊做飯都注意著呢,就是我這嘴饞,偶爾偷吃兩口辣醬。”
正說著,弟媳王遠菊從外麵回來了,手裏拎著一籃子剛摘的蔬菜。看見王萍,她熱情地打招呼:“嫂子來了!正好,我剛摘了新鮮的菜,中午給你做幾個家鄉菜。”
王萍笑著應了,趁婆婆去廚房幫忙時,她拉住王遠菊小聲問:“媽最近身體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王遠菊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猶豫:“媽白天看著精神,但晚上經常說胃痛,有時候疼得睡不著覺。我問要不要去醫院,她總說老毛病了,不礙事。”
王萍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下午兩點,王遠菊要去山坡上放羊,王萍主動提出陪同。兩人走在鄉間小路上,王萍再次詢問婆婆的病情。
“遠菊,媽這胃病有多久了?具體什麽症狀?”
王遠菊歎了口氣:“有半年多了吧。夜裏疼得厲害,有時候我看她偷偷按著胃部在床上翻來覆去。白天問她,她總說沒事。”\"
王萍的臉色變得凝重。走了一段路後,她突然說:“我有點累了,先回去休息會兒,你自己放羊吧。”
回到婆婆家,王萍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撥通了丈夫的電話。
“誌明,我給媽檢查過了。”她壓低聲音,“情況不太好,媽有嚴重的胃病,這麽大年紀……已經沒有治療的價值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韓誌明的聲音明顯低沉下來:“有多嚴重?”
“按我的經驗,”王萍斟酌著詞句,“媽最多還能活兩年,不會超過三年。不過隻要注意飲食,生活質量還是能保證的。”
又是一陣沉默。最後韓誌明歎了口氣:“我知道了……萍萍,你在老家多住幾天吧,幫媽調理調理。我會盡快抽時間回去看她。”
掛斷電話,王萍長舒一口氣,心裏卻莫名有些沉重。她走進屋內,看見婆婆正在整理藥材——桌上擺著幾味曬幹的草藥,老人正仔細地將它們分類裝袋。
“媽,您這是做什麽?”王萍好奇地問。
林明秀頭也不抬:“前幾天村裏李嬸說頭暈,我給她配點藥。萍萍啊,來,坐下,媽也給你把把脈。”
王萍愣住了,隨即失笑:“媽,我是醫生,自己身體清楚得很。”
“醫生怎麽了?醫生就不生病了?”林明秀不由分說拉過王萍的手腕,三根手指輕輕搭在她的脈搏上。
王萍無奈,隻好任由婆婆擺布。她看著老人專注的神情——林明秀微閉著眼睛,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鎖,仿佛能從脈搏中讀出一本書來。
過了約莫三分鍾,林明秀睜開眼,神色嚴肅:“萍萍,你最近是不是睡不好?”
王萍心裏一驚——她確實已經連續幾周睡眠質量很差,但這事連丈夫都不知道。
“還、還好吧……”她含糊地回答。
林明秀搖搖頭:“脈象虛浮,肝氣鬱結。沒休息好,思慮過度。”老人站起身,從櫃子裏取出一個小布包,“這是我自己配的安神茶,晚上睡前喝一杯。”
王萍接過布包,聞到一股淡淡的草藥香。她驚訝地看著婆婆:“媽,您怎麽會看病?”
林明秀臉上浮現出神秘的笑容:“咱們家祖上除了當官的,還出過禦醫呢。我小時候跟著祖父學了些皮毛,後來村裏沒醫生,大家有個頭疼腦熱都來找我,慢慢就練出來了。”
王萍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婆婆的了解竟然如此膚淺。
晚飯時,王遠菊做了一桌子菜——清炒時蔬、紅燒魚、土雞湯...林明秀不停地往王萍碗裏夾菜:“萍萍多吃點,看你瘦的。”
王萍看著碗裏堆成小山的菜,心裏湧起一股暖流。她注意到婆婆確實避開了所有辛辣的菜,隻吃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
“媽,您這胃病……”王萍猶豫著開口。
林明秀擺擺手:“老毛病了,不礙事。倒是你,”她指著王萍的黑眼圈,“得好好調理。明天我給你燉烏雞湯,補氣血的。”
晚上,王萍躺在客房的床上,回想著這一天發生的事。她摸出手機,想給丈夫發消息說說婆婆會醫術的事,卻又放下了。窗外傳來蟲鳴聲,鄉村的夜晚格外寧靜。
她想起婆婆把脈時專注的神情,想起老人說“咱們家祖上出過禦醫”時驕傲的語氣,想起那一包包精心配製的草藥……這一切與她印象中那個“沒文化的農村老太太”形象相去甚遠。
王萍突然感到一陣羞愧——作為醫生,她竟如此武斷地判定了婆婆的“死刑”;作為兒媳,她對婆婆的了解竟然如此表麵。
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床上,王萍輾轉反側。她決定明天要好好跟婆婆聊聊,關於醫術,關於家族曆史,關於那些她從未了解過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