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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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總。”李俊濤開口,聲音幹澀得厲害。
    “嗯。”陳默應了一聲,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兩秒,沒多問,徑直走向辦公桌後的椅子,“坐。”
    李俊濤沒坐。
    他像個木樁一樣杵在辦公室中央昂貴的手工地毯上,雙手垂在身側,無意識地緊握成拳。
    胸口劇烈起伏著,喉嚨發緊,那些在心底翻滾醞釀了無數遍的話,此刻卻像一團亂麻堵在嗓子眼,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巨大的勇氣在真正麵對陳默沉靜目光的瞬間,仿佛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隻剩下難堪的沉默和無所適從。
    陳默看著他這副樣子,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他沒再催促,也沒追問,隻是伸手拉開了辦公桌右手邊的一個小抽屜。
    裏麵整齊地碼放著幾樣東西:幾袋咖啡豆、一盒名片、一個深藍色絲絨麵的小盒子。
    他拿出那個絲絨小盒,打開。
    裏麵並非珠寶,而是一塊切割規整、色澤溫潤的深褐色香塊。
    陳默用一把精致的小銀勺,小心翼翼地剜下一小塊,放入桌角那盞黃銅香薰爐的凹槽裏。
    接著,他拿起一個細長的防風打火機,“哢嗒”一聲打燃。
    跳躍的橘黃色火苗湊近那小塊香塊,幾縷極細的白煙嫋嫋升起。
    李俊濤怔怔地看著他這一係列動作。
    香薰燃燒的微響在過分安靜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清晰。
    橘黃色的火光映照著陳默低垂的眼睫和他專注的側臉。
    那專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點一塊香,而是在寫寫一段很優秀的代碼。
    火光熄滅,一股極其清冽悠遠的木質香氣開始悄然彌漫開來。
    那香氣並不濃烈,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初雪後鬆林的氣息,又帶著一絲絲清苦的藥感,瞬間壓下了辦公室裏原本的咖啡味,也奇異地撫平了李俊濤狂亂的心跳和燥熱的呼吸。
    是沉香。
    頂級的奇楠沉香。
    當然,李俊濤是吃不來細糠的山豬,隻覺得好聞,其他啥也不懂。
    “怎麽不說話吃豬毛卡嗓子眼兒了”陳默隨意的一句問話卻把李俊濤的記憶帶回到十五年前。
    彼時的他們如果遇到誰嗓子不舒服或者清喉嚨的時候最愛開的玩笑就是說對方吃了豬毛。
    這句話仿佛讓他卸下了所有的防備。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昂貴的香氣,仿佛汲取著某種力量。
    再抬眼看向陳默時,眼底的狂亂和掙紮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重的和灰敗。
    “默子,”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我...幹不下去了。”
    陳默點香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他輕輕蓋上香薰爐的鏤空銅蓋,將剩餘的香塊仔細收好,放回抽屜。
    這才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李俊濤臉上,仿佛對方隻是說了一句“今天又是陰天”。
    “哦”他發出一聲極輕的疑問,身體放鬆地靠進寬大的真皮椅背裏,雙手隨意地放在座椅靠上,姿態從容,“說說看。”
    沒有驚訝,沒有質問,沒有挽留。
    隻有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以及一種“請開始你的表演”的等待姿態。
    又很像小時候對方裝逼學著大人看自己發癲的樣子。
    這種熟悉的平靜反而讓李俊濤最後一點顧慮也消失了。
    反正已經開了頭,破罐子破摔吧!
    他索性不再斟酌詞句,任由積壓了太久的苦澀和委屈傾瀉而出:“我知道,沒有你,我換不了部門,可能早就離職了,更坐不到現在這個位置。”
    他語速很快,像是怕自己一停下來就會失去勇氣,“我也拚了命想證明自己配得上!加班、啃項目、優化係統......我拿a,升16,代理主管,我哪一步不是用盡力氣去拚的”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和委屈:
    “可結果呢在別人眼裏,我李俊濤所有的努力,都是沾了你陳總的光。
    我做的方案再漂亮,比不上領導一句‘陳總怎麽看’
    我帶項目完成得再好,功勞簿上第一筆永遠是‘陳總慧眼識珠’。
    我坐在這個代理主管的椅子上,下麵的人表麵恭敬,背地裏指不定怎麽戳我脊梁骨。”
    “我是什麽
    我就是個笑話!
    是你陳總光環底下的一個裝飾品,一個證明你‘任人唯親’還他媽挺成功的活證據!”
    他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起伏。
    眼眶不受控製地泛紅,聲音也帶上了濃重的鼻音:“我受不了了,默子,我真的受夠了。我不想再頂著‘陳默發小’這個標簽活下去了。”
    “我不想走到哪裏,都感覺別人看我的眼神裏帶著掂量和揣測。
    我李俊濤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我也想要點屬於自己的,幹幹淨淨的認可...”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疲憊和絕望。
    他低下頭,不敢再看陳默的眼睛,肩膀無力地垮塌下來,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辦公室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隻有那盞黃銅香薰爐裏,奇楠沉香清冷悠遠的香氣無聲地流淌、盤旋,將空氣都染上了一層沉靜的底色。
    窗外,陰雲低垂,一隻黑天鵝掠過湖麵,帶起細碎的水花。
    陳默一直沒有說話。
    他依舊保持著那個放鬆的坐姿,目光落在李俊濤低垂的發頂,深邃的眼眸裏看不出任何波瀾,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思考。
    那份極致的平靜,反而比任何質問或挽留都更讓李俊濤心慌。
    二十歲多的陳默聽到李俊濤的這番話可能會想給他一個大逼兜,但兩世加起來快四十歲的陳默確實已經有了一些閱盡千帆的心態。
    就在李俊濤以為對方會用沉默將他徹底淹沒,或者開口用現實和責任將他“勸”回去時,陳默終於動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隨意地撐在光潔的實木桌麵上,十指交叉。
    目光平靜地穿過嫋嫋升騰的香霧,落在李俊濤寫滿痛苦和決絕的臉上。
    “明白了。”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了然。
    沒有預想中的挽留,也沒有虛偽的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