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光微冷，宛如一層薄紗籠罩在大地上。
    簷角銅鈴在驟起的北風中叮當亂撞，幾片枯黃的棠棣葉粘在窗欞上，被雨水浸透成暗褐色的殘片。
    書房內，燭火在青銅鶴燈裏明明滅滅，映得嬴景半邊臉沉在陰影中，更添了幾分神秘與深沉。
    案頭那盞由驚鯢送來的安神茶早已涼透，茶湯表麵凝著層薄霜似的月光。
    繡娘此時便立在桌案前，身上有一股裹著鐵鏽味的寒氣。
    在她的肩頭，還沾著韓國邊境特有的紅土，蓑衣滴水在青磚地上洇開蜿蜒的痕跡，像條吐信的蛇。
    嬴景身前的桌案上，此刻便正攤開著繡娘親自從秦韓兩國邊境之地所帶回的情報，但嬴景首先在意的卻並非是情報中的內容。
    “羅網是沒人了嗎？怎的還勞你親自跑這麽一趟？”
    繡娘頓覺心中一暖，君上身邊的紅顏已是愈發的多了，可對她的態度始終未變，依舊還是如此的體貼入微。
    她摘下了裹著的黑色玄絲手套和麵上的狼頭麵具，露出白皙的皓腕及一張冷豔麵容，淡淡的柔色浮現在眼中。
    “君上無需擔憂，繡娘不過是靜極思動，往邊境之地走了一遭，不會遇到什麽危險。”
    嬴景自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和繡娘相處的時間是最久的，此番小別重見，倒也不覺冷淡，隻是熟練的將她拉到了腿上坐下。
    自昔年從黑暗中被拉出後，即便鮮少主動，可對於嬴景的親昵，繡娘也從來不曾反抗，甚至同樣熟練的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勢坐好。
    嬴景自然地將繡娘冰涼的雙手捂在掌心嗬氣，順勢摘去她發間沾著的枯草，但目光已經凝在了桌案的情報上。
    原本因繡娘而產生的淡淡柔情瞬間散去，他的眸子裏充斥著冷厲。
    “韓非啊韓非，果然是招災的體質……”
    當初在鹹陽送韓非離開的時候，嬴景就隱隱之間預感韓非這次回韓國的途中或許不會那麽順利。
    而對於這種氣運帶來的預感，他也沒有輕視，特意派出了六劍奴保護韓非。
    事實證明，嬴景的選擇是無比正確的。
    若非這次派出了六劍奴，怕是鹹陽一別就是最後一次相見了。
    “若非君上神機妙算，韓非此番必死無疑，他所遭遇的刺殺陣容極其龐大，甚至有掌門級高手參與，即便六劍奴也不能完全抵擋，所幸玄翦支援及時，那位韓非公子也另有高手保護，這才能夠安然無恙。”
    繡娘坐在嬴景的大腿上，但並未因此而有多少羞澀，迅速而準確的匯報著。
    “另有高手，是動用逆鱗了麽……”
    唯一可能保護韓非的高手是衛莊，但是嬴景時刻關注著紫蘭軒的情報，衛莊可沒有離開過。
    “亦師亦友，逆鱗之劍……逆鱗劍的劍靈固然強大，可卻並非沒有任何的代價啊……”
    嬴景懷中擁著佳人，可一隻手卻是在桌案上下意識的輕輕敲擊著。
    “刺客的身份有暴露麽？”
    六劍奴和玄翦都是這方麵的高手，韓非的智慧也不可忽略，隻要刺客留下任何的蛛絲馬跡，他們或許都能從中有所發現。
    “雖然不能肯定，但韓非公子和六劍奴、玄翦都推測很大概率有農家的人參與……刺客在被玄翦所傷逃離的時候曾短暫使用過一種合擊陣法，似有幾分農家地澤二十四大陣的驚蟄之意。”
    這隻是推測，但在贏景看來，六劍奴和玄翦、韓非都一致認可的推測，已經基本可以確定了。
    “看來，有些人是真的已經按捺不住了啊。”
    嬴景的目光忽而轉向了鹹陽的方位。
    昌平君和農家的關係很隱蔽，可嬴景從一開始就對他沒有放心過，羅網時刻盯著，終究還是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近些年來，農家發展迅猛，這背後可少不了昌平君大量的資金支持。
    如此兵不血刃的解決韓國，看來是不符合某人的預期，以至於兵行險招行此刺殺之舉。
    “地澤萬物，神農不死；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農家，的確是個威脅。”
    農家的高手倒在其次，關鍵其弟子眾多，遍布天下，而且多隱於田野市集之中，不求聞達於諸侯。
    這些農家弟子或耕種於田間，或行商於市集，看似平凡，可若是被聚集起來，便是一種足可撼動帝國根基的力量。
    這樣的勢力存在，其本身就是一種威脅。
    “農家在民間的影響力很大……”
    這個時代，民意並不怎麽被看重，諸侯之間的爭鬥也是貴族之間的交鋒。
    可嬴景很清楚，那些不被看重的黔首們，若是他們的力量若是被引爆，是真正能做到改天換地的！
    而農家，傳承自上古神農氏，鑄兵刃、嚐百草、種穀物、知音律、修水利、明曆法，與百姓之間擁有著的緊密聯係。
    他們恰好便擁有著可能引爆黔首的能力！
    昌平君的身份特殊，暫且不好動。
    可是農家，在聚集黔首的力量之前，就算是名頭再大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個江湖門派罷了。
    “掌握農家，亦或者……鏟除農家！”
    嬴景沉默了良久，心中思緒百轉，最終做出了決定。
    無論農家現階段有沒有想過引爆黔首的力量，可擁有這種能力，這本就已是一種罪。
    自農家傳承以來，這種罪便已經存在了。
    “早先埋下的暗子，可以動一動了。”
    當初在韓國的時候，嬴景就已經在農家埋下了一顆暗子。
    “傳令寒蟬，將河內改良還未投入使用的粟種混入農家糧倉，同時安排羅網加大對農家的滲透。”
    農家這自上古傳承下來的勢力能否繼續存在，就要看這種滲透是否順利了……
    “此外，韓國那邊再加一把火，傳信明珠夫人，讓白亦非放出天澤。”
    “是。”
    繡娘沒有多問。
    君上的命令是不會錯的，她隻需要執行便好。
    “百越廢太子天澤，和韓國之間有著不可磨滅的仇恨。”
    “韓非現在需要一把刀，天澤的仇恨……恰好便是最鋒利的刀。”
    夜風嗚咽，穿透了書房的門窗。
    燭火在青銅鶴燈裏搖曳，映出了半麵冰冷威嚴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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