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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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曬穀場的草垛子被月光鍍了層銀邊,許瑤懷裏揣著半盒桂花油,琉璃瓶上的“許“字硌得心口發燙。
    村委大院裏擠得插不進腳,三姐倚著褪色的光榮榜,指甲正摳著紅漆斑駁的“勞動模範“字樣,碎屑簌簌落在棗紅色燈芯絨褲腳。
    “許家丫頭又來鬧騰了?“村民甲蹲在磨盤上嗑瓜子,吐出的皮兒正落在薛寒擦得鋥亮的靴子邊。
    薛寒默不作聲地把水壺往磨盤邊沿一擱,金屬磕碰聲驚得那人縮了縮脖子。
    許瑤解開藍布包袱,算盤珠子嘩啦啦滾在條凳上。
    三姐眼皮突地一跳,那串算珠裏混著顆漆色簇新的,在月光下泛著和借條上“伍“字如出一轍的靛青。
    “七五年臘月二十三,三姐說要學記賬。“
    許瑤指尖掠過算盤梁上的刻痕,那是許父教她撥算珠時留下的,“您說數字該帶鉤,特意用新買的英雄鋼筆蘸靛青墨水演示。“
    三姐絞著辮梢的褪色紅頭繩,嗤笑道:“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和借條有......“
    “您當時嗑的瓜子殼,還壓在赤腳醫生手冊第78頁。“許瑤抖開泛黃的書頁,幾片葵花籽殼撲簌簌落在村長腳邊,“當年您說頭疼要借那本書,還回來時偏巧少了講癔症那章。“
    人群裏嗡地炸開,幾個被三姐借過東西的婦人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交頭接耳。
    薛寒垂眼望著水壺表麵晃動的光影,嘴角微不可察地翹了翹——那書是他昨夜翻遍廢品站找回的。
    “借條上的"伍"字收筆帶鉤,可三姐您七六年春摔斷右手腕後......“許瑤突然抓起算盤往桌上一拍,三粒算珠蹦起來,正滾到三姐麵前,“現在寫數字都是橫平豎直!“
    三姐踉蹌著後退,後腰撞上光榮榜鑲著玻璃框的相片。
    相框裏她攙著孫誌強遺孀的舊照被震得歪斜,露出背麵半截泛黃信箋。
    村民乙眼尖地嚷起來:“那不是孫會計的字嘛!“
    許瑤拔下琉璃瓶的木塞,桂花油沁進信箋褶皺,模糊的鋼筆字跡在油脂浸潤下漸漸清晰。“三月六日收三姐玉米二十斤“,落款處孫誌強的私章被油漬洇開,和借條上的印泥痕跡重疊如雙生。
    “去年鬧饑荒,您說家裏揭不開鍋。“許瑤將油瓶往三姐跟前一推,甜膩香氣熏得對方臉色發青,“怎麽倒有糧食接濟孫會計?“
    三姐的遠房表弟突然從人堆裏擠出來,胳膊上還沾著打穀場的草屑:“許家丫頭血口噴人!
    那借條分明......“
    “分明蓋的是我爹刻的木頭章?“許瑤拈起算珠往地上一擲,骨碌碌滾到表弟腳邊的正是刻著“許記“的算盤墜子,“您昨兒晌午在合作社買的印泥,供銷社王嬸可記得清楚。“
    人群突然讓開條道,許母拄著竹杖慢慢挪進來,枯瘦的手指攥著半張卷煙紙。
    三姐瞳孔驟縮——那是她偷偷拓印許父私章時墊在下麵的紙,煙絲碎末還粘在“許“字最後一橫的凹槽裏。
    夜風卷起曬穀場的碎麥秸,薛寒的水壺突然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眾人回頭望去,晾衣繩上的床單被風掀起,月光透出密密麻麻的補丁——那針腳與三姐“精心縫製“的勞模圍裙如出一轍。
    村長摩挲著光榮榜的裂痕,目光落在三姐褲腳沾著的紅漆碎末上。
    當年刷牆時短了的半桶紅漆,似乎和孫會計家新打的五鬥櫃顏色格外相襯。
    月光在曬穀場的水窪裏碎成銀鱗,村長彎腰撿起沾著瓜子殼的赤腳醫生手冊,指腹摩挲著被撕去的頁碼缺口。
    三姐棗紅色的褲管突然簌簌抖動,像秋風中掙紮的雞血藤。
    “七六年修水渠的工分賬本......“村長突然開口,驚飛了蹲在磨盤上的夜梟,“許會計總說對不上數,原來少了的玉米在這裏補上了。“
    他粗糙的拇指按住信箋上暈開的油漬,孫誌強私章的邊緣在月光下滲出詭異的青紫。
    三姐的遠房表弟突然轉身要跑,薛寒的水壺不知何時橫在泥地上,軍綠色壺身絆得他踉蹌撲進草垛。
    幾根麥秸粘在他後領口晃蕩,像極了去年臘月偷糧時掛在籬笆上的穗子。
    “還吧。“村長從褲袋掏出老花鏡,鏡腿纏著的膠布還沾著去年的漿糊,“把許家的借條,孫家的賬,還有......“他忽然用煙鬥敲了敲光榮榜玻璃,“王寡婦家丟的縫紉機線軸,都還幹淨。“
    許瑤感覺懷裏的琉璃瓶突然發燙,三姐辮梢的褪色紅頭繩在夜風裏散開,露出半截嶄新的金絲線。
    那抹金色刺得她眼眶生疼——正是母親壓箱底的嫁妝線,去年三姐說要幫著繡枕頭借走的。
    “我沒......“三姐突然捂住嘴,英雄鋼筆從她袖管滑落,筆帽上沾著的靛青墨水在月光下幽幽發亮。
    村民中突然爆出哭聲,李嬸舉著半截被老鼠啃過的枕套衝進來,金絲牡丹的花蕊處還別著三姐的頂針。
    薛寒彎腰拾起鋼筆,金屬筆尖在算盤珠上輕輕一劃,新漆下的舊檀木紋路畢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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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瑤忽然想起,父親病重那夜,三姐送來的人參須子下壓著的,正是這種帶著檀香的包裝紙。
    “還你!
    都還你!“三姐突然尖叫著扯開對襟褂子的盤扣,泛黃的借條雪花般從內袋飄出。
    有張紙片落在許瑤腳邊,上麵用兒童描紅字跡歪歪扭扭寫著“欠許瑤一個撥浪鼓“,日期正是她六歲生辰那天。
    村民們的唾沫星子在月光下凝成白霧,不知誰家媳婦把納了一半的鞋底砸過來。
    三姐躲閃時踩到自己的辮子,發梢散開的金絲線纏住光榮榜的釘子,生生拽下半幅“學大寨先進分子“的獎狀。
    許瑤蹲身撿借條時,嗅到薛寒軍裝下擺飄來的樟腦味,混著他指間淡淡的槍油氣息。
    他替她擋住推搡的人群,掌心不經意擦過她手背,粗糲的繭子勾住了一根金絲線。
    “當心。“他的低語混在夜風裏,卻讓她耳尖發燙。
    那根金線在他指間繞了三圈,最終悄悄藏進他挽起的袖口。
    當最後一盞馬燈被吹滅時,許瑤發現桂花油瓶裏的月影缺了一角。
    曬穀場西頭的老槐樹上,半截金線頭正纏著片碎紙迎風搖晃,隱約可見“許父病危“字樣的殘片——那是三姐當年截下的加急電報。
    薛寒的軍靴無聲碾過那片陰影,月光將他身影拉長,恰好籠住許瑤單薄的肩。
    而在曬穀場盡頭的蘆葦蕩裏,有什麽東西“撲通“沉入水底,驚散了倒映的滿天星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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