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翻過那座山(連載五百零九)
字數:4758 加入書籤
生命的延續
淩晨五點,鳳凰小區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林小華猛地睜開眼睛,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心髒在胸腔裏瘋狂跳動。剛才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妻子陳雪兒渾身是血地站在馬路中央,一輛大貨車朝她呼嘯而來。
“雪兒!快躲開!”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夢境驚醒,之後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身邊的位置,卻隻觸到空空的床單。床頭櫃上的電子鍾發出幽藍的光,照亮了空蕩蕩的半邊床。林小華的手指顫抖著撫過妻子常睡的枕頭,那裏還殘留著淡淡的洗發水香氣。
“姐夫?你怎麽了?”一個帶著睡意的聲音從床邊傳來。林小華這才注意到小姨妹小雪趴在床邊睡著了,此刻正揉著眼睛直起身子。她二十五六歲的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眼睛卻紅腫得像桃子。
林小華機械地拿起毯子蓋在小雪肩上,喉嚨幹澀得說不出話。他赤腳踩在地板上,空調帶來的涼意從腳底直竄上來,卻比不上心裏的絕望。臥室門半開著,客廳的燈光從縫隙中漏進來,伴隨著電視機低沉的嗡嗡聲。
“爸,媽,你們怎麽一直沒睡?”林小華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
小雪點點頭,眼淚又湧了出來:“他們一直在客廳……三個孩子昨晚哭到半夜,我騙他們說媽媽在醫院治療,今天就能回來……”她的聲音哽住了,手指緊緊攥著毯子邊緣。
林小華推開臥室門,客廳的燈光刺得他眯起眼睛。父親林建軍和母親吳秀蘭並排坐在沙發上,麵前的茶幾上擺著涼透的茶水和幾塊咬了一口的餅幹。電視機裏正在播放早間新聞,音量調得很低。
“……昨日安城至西城高速西城縣出口發生重特大交通事故,截止目前已造成五人死亡,十二人受傷……”女主播職業化的聲音傳來,屏幕上閃過扭曲的汽車殘骸畫麵。吳秀蘭慌忙抓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
“小華……”林建軍站起身,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滿是擔憂。這位老父親一向挺直的背脊此刻佝僂著,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林小華沒有回應,他徑直走向沙發,卻在半路被茶幾絆了一下,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膝蓋撞擊地板的疼痛遠不及胸口撕裂般的痛苦。他蜷縮在地上,手指深深抓進地毯的絨毛裏。
“雪兒……雪兒……”他像念咒語一樣重複著妻子的名字,仿佛這樣就能把她喚回來。小雪跪在他身邊,想扶他起來,卻被他推開了。
“姐夫,你別這樣……”小雪的眼淚滴在林小華的手臂上,燙得他瑟縮了一下。
吳秀蘭抹著眼淚去廚房倒水,水壺在她手中顫抖,熱水灑了一櫃台。林建軍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肩膀微微聳動。
時間在悲痛中緩慢流逝,直到牆上的掛鍾指向七點,林小華才從地上爬起來。他拿起手機,指尖在“嶽父”的通訊錄條目上懸停了許久,終於按下了撥號鍵。
“喂,小華啊。”電話那頭傳來陳新遠洪亮的聲音,背景音是摩托車引擎的轟鳴,“我正要去工業園區上班呢。”
“爸……”林小華的聲音卡在喉嚨裏。
“你聽說昨天那場車禍了嗎?聽說死了好幾個人,真是造孽……”陳新遠還在自顧自地說著,語氣裏帶著對新聞事件的唏噓。
林小華的呼吸變得急促,握著手機的手指關節泛白。客廳裏安靜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著他。
“爸,雪兒她……”林小華閉上眼睛,“出事了,人已經沒了。”
電話那頭突然沉默,隻剩下了讓人窒息的歎息聲。良久,陳新遠的聲音變得異常平靜:“我女兒現在在哪?我要去看看她。”
“縣人民醫院……太平間。”
掛斷電話,林小華一下癱軟在地上,小雪趕緊過去把他用力扶到了沙發上,又拿起一張紙巾擦了擦他的淚水。
二十分鍾後,縣人民醫院太平間門口,兩家人沉默地站在一起。陳新遠穿著工廠的藍色製服,胸口還別著工牌,顯然是馬上就要去企業上班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太平間緊閉的鐵門,臉上的肌肉不受控製地抽搐著,眼淚汪汪的樣子讓人十分心疼。他不敢給妻子打電話,怕妻子承受不了這個打擊。
就在這時,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匆匆走來,手裏拿著一疊文件。“請問是陳雪兒的家屬嗎?”醫生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最後落在林小華身上。
林小華木然點頭。
“情況是這樣的。”醫生推了推眼鏡,“安城市人民醫院有三名危重病人急需器官移植,分別是心髒、肝髒和雙腎。外省的醫療專家已經就位,但一直找不到匹配的供體。”他翻開文件,“陳雪兒女士生前簽署了器官捐獻協議,她的器官與三位患者完全匹配。”
林小華的大腦一片空白。器官捐獻?雪兒什麽時候簽的這樣的協議?他怎麽一點都不知道?
醫生繼續道:“三位受捐者都是年輕母親,都有年幼的孩子。如果得不到及時移植……”
“我女兒簽的字在哪?”陳新遠突然打斷醫生,聲音嘶啞。
醫生翻到文件最後一頁,指著角落裏的簽名。林小華湊近看,那確實是陳雪兒清秀的字跡,旁邊還畫了個小小的愛心——這是她簽名的習慣。
“這不可能……”林小華搖著頭後退,“她從沒跟我說過……”
“姐夫。”小雪輕輕拉住他的胳膊,“去年姐姐去獻血那次,回來特別高興,說做了件有意義的事……會不會就是那時候?”
記憶的碎片突然在林小華腦海中拚湊起來。那天陳雪兒確實回來得很晚,臉上帶著神秘的微笑。晚飯時她一直說“生命是可以延續的”,他還笑話她突然變得這麽文藝。
“我們的孩子沒了……”陳新遠突然哭出聲來,“讓那三個媽媽替我們孩子好好活著吧……”
陳新遠抹了把臉,轉向醫生:“需要辦什麽手續?”
就在這時,林小華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蔡校長”三個字讓他愣了一下——安城師範學校的校長蔡小平,他的頂頭上司。
“林校長,聽說你家裏出了事……”蔡校長的聲音異常溫和,“我女兒悅悅腎衰竭三年了,今天早上醫院通知說有匹配的腎源……是你愛人……”
林小華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手機。世界怎麽會這麽小?校長的女兒竟然是受捐者之一?
“你先把家裏的事處理好,學校這邊不用著急。”蔡校長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似乎不忍心再多說什麽。
醫生遞過來一份同意書和筆。林小華盯著紙上冰冷的法律術語,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進眼睛裏。“遺體解剖”“器官摘取”……這些詞匯殘忍地將陳雪兒物化成了一個醫療資源。
“我們能……再看看她嗎?”林小華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太平間的冷氣撲麵而來,林小華打了個寒戰。陳雪兒安靜地躺在冰櫃上,身上蓋著白布,隻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她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嘴角甚至還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林小華伸手撫摸她的臉頰,冰冷的觸感讓他猛地縮回手。
“雪兒……”他俯身在她耳邊輕語,仿佛怕吵醒她,“你早就決定好了是嗎?你總是這樣……什麽事情都想要自己拿主意……為什麽沒告訴我?為什麽不讓我知道?”
一滴淚落在陳雪兒的眼皮上,順著她閉合的眼瞼滑落,像是她在回應丈夫的呼喚,可是他們卻已經天人兩隔了。
忙完一切,林小華走出醫院時,陽光刺痛了林小華的眼睛。他機械地邁著步子,耳邊家人的說話聲變得遙遠而模糊。馬路上車來車往,喧囂的城市一如既往地運轉著,仿佛沒有人在乎一個叫陳雪兒的女人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姐夫!小心!”小雪尖銳的喊聲突然穿透迷霧。
刺耳的刹車聲在耳邊炸響,林小華感到一股力量猛地把他往後拉。一輛黑色轎車在距他不到半米的地方急刹停下,司機探出頭來破口大罵:“找死啊!想死也別害人!”
林小華呆呆地看著司機憤怒的臉,突然覺得他說得對。他是想死,想立刻結束這撕心裂肺的痛苦。陳新遠和林建軍連忙上前道歉,司機罵罵咧咧地開走了。
“小華!”陳新遠抓住女婿的肩膀用力搖晃,“你給我振作點!雪兒不在了,可三個孩子還在!他們需要爸爸!”
三個孩子……林小華混沌的大腦浮現出兒子林雲鬆甜甜的笑臉,女兒林宛月調皮的眼神,還有小女兒林宛茹可愛的樣子。他們還不知道媽媽永遠不會回來了。
“爸……”林小華到了路邊終於崩潰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出聲來,“我該怎麽辦……沒有雪兒我該怎麽辦……”
陳新遠也跪下來抱住女婿,兩個男人的眼淚混在一起。“雪兒的一部分會活在別人身體裏……”他哽咽著說,“就像她一直希望的那樣……生命是可以延續的……”
林小華抬起頭,透過淚眼看見縣人民醫院大樓上“生命至上”四個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恍惚間,他仿佛看見陳雪兒站在光裏,朝他溫柔地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