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翻過那座山(連載四百八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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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支書的最後一班崗
    星期三早晨九點整,林建軍站在西江鎮鎮政府大樓前,抬頭望了望三樓最東邊的那扇窗戶。陽光透過玻璃窗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他眯起眼睛,伸手整了整衣領。這套黑色的西裝是他十年前被評為安城市“優秀基層黨支部書記”時特意置辦的,每逢重要場合才會穿。
    “林支書,您來了。”門衛老張從值班室探出頭來,臉上堆滿笑容,“劉書記剛才還問您到了沒有呢。”
    林建軍點點頭,嘴角微微上揚:“老張啊,今天氣色不錯。”他轉身看向身後的年輕人,“小黃,咱們上去吧。”
    黃小兵今天穿了一件淺藍色襯衫,黑色西褲,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他手裏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邊緣。“林叔,我還是有點緊張。”他壓低聲音說,喉結上下滾動。
    林建軍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傳來的溫度讓年輕人稍微放鬆了些。“四十年前我第一次見領導時,腿抖得像篩糠。”他輕聲笑道,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走吧,劉書記不喜歡等人。”
    樓梯間的牆壁上掛著一排曆任鎮領導的照片,林建軍的目光在一張泛黃的老照片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二十五年前他作為先進工作者與老鎮長的合影。照片裏的他頭發烏黑,眼神炯炯,而如今,鏡子裏的自己已是白發過半。
    “咚咚咚。”黃小兵輕輕敲響了黨委書記辦公室的門。
    “請進。”裏麵傳來劉仁華渾厚的聲音。
    推門而入,劉仁華正伏案批閱文件,見兩人進來,立刻放下鋼筆站了起來。“老林,小黃,坐坐坐。”他繞過寬大的辦公桌,熱情地招呼道,眼睛卻敏銳地注意到林建軍手中那個略顯正式的信封。
    辦公室寬敞明亮,窗台上的綠植生機勃勃。林建軍在靠窗的沙發上坐下,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深吸一口氣,將信封雙手遞給劉仁華。
    “劉書記,這是我的辭職申請。”他的聲音平穩而堅定,“我今年就要滿64歲了,精力實在跟不上現在的工作節奏。”
    劉仁華接過信封,眉頭微蹙。他今年四十八歲,比林建軍小了整整一輪半,但在基層工作經驗上,他對這位老支書充滿敬意。“老林啊,”他輕輕摩挲著信封,“你可是咱們西江鎮的‘活字典’"=,社區裏哪條巷子多深,哪戶人家什麽情況,沒有你不知道的。”
    林建軍笑了笑,眼角擠出深深的魚尾紋:“所以我才推薦小黃接任。這半年我手把手帶他,這孩子悟性高,又有文化底子,比我當年強多了。”
    黃小兵聞言立刻挺直了背脊:“劉書記,我還差得遠呢!社區裏好多事情都得請教林叔,我……我怕擔不起這個擔子。”他的聲音越說越小,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
    劉仁華沒有立即拆開信封,而是將它放在茶幾上,拿起茶壺給兩人各倒了一杯茶。茶香在室內氤氳開來,暫時衝淡了空氣中的凝重。
    “老林,”、劉仁華啜了一口茶,斟酌著詞句,“你的情況我理解。但你也知道,現在社區幹部普遍年輕化,經驗確實不足。”他放下茶杯,直視林建軍的眼睛,“你看這樣行不行——你改任黨支部副書記,大型活動和重要會議時出席一下,平時不用坐班,待遇一切照舊。”
    林建軍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目光投向窗外。遠處,社區的屋頂在陽光下泛著溫暖的紅光。那裏有他工作了四十年的足跡,有他熟悉的一磚一瓦。
    “劉書記這是舍不得放您走呢。”黃小兵適時地插話,眼中閃爍著真誠的光芒,“林叔,您就當給我當個定心丸,有您在後麵撐著,我心裏踏實。”
    林建軍收回目光,看了看眼前這兩個比他年輕許多的幹部,終於緩緩點頭:“那……就按劉書記說的辦吧。”
    離開鎮政府大樓時,陽光已經變得強烈。林建軍解開中山裝最上麵的扣子,長長舒了一口氣。
    “林叔,您是不是……有點失落?”黃小兵小心翼翼地問,觀察著老人的表情。
    林建軍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鎮政府大樓,目光悠遠:“小黃啊,人就像一棵樹,老了就得給新苗讓讓陽光。”他拍了拍胸口,“這裏頭確實有點空落落的,但更多的是輕鬆。走吧,回家吃飯去!”
    推開家門,煎蛋的香氣撲麵而來。吳秀蘭係著碎花圍裙,正在灶台前忙碌。聽到開門聲,她頭也不回地說:“回來啦?辭職能批不?”鍋鏟與鐵鍋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林建軍走到妻子身後,伸手從盤子裏捏了一塊剛炒好的酸辣羊肚塞進嘴裏。“嗯!香!”他滿足地眯起眼睛,“劉書記不讓勸退,改任副書記,平時不用去坐班了。”
    吳秀蘭這才轉過身來,用圍裙擦了擦手,仔細端詳丈夫的表情:“這樣也好,省得你一下子閑下來不適應。”她眼角含笑,伸手拂去林建軍衣領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去洗手,馬上開飯。”
    林建軍聽話地走向洗手間,經過餐桌時順手從櫥櫃裏拿出一瓶玉米酒。這是去年陳新軍送的,自家釀的,味道醇厚不上頭。
    “建軍!大早上就喝酒?”吳秀蘭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今天特殊嘛!”林建軍笑著回應,已經麻利地切好了蔥花和薑絲,“我幫你打下手。”
    正當夫妻倆在廚房忙碌時,院門被推開了。“哥!嫂子!我回來了!”林建華洪亮的聲音傳了進來。
    吳秀蘭趕緊擦了擦手迎出去:“建華?怎麽這個點回來了?店不開了?”
    林建華把背包往椅子上一放,抹了把額頭的汗:“婦幼保健院那邊修路,一個禮拜沒生意,幹脆休幾天。”他鼻子抽動兩下,“喲,酸辣羊肚!嫂子手藝還是這麽好!”
    林建軍從廚房探出頭來:“正好,陪我喝兩杯。”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瓶,“陳新軍送的,一直沒舍得喝。”
    吳秀蘭無奈地搖搖頭,轉身去碗櫃又取了一副碗筷和酒杯。“你們哥倆少喝點,一會兒該來人了。”
    果然,飯剛吃到一半,院門外就傳來熟悉的咳嗽聲。“老林!在家不?”是鄰居張世軍的聲音。
    “在呢!進來吧老張!”林建軍高聲應道,轉頭對弟弟說,“準是來找我打牌的。”
    張世軍推門而入,身後還跟著李大爺和王嬸。“喲,正吃飯呢?”張世軍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我們待會兒再來?”
    “別啊,坐下一起吃點。”吳秀蘭已經起身去廚房拿碗筷,“正好我再去炒兩個菜,你們先打兩把牌。”
    林建華剛拿起牌就開始打起來。這是一副特殊的水滸人物牌,在本地老年人中很流行,玩法複雜多變,但賭注很小,純屬娛樂。
    “來!”林建軍精神一振,麻利地收拾了一張桌子,“今天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麽叫‘老將出馬’"=!”
    第一局,林建華摸牌的手氣出奇地好。他眯著眼睛一張張查看,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明顯。“十二張天牌,八張地牌……”他喃喃自語,突然把二十張牌往桌上一擺,“我就這些,剩下的不要了。”
    “啊?”張世軍瞪大眼睛,“建華,你至少還有四張大牌呢,怎麽就不要了?”
    林建華笑而不語,隻是輕輕搖頭。林建軍卻明白弟弟的意思,讚許地點點頭。
    果然,當其他人亮牌時,林建華的“知足”讓他險勝。如果他貪心要那四張牌,反而會因為牌型變化而輸掉。
    “看見沒?”林建華得意地收著贏來的幾塊錢,“人不能太貪心,否則得不償失。”
    牌局進行到半個小時,林建華已經贏了三十來塊錢。他伸了個懶腰:“不玩了,該吃午飯了!”
    吳秀蘭做的五個菜已經好了,她趕緊讓林建軍把菜端出去。
    張世軍抿了一口酒,感慨道:“老林啊,退了也好。咱們這把年紀,該享享清福了。”他指了指窗外,“我養的那對畫眉,叫得可歡實了。過幾天送你一隻,聽著鳥叫,喝著小酒,那才叫日子。”
    林建軍望向窗外,陽光正好,院角的石榴樹已經結出了小小的果實。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久沒好好看看這個院子了?
    “好啊,”他笑著應道,“不過你得教我怎麽養,別給養死了。”
    桌邊圍坐著六個人,酒杯碰撞聲、笑聲、咀嚼聲交織在一起,小小的農家院充滿了生機。
    “人老了就得找點樂子,”張世軍夾了一筷子紅燒肉,滿足地咀嚼著,“不然一天到晚閑著,骨頭都生鏽了。”
    “就是,”王嬸接話,“我每天早上去廣場跳舞,下午打打麻將,日子過得快著呢!”
    林建軍聽著大家的議論,慢慢啜飲著杯中的玉米酒。酒香在口腔中擴散,一種久違的輕鬆感從心底升起。他看向身邊的妻子,吳秀蘭正專注地給每個人盛湯,側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建軍,”吳秀蘭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轉過頭來,“想什麽呢?”
    林建軍舉起酒杯,輕輕碰了碰妻子的杯子:“我在想,明天早上咱們去河邊散步吧,好久沒去了。”
    吳秀蘭愣了一下,隨即綻放出笑容:“好啊,正好看看荷花開了沒。”
    午後的陽光透過葡萄架的縫隙灑落,在眾人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林建軍忽然明白,退休不是終點,而是另一段旅程的開始。就像這玉米酒,初嚐平淡,回味卻綿長甘醇。
    “來,再幹一杯!”他舉起酒杯,眼中閃爍著年輕人般的光彩,“為了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