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翻過那座山(連載四百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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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酒與人生
星期二早晨八點,西江鎮籠罩在一層薄薄的晨霧中。韓誌明在熟悉的木板床上醒來,耳邊是院子裏羊群偶爾的“咩咩”聲。他睜開眼,看著木質房梁上掛著的一串幹辣椒和玉米棒,恍惚間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醒了?”王萍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手裏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五哥已經開始釀酒了,媽在院子裏喂羊。”
韓誌明揉了揉太陽穴,從床上坐起來。回到老家已經三天了,他仍然不習慣這種慢節奏的生活。在省裏,此刻他應該已經坐在辦公桌前批閱文件了。
“我馬上起來。”他接過茶杯,溫熱的杯壁傳遞著鄉村早晨特有的安寧。
王萍站在床邊,陽光從她身後的窗戶斜射進來,在她周圍勾勒出一圈柔和的輪廓。她穿著簡單的棉麻衣服,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後,與城市裏那個總是妝容精致的省政協主席夫人判若兩人。
“你昨晚又沒有睡好?”王萍伸手整理了一下韓誌明淩亂的頭發,動作輕柔得像二十年前他們剛結婚時一樣。
韓誌明握住妻子的手:“猛然回到了以前的環境,還真有點不適應。”
“沒事,過幾天就好了。”王萍抽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五哥說今天要開新酒,等著你呢。”
院子裏,林明秀正將一把青草遞給一隻小羊羔。八十五歲高齡的她腰板依然挺直,銀白的頭發在晨光中閃閃發亮。她穿著深藍色的粗布衣服,袖口和領口繡著簡單的花紋,那是她自己年輕時的手藝。
“媽。”韓誌明走到院子裏,清晨的空氣帶著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林明秀抬起頭,眼睛眯成一條縫:“誌明啊,睡得好嗎?”沒等兒子回答,她又轉向羊群,“小花今天特別精神,你看它吃草的樣子多歡實。”
韓誌明蹲下身,學著母親的樣子撫摸羊背。羊的毛發比他想象中柔軟,體溫透過掌心傳來,有種奇異的治愈感。
“來嚐嚐這個。”陳新軍的聲音從酒坊方向傳來。他比韓誌明大七歲,皮膚黝黑,手掌粗糙有力,正端著一碗透明的液體走過來,“剛出缸的酒,你聞聞香不香。”
韓誌明接過碗,一股濃鬱的玉米甜香混合著微微的酒氣鑽入鼻腔。他下意識皺了皺眉——在城市裏,他很少在上午碰酒。
“嚐嚐看,”陳新軍咧嘴一笑,露出幾顆略顯發黃的牙齒,“四十多度,不烈。”
王萍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丈夫身邊:“入鄉隨俗嘛,改了不就行了。”她的眼睛在晨光中閃爍著調皮的光芒。
林明秀也放下手中的草料:“我也想喝一點,現在早上特別想喝點酒。”老太太的聲音雖然沙啞卻堅定。
韓誌明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王萍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母親期待的眼神,最終什麽也沒說。
王遠菊——陳新軍的妻子——從廚房端出兩盤菜:“小菜好了,趁熱吃。”她圓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手上的老繭訴說著幾十年農家生活的艱辛。
酸辣羊肚和小炒羊肉的香氣立刻彌漫開來。農家泡椒的辛辣與茴香的清香交織在一起,刺激著每個人的味蕾。韓誌明突然感到一陣饑餓——在城市裏,他早已習慣了早餐喝一杯熱牛奶,再吃一點其他的。
五個人圍坐在院子裏的木桌旁。陳新軍給每人倒了一小杯玉米酒,透明的液體在粗瓷杯中蕩漾。
“先幹一杯!”陳新軍舉起杯子,其他人也跟著舉杯。韓誌明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酒杯送到嘴邊。
出乎意料的是,酒液入口並不辛辣,反而有種柔和的甜味,伴隨著玉米的香氣在口腔中擴散。他驚訝地看向陳新軍:“這酒”
“好喝吧?”陳新軍得意地笑著,“我改良了配方,發酵時間也控製得好。”
王萍小心地抿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起來:“真的不辣喉嚨!”
林明秀已經喝掉了半杯,滿足地歎了口氣:“新軍釀的酒,比鎮上賣的那些強多了。”
就著酸辣羊肚的脆爽和小炒羊肉的鮮嫩,韓誌明不知不覺喝了兩杯。微醺的感覺讓他的臉頰發熱,卻奇異地感到一種久違的輕鬆。
“原來喝早酒還挺舒服。”他笑著說,聲音比平時高了幾分。
林明秀放下筷子,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出回憶的神情:“我喝早酒有二十多年了。每天一小杯,身體反而比那些滴酒不沾的老太太強。”
“適量飲酒有助於血液循環。”王萍接話道,她醫學院畢業的背景讓她習慣性地從醫學角度解釋。
“不隻是身體,”林明秀的目光變得深邃,“酒能讓人放鬆,能讓人說真話。”她意有所指地看了韓誌明一眼。
早餐後,林明秀拿起靠在牆邊的竹竿:“走,放羊去。”
韓誌明和王萍一左一右陪著老人向屋後的樹林走去。羊群輕快地跑在前麵,偶爾停下來啃食路邊的青草。晨霧已經散去,陽光透過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林明秀走得很慢,但步伐穩健。她不時用竹竿輕輕點地,像是在丈量這片她生活了八十多年的土地。
“誌明,”老人突然開口,聲音低沉,“你覺得是你當官好,還是你五哥放羊釀酒好?”
韓誌明愣住了,他沒想到母親會問這樣的問題。“媽,這怎麽能比呢?完全是兩回事。”
林明秀停下腳步,轉身直視兒子的眼睛:“為什麽不能比?都是過日子,都是養家糊口。”
韓誌明感到一陣不自在。他在官場摸爬滾打二十年,從市農業局副局長一路升到省級領導,習慣了被人仰望和恭維。現在母親卻將他的成就與五哥的鄉村生活相提並論。
“你五哥要是上了大學,說不定能當比你更大的官。”林明秀繼續道,目光轉向遠處吃草的羊群,“他隻是選擇了不同的路。”
王萍敏銳地察覺到丈夫的不適,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林明秀在一棵老榆樹下坐下,示意兒子兒媳也坐過來。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三人身上,形成跳動的光斑。
“你們的父親,”老人突然說,聲音變得更加低沉,“其實是革命英雄。”
韓誌明瞪大了眼睛:“什麽?爸不是一直在家務農嗎?”
“那是後來。”林明秀的眼神飄向遠方,“他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身上有七處傷。要不是最後一次傷得太重,醫生說他活不過六十歲,他根本不會提前退役。”
韓誌明感到一陣眩暈,他從未聽父親提起過這些。
“你爸的老戰友後來當了上將,”林明秀繼續道,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竹竿,“你的大學,你的工作,甚至你後來的升遷,都有他的影子。”
王萍驚訝地看向丈夫,發現他的臉色變得蒼白。
“包括小華的工作,小雪當老師,”林明秀歎了口氣,“都是那位老戰友在背後幫忙。你以為靠你自己真能走得這麽順?”
韓誌明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二十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成就是靠能力和努力換來的。現在母親卻告訴他,這一切都建立在父親的人脈基礎上。
“媽,你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這些?”他的聲音有些發抖。
林明秀伸手撫摸兒子的臉,粗糙的掌心帶著歲月的溫度:“以前你太年輕,怕你驕傲或者自卑。現在你六十多歲了,該明白這些道理了。”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柔和:“當官也好,放羊釀酒也好,都是在生活。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你五哥每天釀酒喂羊,日子過得充實快樂。你在官場打拚,為國家做事,也很好。關鍵是——”
老人深吸一口氣:“不管做什麽,別忘了家庭和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韓誌明沉默了。他想起自己錯過的小華的家長會,錯過的韓小勇的畢業典禮,錯過的無數個家庭聚會。他曾經以為,給家人提供優渥的物質條件就是愛,現在卻不確定了。
羊群不知何時已經圍攏過來,安靜地吃著三人周圍的青草。一隻小羊羔甚至大膽地蹭了蹭林明秀的腿,惹得老人輕笑出聲。
“前兩天,那位老戰友還給我打電話,”林明秀繼續說,手輕輕撫摸著小羊的頭,“問小華提拔的事。我說隨緣,不要強求。”
韓誌明猛地抬頭:“小華知道這事嗎?”
“我沒告訴他。”林明秀搖頭,“那孩子太像你年輕時候,一心撲在工作上。有時候,不提拔未必是壞事。”
回程的路上,韓誌明一直沉默不語。王萍緊緊握著他的手,無聲地傳遞著支持。
中午的陽光變得強烈,照在三人身上,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韓誌明看著母親佝僂卻依然挺拔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麽。
回到家,他拿出手機,撥通了兒子林小華的電話。
“六叔?”林小華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背景音是嘈雜的辦公室聲音。
“小華,”韓誌明深吸一口氣,“組織上怎麽提拔你不要太在意。有時候,不提拔未必是壞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六叔,你怎麽突然說這個?”
“多陪陪家人,”韓誌明看著院子裏正在喂羊的母親和五哥,“好好經營自己的家庭,那才是最重要的。”
掛斷電話,韓誌明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他走向正在忙碌的陳新軍:“五哥,教我釀酒吧。”
陳新軍驚訝地抬頭,隨即露出燦爛的笑容:“好啊,先從選玉米開始。”
王萍站在一旁,看著丈夫笨拙地學習挑選玉米的樣子,眼中閃爍著淚光。陽光灑在院子裏,照亮了這個普通卻又非凡的家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