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番外03:柳樹中的大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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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怎樣?”唐誠勇看著對方的眼睛,不知道祂是在認真講述,還是這卷發大哥本來就愛捉弄別人。總之,那眼神帶著幾分笑意和詭秘。
“也不會怎樣,回歸你的本來麵目罷了,隻是過程很痛苦,簡直慘絕人寰啊。”卷發大哥搖頭歎息。
“祂們的權力和規則是什麽?”
卷發大哥沉默了,唐誠勇以為祂又要消失,沒料到祂一下子從柳樹裏擠出來,穿著一身職業裝,肩寬約是樹幹直徑的三倍,除了靈體特征,其它方麵都和正常人沒什麽區別。
唐誠勇露出笑容,“終於看到廬山真麵目了!”
卷發大哥對著祂身後吹了聲口哨,唐誠勇回頭,隻見昨晚的通道右側,又有幾組玄線開始變化組合。顯然,是那些“黑影死神”要來之前的預兆。
“看見了嗎?這就是權力和規則,我隻能躲在樹裏。好啦,我能告訴你的也隻有這些了,快去解除你心頭的怨恨執念吧,我該走啦。”卷發大哥說話間,玄線航道內,已出現一個遙遙的黑點。
唐誠勇緊張道:“祂是來抓你的?你是要跟祂走?”
“鬼才跟祂走,我要去別的地方玩兒啦,離開前來母校逛逛,你也快跑吧,希望以後還能見麵!”魂使的船已落到湖麵上,卷發大哥一躍而入,回到了柳樹內。
唐誠勇見狀,也以最近剛學會的,由內而外快速翻轉的方式,逃離到很遠的地方。
這次的“黑影死神”又是很西化的裝扮並且是蒙麵的,霧態的黑船也成了郵輪的樣子,祂跳下船之後,以飄蕩的姿態繞著那幾棵柳樹緩慢轉圈,像是在偵查卷毛大哥的蹤跡。
從剛才倉促的對話中,唐誠勇得知這位大哥應該是自己的前輩,也是從這所大學畢業的。雖然連對方的名字都沒問到,祂還是遠遠的,向著湖邊鞠了一躬。
此後的唐誠勇,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幹涉龐林思維這件事上。終於等到某次龐林酩酊大醉的機會,唐誠勇再次嚐試附體失敗之後,卻意外收獲了龐林的記憶碎片。
妻子,謀殺,學姐,陷害,水華山莊,何市長母子,李敬光道士……
有時候,知道了一個人有多壞,即使作為旁觀者也會有十分沉重的心理壓力,何況龐林是導致祂自殺的罪魁禍首。於是唐誠勇開始了將近兩年的了解、梳理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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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頭湖邊的卷發大哥,見這次來的魂使比往常的“高級”一些,不像過去那些機械化的NPC魂使——如果見祂躲到樹裏,沒多久又會自行離開。
這次的魂使穿著一身黑霧狀的誇張長袍,整個頭部也戴著一個黑色的霧態頭套,隻露出兩個黃光閃耀的眸子。這位魂使露出來的手臂也與往常的魂使不同,那是一條靈體手臂,明顯的靈相表麵泛著一層黑氣。
魂使用手臂內的靈魂權杖,從掌心的橢圓內射出一條條較細的玄線,繞著那幾棵柳樹布局。卷發大哥在意識中回憶,似乎很久很久以前,祂見過這種方式,天然地感知到對方的舉動,應該是在布置某種陷阱。
祂下沉到地麵之下,化作一條長蛇般的白煙,繞著那些柳樹下的根係,逃離了魂使正在布局的區域,又進入很遠處的一棵香樟樹內,從樹幹分叉的位置探頭觀望。
記憶是讓祂很苦惱的東西。漫長,沉重,偶爾錯亂。
祂悠哉地看著那位“靈活”的魂使,猜測靈界和靈署一定是發生了什麽,無論是好是壞,這對祂都是個好消息。畢竟,麵對有可能溝通的魂使,總比麵對機器人般的智障魂使,不那麽令人絕望。
祂回想起一年多以前,還是一家公司的銷售主管,好不容易拚到這個位置,也許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挽回當初嫌他沒有經濟實力,等不到他飛黃騰達就分開的女友。
然而,在崇尚所謂“狼性”並用宗教式的企業文化,給員工洗腦的公司中,每個人信奉的都是不計成本和後果的競爭、得意於酒桌文化、沉醉於職場政治、就連被壓榨的剩餘價值,也有一整套完整的理論雞湯予以麻醉。
那時的他每天平均工作十六個小時,存款的積累趕不上飛升的房價,充滿戾氣的大環境滋養著每個人的冷酷,怨氣四溢的小團隊吞噬了每個人的熱情,利益扼殺了良知、信仰、理想和善意。
最終,他在一場飯局之後,死於急性酒精中毒誘發的心梗。
在迷醉中死去的祂,從醫院的亡所內醒來後,內心十分平靜——終於解脫了!
祂並非像之前對唐誠勇說的那樣,在臨死之前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無論是人們的美好心願,還是看不到底的欲壑,對祂而言都是一樣的,祂在內心深處希望唐誠勇,能盡快解脫。
祂沒有埋怨,也沒有遺憾,內心空空如也,甚至不知道自己活著時奔波拚命的意義。
也正因為意識中這些想法的堅固,讓祂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轉變為安息之魂,也想起了曾經很久很久之前,無數次像垃圾那樣,被那些魂使安排到地球上,不斷回收利用的過程片段。
這一世,第一次看到魂使,祂決定擺脫這種宿命,逃離那些無從反抗的靈署爪牙。祂從醫院的窗戶跳了出去,躲在外麵的一棵樹裏。
這種想法,也是在成為安息之魂的那一瞬,意識中突然爆炸的無數想法中,及時浮現在腦海中並清晰起來的。
後來幾天,祂的死亡成為了當地媒體和網民,討論過勞死和飯桌文化的談資。祂本以為自己離開之後,至少公司內關係不錯的同事們,會有幾周時間記得祂。
很可惜,在高速快節奏運轉的人類社會中,網絡上的討論焦點,在五天後就轉移到了某小鮮肉戀愛期出軌、人設崩塌的事件發酵上,網民用一場新的狂歡,取代了前一輪的罵戰。在網民和大V眼中,無論正邪善惡大事小事,都有幾個同質化的標簽:熱點,角度,流量。
而公司內部,對於這件事選擇性遺忘的速度更快。隻有高層領導在事發後的第二天,某個重要會議之後,表達了簡單的哀悼。下午就有新的成員,取代了卷發大哥的位置。
同事們展現出悲憫,向別人宣告“我是善良的”,並借此暗暗宣泄高壓工作下的情緒;大部分人也顯露出忌諱,相處時間甚至比家人還多的同事死了,最終隻能為活著的人帶來焦慮和更多的壓力。
大家從第三天開始,就已經在刻意回避一切,與祂有關的話題。
在龐大的利益之網、繁複的商業圈子、永動機般運轉的流水線上,每一個勞動力,都隻是一枚螺絲釘,鏽了,壞了,換一個就是。誰都可以被隨時取代,誰都不必凸顯自我。
祂把自己“壓縮”進公司內的一棵發財樹裏,旁觀著每一個人,聽著每一句話。最終,這個世界的繁忙,使祂感受到某種可笑。
祂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沿著地下充滿樹木根係的“暗道”,躲避著魂使的追捕,艱難地回到了自己的母校。這裏,有祂活著的人生中,最快樂安穩的記憶。當年那個對世界和社會,滿懷熱忱與善意的少年,此時做了亡魂歸來,繼承著久遠以前的記憶,仿若還鄉的老人。
大量的樹木,庇佑著祂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祂意識中獲得的記憶能讓祂明白,在很久以前,不願回到靈署的流浪之魂,隻要躲在樹木之中,就能避開機械化魂使的追捕。
這算是一種什麽呢?造物主的保護?還是設計師的遊戲?
把記憶往前推一段,祂想起自己在某一世,高呼口號參加遊行時,年輕的麵龐,似乎被眸子裏的火焰照耀著,即使流血犧牲,也是美好的樣子;
繼續往前一點,滿清王朝敲響喪鍾之前,遠沒有腦殘宮鬥劇裏演的那麽低幼、美好、有趣,腐朽時代的回光返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凝結成封建王朝的沉重與艱難;
讓回憶繼續向前走,自己的身份,在那暴戾動亂的年代,被劃為最低等的族群,那時候死去的上億人中,誰會想到這次殖民時期的大規屠殺,會被載入很久之後的吉尼斯世界紀錄?
再往前推幾世,祂曾抱著那個九歲的小孩兒,在暴雨如泣的那天一躍而下,消失於蒼茫大海之中;千步方田法在洛州肥鄉縣試行之初,祂作為逃亡的農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故鄉;
祂第一次從在朝為官的父親口中聽到黑齒常之這個名字時,還對那人的相貌充滿好奇,後來也同樣因為提起周興二字,讓父親都感受到害怕和顫栗;
祂作為普通的勞力參與過隋唐大運河的開鑿;也成作為斬下嵇康頭顱的劊子手看見過異象——祂仍記得,嵇康被斷頭的一瞬間,腔子飛出一白一赤兩條巨龍,哦不,也許那隻是祂當年的臆想或幻覺,與太過久遠的記憶重疊到了一起;
繼續追溯,祂曾作為出使西域的外交官,開拓了絲綢之路,後來還被封了個博望侯;雖然作為新婦的祂,還不曾聽說過孟薑女這號人物,但祂的丈夫的確被秦始皇抓去修建長城;祂參與過城濮之戰,也在褒國兵敗獻出褒姒乞降那天,賣出了滿滿一陶罐雞蛋……
越是往前,祂越是覺得這一世的人們所知的曆史,充滿了欺騙與謊言。
那些被後世用讚譽拱上神壇的賢君明主,在祂所經曆的每一個時代,都以充滿魔幻色彩的謊言欺世欺心,最終成為被曆史記住的一小部分,並由他們來肆意修改、歪曲、杜撰曆史。
不敢正視曆史的人們,卻在曆史中扮演著誠懇而勇敢的角色。
祂盡量讓記憶快速倒退,回到那充滿原始獸性的蠻荒時代。那時的人類,帶著最血腥的雀躍,以及最純粹的天真,會因為好幾代人觀察的規律被證實,而產生對規律本身的崇拜,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一鳥一獸,似乎都可以賦予他們力量。
也許被後人稱作“文明”的東西,隻不過是為了一點點隱藏獸性的本能,一點點洗刷掉滿身的血腥。
……久遠。
……荒蕪。
……寂寞。
回憶中的這一切,讓卷發大哥意識到這個世界的荒誕。這也注定使祂徘徊在安息之魂和怨念之魂的夾縫裏,成為一個流浪者、旁觀一切也質疑一切的異類。
祂在湖邊的那幾個月,試圖借助周圍的玄線,組成穩固的幾何空間,一點點向高空中挪動。可惜每次離開樹木之後,都會招來各式各樣的靈舟與魂使。祂很想去看看,天空之外的宇宙中,這些玄線到底延伸到何處。
所有回憶的起點,都來自於一場模糊的戰爭,祂已經想不起那次戰爭的具體細節,隻知道,那是一場人類還沒有出現之前的戰爭,甚至還見過當時的地球:一片煉獄般的火海。
然而所有記憶的源頭,也正是從那場戰爭的記憶碎片開始模糊的。
……未知。
……破碎。
……無解。
卷發大哥在香樟內,看著那位有“靈性”的魂使,布置完細微的玄線後,形成一個非常龐大的複雜集合體,宛如囚籠那樣把那片垂柳都罩在其中。
看樣子,這個心狠手辣的魂使,是製作了一個期限長達數年的玄線陷阱,想要把祂困在裏麵,等祂窮極無聊、無路可逃、抓狂發瘋時,再讓祂心甘情願地等待魂使的回收。
所幸,那個魂使沒注意到從地下沿著根係逃出來的祂。
“這個地方是沒法待了。”祂心裏想著,也不知何時才能得償所願,能去看看地球之外的玄線,究竟是什麽樣子。前麵的路,還很長。
晚飯時間,尾隨著龐林回家的唐誠勇絲毫沒注意到,卷發大哥正在祂路過的某棵樹內,最後一次默默祝福著祂。
卷發大哥祝祂能早日複仇,轉為安息之魂;也希望祂能快點想起久遠的時間和空間中,所經曆的一切生生死死、起起伏伏;甚至還希望,祂想起曾經的那段交集後,能和自己一起流浪,繼續默契地配合,去探索靈舟和魂使背後,更古奧深幽的秘密。
回到開始的那個夜晚,唐誠勇第一次出現在湖邊唉聲歎氣。
穿透祂腳背的一根玄線,也正好斜斜地穿過那棵柳樹。因此,作為流浪之魂的卷發大哥在樹幹內,借助玄線感受到了自己和外麵這個小弟,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遷流中,唯一的某世中,動容而刻骨的交集:
安史之亂時,卷發大哥身為一名將領,作為手下的唐誠勇,曾為他擋過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