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三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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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宮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一種極其詭異的氛圍在眾人當中流淌著,每個人都感覺到別扭和難堪,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膽敢打破這種沉寂。不少人偷偷抬起頭來,打量主位上的帝後二人,還有端坐在側的大唐天後。但是,那三個人全部都保持了一致的沉默,就像是土穀渾王僅僅是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土穀渾王扭了一下脖子,有些僵硬地抬頭打量大唐皇帝,又轉頭望著那位端坐在側、淺斟美酒的大唐公主,腦子忽然有些轉不過彎兒來了。方才那一瞬間的氣氛凝滯,他自然是感覺到了;但是由於他的長安話不大熟練,所以完全無法理解殿下二字,在大明宮中有著怎樣的份量。

    唯有東宮儲君與大唐皇後,方可稱之為殿下。

    餘者宗室,即便是位高權重的親王郡王,也是萬萬不能。

    公主殿下。”土穀渾王扭了一下脖子,將表情微微調整成為一貫的緩和之態,“您說話可要算話。這家夥二十年前率人抹平土穀渾、黨項二國,令我土穀渾族滅國除,實在是……我的族人們全都恨不得、生啖其肉。”

    最後那四個字,他是用一種惡狠狠的語氣述說出來的。

    高台之上的大唐公主垂下眼眸,指尖輕輕捏了一下金樽:“嗯。”

    土穀渾王緊繃的脊背一下子放鬆下來,神色間也有了垂垂老態。他後退半步,用土穀渾國最虔誠的禮儀向公主表示臣服,然後低聲說道:“多謝公主寬宏大量,也希望土穀渾國能像波斯國一樣,在公主的光芒庇佑下免於戰火。殿下,土穀渾國願為大唐臣屬,受安南都護府轄製。”

    先前波斯國已經歸屬安西都護府轄製,土穀渾國的這番舉動,也算不上太過驚世駭俗。

    嗯。”高台之上的大唐公主抬眸望他,眼中多了一點微不可察的笑意,“此事關乎大唐國運,需得謹慎行之。吐蕃國雖然已經龜縮進雪原之中,但日後未必不會卷土重來。王上,你想要永絕後患麽?”

    她望著土穀渾王的眼睛,一字一字說道:“永絕吐蕃之患。”

    太平已經仔細想過很長一段時間了。縱覽大唐數百年國史,能稱得上心腹大患的唯有北麵的突厥和契丹,還有西南麵的吐蕃。至於其他的小部落,例如吐火羅、奚、鐵勒或是黨項,全然不是唐軍的對手。而強盛的大食帝國——眼下有波斯帝國作為屏障,實在是不足為懼。

    她擱下杯盞,輕聲對土穀渾王說道:“我看到了你的誠意,也願意相信你這份誠意。大王,土穀渾既然是大唐的屬國,那便同大唐唇齒相依。吐蕃——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武後倏然直起身體,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被太平一個安撫的眼神給製止了。她皺著眉頭,衝下首的裴炎點一點頭,裴炎心領神會,喚過一位侍者,低聲吩咐了兩句話。

    侍者來到太平身旁,輕聲說道:“公主,莫要養虎為患。”

    太平一怔,轉頭望向裴炎,衝他微微笑了一下。裴炎低頭抿了一口酒,眼皮低垂,似乎方才自己什麽都沒有說過。但是他執杯的那隻手,卻微微地有些顫抖。

    土穀渾王豪爽地點了點頭,指著身邊沉睡的欽陵將軍說道:“那我就將他帶走了。”

    太平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土穀渾王毫不客氣地將欽陵將軍拖出東宮之外,整間大殿忽然如同一鍋煮沸了的水,麵麵相覷、交頭接耳、密語私談的聲音不絕於耳。武後輕輕叩了一下案麵,皺眉道:“太平,你過於莽撞。”

    她說的很隱晦,聲音也壓得有些低,似乎是不願意讓人知曉。

    太平望著她的阿娘,輕笑著問道:“阿娘可記得戰國策麽?”

    武後一怔,不知道女兒為什麽會突然提起這個。

    太平輕輕笑了開來:“那時的南麵楚王,同樣也不遵周天子呢。”

    可惜後來,秦皇一統天下,書同文,車同軌。

    終日征戰不休的七個大國,終於被同化成了一個。

    有些人是要靠打才能服氣的,例如突厥,例如吐蕃,例如……契丹。”太平輕聲說道,“但是有一些人,卻是可以直接同化的。阿娘,若是大唐國力長久地強盛下去,我們未必不能在土穀渾國置州府、長史,令他們與唐人一般無二。”

    然後,他們便長長久久地成為唐人了。”

    她的聲音不急不緩,恰好可以讓旁邊的帝後二人,還有對麵的武後聽得清清楚楚。旁邊的侍者聽了一些,趕忙回去一五一十地學給裴炎聽。裴炎身邊坐著不少朝中元老,這番話三三兩兩地傳了開去,那些身穿紫袍的官員們神情便有些變了。

    原來這位公主的野心和胸襟,遠在尋常男子之上。

    如同秦皇一般擴張大唐版圖,然後同化之……也虧她想得出來。

    他們小聲談論了一會兒,忽然想起遠在萬裏之遙的波斯國,又想起傳聞中從未與唐軍交鋒、但唐軍路過石國時永遠會避著走的大食帝國,看向太平公主的眼神漸漸不一樣起來。波斯國的境況自然和土穀渾非常相似,不,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眼前這位大唐的公主,野心勃勃卻又手握重兵的鎮國公主,原來早就……早就在做這件事情了。

    最早那位想要起身的年輕禦史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漲紅了臉想要說什麽,卻又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該說些什麽呢?指責公主僭越,指責公主牝雞司晨?公主她……她做到了世上大多數人都做不到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呢。

    四海鹹服,萬邦來賀。

    公主她……做到了呀。

    高台上的年輕皇帝重重一咳,有些不自然地擱下金樽,倉促且窘迫地說道:“朕有些乏了,想要去歇一歇。太平破突厥、收土穀渾,實在是一件普天同慶的大事。你們……各自用罷。”

    他望了一眼旁邊的皇後,臉色變得有些蒼白,然後規規矩矩地向武後作了一揖,起身離席。

    皇帝一走,大殿之中的氛圍就變得愈發詭異起來。高台之上的鎮國公主依然神情閑適,目光卻有意無意地掠過殿中幾位禦史,鳳眼中帶著一點淺淺的笑意。她在等一位年輕氣盛的禦史或是因循守舊的老臣出來捅破這層窗戶紙,但是很可惜,沒有人想要站出來。

    年少氣盛的禦史們被她的軍功所折服,年老的臣子們沒有誰想要觸她的黴頭。

    所以從土穀渾王叫出那一聲殿下開始,整個東宮就一直這樣詭譎地沉默且喧囂著,人人都在同周圍的官員們交談祝酒,但是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一個人膽敢指出這樣的謬誤。

    或者說,公主身上那些耀眼的軍功,完全配得上“殿下”這個明顯僭越的稱呼。

    武後靜靜地望了太平許久,直到夜色漸深,才推開身前的杯盞說道:“我乏了,想要去歇歇。”

    韋後神情明顯一頓,望著身邊空蕩蕩的帝王禦座,又望著另一邊空蕩蕩的太後席位,再望望自己身邊那位神情閑適的鎮國公主,咬一咬牙,也離了席。

    與太後、皇後一同離席的,還有大約三分之一的朝中官員。

    太平從空間裏掐了一枚瑤草葉子,放在口中慢慢含著,消解那一絲若有若無的醉意。如今的局勢已經愈發明朗了,沒有人膽敢違逆她的決策,但是也很少人會單獨站出來支持她。大部分人都在觀望,都在等待一個對前途最為有利的時機。

    她點了一位年輕的言官,輕聲吩咐道:“你上來。”

    那位言官是原先的太子司直,也是為數不多的被太平作為儲備人手的官員之一。他有些謹慎地四下望望,確認沒有人留意到自己,才起身上前問道:“公主有何吩咐?”

    太平抬指輕輕叩了一下案麵,問道:“戶部和軍器監,有消息麽?”

    戶部是崔家人的地盤,也是她為數不多的能插手的地方之一。自從上回李顯帶來一些銀礦之後,太平就不動聲色地交給戶部尚書、侍郎們一張圖,上麵記載了更多的銀礦,還有煉銀、煉銅的法門。這些舉動雖然有些僭越,但卻解決了戶部的燃眉之急,讓戶部上上下下對她好感大增。

    至於軍器監,那簡直就是太平的私庫——因為她每拿出一件東西,都是軍器監最為機密的瑰寶。

    年輕的官員斟酌了一下措辭,一五一十地對太平闡說了眼下的境況。她在長安城中埋下的棋子已經慢慢地開始起作用了,太平公主的聲名一日勝過一日,沒有人再敢拿她當普通的公主看。而這些人裏,大半都是在官場中混了半輩子的朝廷命官。

    言官略微停頓了一下,又有些猶豫地說道:“公主有所不知,這些日子長安城中走動的人忽然就多了起來,比如崔玄暐崔郎、武三思武郎、韋玄貞韋公……就算是我們這些身在局中的人,也有些看不通透。而且崔……”

    他飛快地抬頭看了太平一眼,低聲說道:“有些事情,恐怕要勞煩公主親自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