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翻過那座山(連載四百一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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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峰塔下的棋局
    王世軍睜開眼時,窗外的天色剛剛泛白。他習慣性地向右側翻身,手臂自然而然地伸向那個已經空了九個月十五天的位置。指尖觸到冰涼的床單時,他像被燙到似的縮回了手,混沌的意識瞬間清醒。
    “運巧啊……”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像是許久未曾開口。床頭櫃上,謝運巧生前的照片安靜地立在那裏,照片裏的她穿著那件淡紫色的毛衣,笑得眼角堆起細密的皺紋。王世軍伸手抹了抹相框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指尖在那張熟悉的笑臉上停留了片刻。
    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王世軍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盯著照片發呆了許久。他緩慢地支起身子,腹中傳來一陣陣的饑餓。自從老伴走後,他的三餐被兒子兒媳照顧得很周到,可是他總是覺得很孤獨。
    “爺爺,您醒了嗎?”門外傳來孫子王小川壓低的聲音。
    “醒了醒了。”王世軍清了清嗓子,伸手去夠床邊的拐杖。他的膝蓋在陰雨天總是隱隱作痛,醫生說是老年性關節炎,治不好也死不了,就像他現在的日子一樣。
    走出了臥室房門,餐桌上已經擺好了豆漿和包子,還有一碟他最喜歡的辣椒油,熱氣嫋嫋上升之間,他又想起了和老伴一起吃早點的日子。王小川正在廚房裏忙著什麽,聽到動靜立刻探出頭來:“爺爺,我在餘記買了您愛吃的豆腐粉絲包和鮮肉包,還熱著呢。”
    王世軍點點頭,慢慢挪到餐桌前坐下。餘記包子鋪的包子是謝運巧生前的最愛,每次去買都要排上半小時的隊。現在孫子記得他的喜好,卻讓他心裏更不是滋味。
    以前謝運巧經常不想早起,她總是等著王世軍買吃的回來,然後在王世軍叫了幾次之後,才不情不願地起床,她就是享受被老伴寵著的樣子。
    “太爺爺!”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裏屋傳來,隨即八歲的浩浩像一件小棉襖一樣包裹住了王世軍,書包在背後一顛一顛的。他撲到王世軍腿邊,仰起小臉:“我也想吃包子!”
    王小川趕緊拿來一雙兒童筷子,輕輕敲了下兒子的手:“先讓太爺爺吃,一點都沒禮貌,教了你好多次了,怎麽就是記不住呢?”
    “沒事沒事,一起吃。”王世軍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他將一個包子掰成兩半,把大的那一半遞給曾孫。浩浩接過包子,咬了一大口,油汁順著嘴角流下來。
    “慢點吃,包子還是熱的,小心燙嘴。”王世軍拿起一張餐巾紙抹去孩子下巴上的油漬,動作輕柔得像是怕碰碎了什麽珍寶。
    吃完早餐,浩浩背起書包,拿起水杯就要往外走。王世軍連忙叫住他:“小川,你不送孩子上學?”
    “太爺爺,學校就在小區對麵,老師說我們要學會獨立!”浩浩挺起小胸脯,一臉驕傲,“而且爸爸還要去超市呢!”
    王小川笑著解釋:“爺爺,現在都提倡培養孩子獨立性。您別擔心,我看著他過馬路。”
    目送孫子和曾孫離開,王世軍站在門口發了會兒呆。往常這個時候,他和謝運巧會一起去城牆邊散步,她總是挽著他的胳膊走得很慢,還會時不時停下來看看路邊的花草。現在隻剩下他一個人了,那種蝕骨的孤獨感又湧了上來。
    初秋的陽光溫柔地灑在石板路上,王世軍拄著拐杖,慢慢向文峰塔方向走去。路邊的銀杏樹開始泛黃,幾片早落的葉子在他腳邊打著旋兒。
    文峰塔下的石桌旁已經圍了幾個人,遠遠就能聽到棋子落在棋盤上的清脆聲響。那是他和老夥伴們下棋的地方,幾十年來風雨無阻。隻是現在,當年的十幾個玩伴隻剩下他和老張、老李三個人了。
    “老王!這邊來!”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老張揮舞著手臂,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夾克,顯得特別精神。”
    王世軍加快腳步走過去,發現老李已經擺好了棋盤,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老花鏡。
    “發什麽愣呢?喊你三聲都沒反應,你這是在想啥呢?”老張拍了拍身邊的石凳,“快來,我這幾天又從書上學了一些新招式,今天非把老李殺個片甲不留不可!讓他的棋隻剩下老將一個光杆司令!”
    老李聞言隻是笑笑,將擦好的眼鏡架回鼻梁上:“老張啊,你這話說了有二十年了吧?可是哪一回不是被我偷襲成功呢?”
    三人相視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的光景。王世軍坐在一旁觀戰,看著老張的“將軍”一次次被老李輕描淡寫地化解。每當老李即將取勝時,老張就會嚷嚷著“這步不算”,強行悔棋。奇怪的是,一向嚴謹的老李從不反對,任由老張一次次重來。
    “將軍!”老張突然大喝一聲,得意地將車直搗黃龍。王世軍定睛一看,老李的棋局竟真的被將死了。
    “哎呀,老張今天狀態不錯啊。”老李笑嗬嗬地認輸,開始重新擺棋。
    王世軍皺起眉頭。老李年輕時是省象棋冠軍,怎麽可能被老張這種業餘水平殺得片甲不留?他正想說什麽,一片金黃的銀杏葉飄落在棋盤上,老李輕輕將它拂去,眼神中閃過一絲王世軍讀不懂的情緒。
    三人在文峰塔下消磨了整個上午。陽光漸漸變得溫暖而不灼人,微風吹來,帶著落葉和泥土的氣息。老張贏了三盤棋,高興得像個孩子,臨走時還哼起了小曲,還說他先回去吃飯,等下午再分勝負。
    “老李,”王世軍看著老張遠去的背影,終於忍不住問道,“你今天為什麽要處處讓著他呢?明明可以輕鬆贏他的。”
    老李沒有立即回答。他慢悠悠地收拾著棋子,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什麽珍寶。良久,他才歎了口氣:“老王啊,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還有什麽輸贏好爭的?”
    王世軍愣住了。
    “我老伴走了五年,老張的老伴去年也走了。”老李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風吹散,“我們下棋,不過是為了有人說說話,證明自己還活著罷了。他願意悔棋就悔棋,開心就好。”
    王世軍感到喉嚨發緊。他想起謝運巧剛走的那段日子,如果不是孫子一家搬來同住,他可能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下午還來嗎?”分別時,老李問道。
    “來,當然來。”王世軍點點頭。他突然意識到,這些看似平常的棋局,對他們這些老人而言意味著什麽。
    下午七點,王世軍如約來到文峰塔下。夕陽將塔影拉得很長,幾片落葉在他腳邊打著轉。他等了約莫十分鍾,隻見到老李一個人慢吞吞地走來。
    “老張呢?”王世軍向老李身後張望。
    老李的臉色比上午凝重許多。他在石凳上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棋盤邊緣:“老張……今天早上心髒病發作,走了。”
    “什麽?”王世軍手中的拐杖“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早上不是還好好的嗎?他還贏了你三盤棋……”
    “嗯,回家路上發作的,沒來得及送醫院。”老李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他兒女說已經盡孝了,直接聯係了殯儀館,五個小時就辦完了後事……現在,已經下葬了。”
    王世軍感到一陣眩暈。上午還活蹦亂跳的老友,現在已經成為一抔黃土?他機械地撿起拐杖,手指因用力而發白。
    “以後……就剩我們兩個了。”老李擺好棋盤,聲音有些發抖,“該你走了,老王。”
    王世軍盯著棋盤,卻怎麽也看不清上麵的格子。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想起老張穿著黑夾克得意洋洋的樣子,想起他說“今天我非把老李殺個片甲不留”時眼中的光彩。
    一片落葉飄到棋盤中央,王世軍伸手去拂,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老李默默地將那片葉子拿開,輕輕放在一旁。
    “下棋吧。”老李說,“就像老張還在時一樣。”
    王世軍點點頭,移動了一枚棋子。但此刻,輸贏已經不再重要。他終於明白了老李為什麽總是讓著老張——在這孤獨的晚年,能有人陪你下棋,聽你嘮叨,本身就是一種奢侈。
    夕陽西下,文峰塔的影子完全籠罩了兩個老人。他們下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完成某種儀式。周圍漸漸暗了下來,路燈一盞盞亮起,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王世軍抬頭望向文峰塔的尖頂,那裏有幾隻歸巢的鳥兒盤旋。他突然想起謝運巧生前常說的一句話:“人這一生啊,就像樹上的葉子,時候到了,自然就會落下。”
    風吹過,更多的葉子從枝頭飄落,在路燈下翩翩起舞。王世軍看著那些落葉,心想,或許他和老李,也是兩片隨時可能飄落的葉子。但在那之前,他們還能在這棋盤上,繼續未完的棋局。
    “將軍。”老李輕聲說。
    王世軍看了看棋盤,笑了:“這步不算,我要悔棋。”
    老李也笑了:“行,悔吧。”
    夜風漸涼,但棋盤上的廝殺還在繼續。兩個老人沉浸在隻有他們才懂的世界裏,用棋子訴說著對逝者的思念,對生命的敬畏,以及對彼此無聲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