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年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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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曬穀場的露水還沒蒸幹,許瑤就聽見井台邊飄來尖刻的嗤笑。
    兩個挑水的婆娘佯裝係草繩,眼角卻斜睨著她晾在竹竿上的新藍布衫——那是薛寒連夜從縣城供銷社換來的瑕疵布,領口還繡著朵歪歪扭扭的野薑花。
    “昨兒祠堂裏鬧得驚天動地,今兒倒有閑心顯擺新衣裳。“
    穿棗紅褂子的婆娘故意扯高嗓門,竹扁擔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的響。
    許瑤攥著搪瓷盆的手指發白,薄荷香胰子在水麵蕩出細碎波紋。
    她早該料到,三姐被當眾揭穿貪汙嫁妝錢的醜態後,那些曾跟著嚼舌根的牆頭草總要換個靶子。
    “瑤瑤!“許母摸索著門框喚她,灰蒙蒙的瞳孔映著晨光,“你爹說東頭李木匠要借算盤......“
    話音未落,牆根躥出個戴草帽的佝僂身影。
    村民甲叼著旱煙杆,渾濁的眼珠子在許瑤腰間轉圈:“許會計家門檻都要被靴子踏平了,怪不得連夜退婚改嫁——要我說就該給祠堂捐個貞節牌坊......“
    許瑤手裏的木盆“咣當“砸在石階上,肥皂水濺濕了布鞋。
    正要開口,許父佝僂著背從裏屋衝出來,蠟黃的臉漲成豬肝色:“當年你婆娘難產,是誰賒了三斤紅糖!“
    “爹!“許瑤慌忙去攙劇烈咳嗽的老人,卻被母親枯藤般的手拽住。
    許母摸索著替她攏好散落的鬢發,掌心粗糲的繭子蹭過耳垂:“娘聞見你袖口沾著蒼耳子香,那孩子每次來都帶山裏的草藥。“
    院牆外忽然傳來鐵器刮擦青石的聲響。
    薛寒單腳支著二八大杠停在籬笆外,車筐裏堆著沾露水的野莓,軍裝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猙獰的彈痕。
    他目光掃過村民甲時,驚得對方煙杆都掉進陰溝裏。
    “許叔該換新算盤珠了。“他拎著牛皮紙包跨過門檻,玄鐵般的聲線震得葡萄架都在顫,“昨兒在供銷社看見紅木的。“
    許瑤低頭盯著他膠鞋邊沿的黃泥,突然發現那些泥點排列成細密的麥穗紋——和曬穀場新脫粒的麥堆形狀一模一樣。
    昨夜他借口給拖拉機加油,原來是去......
    “薛同誌來得正好!“村民甲突然挺直腰杆,混著煙臭的唾沫星子噴到晾衣繩上,“咱們生產隊可容不得傷風敗俗......“
    “砰!“
    薛寒手裏的搪瓷缸重重磕在石磨上,驚飛了啄食的麻雀。
    他慢條斯理擰開軍用水壺,清冽的酒香混著野薄荷氣息漫過小院:“去年秋收,有人往公社糧倉運了二十八袋摻沙的麥子。“
    村民甲瞬間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雞,踉蹌後退時踩碎了自家煙杆。
    許瑤望著那個連滾帶爬的背影,突然注意到薛寒領口第二顆紐扣鬆了線——正是昨夜被她慌亂中扯到的那顆。
    蟬鳴聲忽然洶湧起來。
    許父抱著新算盤躲進裏屋撥弄珠串,許母摸索著往薛寒口袋裏塞炒南瓜子。
    許瑤蹲在井台邊搓洗衣裳,聽見身後傳來窸窣響動。
    野莓清甜的汁液順著牛皮紙滲出來,在青石板上洇出點點胭脂紅。
    “供銷社王主任說...“薛寒的軍靴停在她影子裏,“玻璃糖紙要集齊七種顏色才能換麥芽糖。“
    許瑤愣怔地望著水中倒影。
    那個總在深夜翻牆給她送草藥的身影,此刻正笨拙地模仿著少女們收集糖紙的模樣。
    她忽然想起昨夜他塞來的薄荷糖,融化前分明用鋼筆在玻璃紙上描了朵野薑花。
    “薛寒。“她攥著濕漉漉的衣角轉身,卻見男人正用刺刀尖挑開掌心——那裏躺著顆裹著油紙的粽子糖,糖紙皺巴巴地印著“光榮勞動獎“的字樣。
    蟬聲忽然漏了一拍。
    暮色染紅晾衣繩時,許瑤在藍布衫口袋裏摸到枚溫熱的彈殼。
    銅殼底端刻著極小的小字,對著煤油燈細看,竟是“1973.除夕“的字樣。
    她想起那個雪夜,薛寒渾身是血地翻進院子,往她窗縫裏塞了包紅糖就昏死過去。
    窗欞突然被石子擊中。
    許瑤推開木窗,看見月光下站著個戴草帽的佝僂身影。
    那人往窗台扔了團東西就跑,驚起滿院蟋蟀喧嚷。
    她展開皺巴巴的煙盒紙,模糊的鉛筆字在月光裏滲出寒意:
    夜風吹得煤油燈忽明忽滅,玻璃糖紙上的野薑花影子在牆上遊移,漸漸凝成個扭曲的“冤“字。
    許瑤將石子攥進掌心,金屬棱角刺得生疼——那筆跡她死都不會認錯,分明是半年前就該燒成灰的......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流淌,許瑤數著第七塊裂開的石板,耳邊還回蕩著小賣部油燈爆芯的劈啪聲。
    村民乙舉著酒瓶,唾沫星子噴在玻璃櫃台的搪瓷缸上:“要我說,做工的都跟狼崽子似的,怎麽偏就盯上許家姑娘?
    保不齊是......“
    薛寒的水壺突然重重磕在櫃台上,震得貨架上的水果罐頭嗡嗡作響。
    許瑤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背,發現他袖口沾著曬穀場第七垛麥堆特有的紅穗須——那是今早她特意用碎布條做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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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叔,“她將供銷社收據拍在玻璃櫃上,油墨印著的“瑕疵布五尺“還泛著靛藍的光,“您家春妮上個月領的的確良,是薛同誌拿軍功章換的優待券吧?“
    村民乙的酒瓶歪倒在鹹菜缸裏,醃蘿卜的酸氣混著劣質白酒味漫開。
    薛寒忽然從褲袋掏出個鐵皮盒,鏽跡斑斑的盒蓋上印著模糊的“光榮“字樣。
    盒裏整整齊齊碼著七色糖紙,最上麵那張野薑花的,還粘著昨夜薄荷糖的殘香。
    老會計的算盤聲從村委會窗口飄出來,十三檔紅木算珠碰著“1973.除夕“的刻痕——那是薛寒用刺刀尖一筆一劃刻上去的。
    許瑤望著算盤梁上纏著的止血繃帶,突然想起父親咳血那晚,薛寒冒雨進山采的岩黃連。
    “大夥都見過這算盤吧?“
    她抬高聲音,指甲掐進掌心舊繭,“上個月公社查賬,三姐說少了二十八斤糧票......“曬穀場方向忽然傳來麥垛倒塌的悶響,驚起夜棲的烏鴉。
    薛寒的靴子碾過滿地糖紙,月光照見他後腰別著的鐵皮哨——那是民兵訓練時用的,哨身上還留著曬穀場麥芒劃出的細痕。
    許瑤注意到他腰帶鬆了個扣眼,正是昨夜背柴火時被她扯開的。
    三姐的藍頭巾在供銷社後門一閃而過,幾個包著頭巾的村婦扛著木鍁往曬穀場跑。
    許瑤數著她們膠鞋底粘的麥粒,不多不少二十八顆,和去年糧倉摻沙的數目分毫不差。
    “瑤丫頭,“老會計顫巍巍地扶著門框,“你爹讓我捎的野莓......“紫紅汁液從竹簍縫隙滲出來,在青石板上洇成個模糊的“冤“字。
    許瑤突然想起那個雪夜,薛寒塞給她的紅糖包裏,藏著張浸血的申訴書。
    薛寒的刺刀尖挑開簍底稻草,露出捆紮整齊的舊報紙。
    1973年除夕的新聞標題赫然在目:“紅星公社先進生產者表彰大會“。
    泛黃的合影裏,年輕的三姐正往獲獎名單上按紅手印。
    夜風卷起曬穀場的麥殼,許瑤腕間的野薑花忽然散落幾瓣。
    薛寒默不作聲地解開武裝帶,內襯上密密麻麻縫著玻璃糖紙,月光下流轉著七色彩光。
    最中間的位置空著,形狀正合他掌心那枚“光榮勞動獎“的糖紙。
    “明日要落雨了。“他忽然說。
    許瑤仰頭望著他領口鬆動的紐扣,那根藍棉線在風裏飄成個問號。
    曬穀場方向傳來鐵鍁撞擊聲,第七垛麥堆的陰影裏,隱約露出半截纏著紅頭繩的木樁——正是三姐女兒出嫁時係轎簾的樣式。
    煤油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公告欄上,蓋住了那張“先進生產者“的獎狀。
    許瑤摸著武裝帶內襯的糖紙,突然發現每張背麵都用鋼筆描了日期:1973.除夕、清明、芒種......最後一頁停在今夜,畫著朵含苞的野薑花。
    月光忽然暗了暗,三姐尖利的笑聲刺破夜色:“薛同誌這腰帶帶可真講究,難怪能裝下那麽多......“她故意拖長的尾音被鐵哨聲截斷,驚飛了藏在麥垛裏的夜梟。
    許瑤攥著那枚帶體溫的彈殼,金屬表麵的“冤“字硌得掌心生疼。
    薛寒的靴子碾過滿地糖紙,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映亮公告欄角落新貼的告示——那上麵三姐的紅手印,正壓在許父去年的醫藥費賬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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