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這天，徐家老宅的堂屋裏擠得水泄不通。蟬鳴聲從院外的老槐樹上傳來，卻蓋不住屋裏七嘴八舌的議論聲。
    徐老爺子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手裏攥著那張印有諾貝爾獎的報紙，已經反複看了十幾遍，紙邊都被他粗糙的手指磨出了毛邊，可老爺子還是舍不得放下。
    “老徐家的祖墳冒青煙了啊！”徐老爺子聲音發顫，把那張紙遞給身旁的老伴，“老婆子，你再念念，給大夥念念！”
    徐奶奶接過傳真，老花鏡架在鼻梁上，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經諾貝爾獎委員會一致決定，授予我國科學家徐華女士1998年諾貝爾數學獎，以表彰她在數學領域的……”
    “哎呀媽，這都念第五遍了！”徐家老二徐大力打斷母親，臉上卻堆滿笑容，黝黑的臉上皺紋都舒展開了，“小華這兩天就到家了，咱們得商量商量怎麽辦酒席。”
    “辦！必須大辦！”徐老爺子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叮當響，“把全村老少都請來，擺它三天流水席！我徐老頭的孫女得了諾貝爾獎，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坐在角落的徐文推了推黑框眼鏡，小聲嘀咕：“爺爺，現在提倡節儉，中央剛發了八項規定……”
    “你小子懂什麽！”老爺子瞪著眼睛，花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的，“你妹妹給國家爭光，給老徐家長臉，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說著轉向大兒子徐大軍，“老大，你去鎮上訂兩頭豬，要肥的，越肥越好！”
    徐大軍還沒應聲，他媳婦王秀蘭就插嘴道：“爸，現在鎮上李屠戶家的豬肉不新鮮，上回買的肉有股子怪味。不如去縣裏……”
    “嫂子，縣裏多貴啊！”徐大力的妻子張翠花立刻反對，手裏的瓜子殼撒了一地，“我看村東頭老趙家那兩頭黑豬不錯，肥得流油，昨天我還看見它們在泥坑裏打滾呢，精神得很！”
    “縣裏的豬肉有檢疫證！”王秀蘭不甘示弱。
    “老趙家的豬吃了十幾年了，也沒見誰吃出毛病！”張翠花反唇相譏。
    兩個媳婦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起來，聲音一個比一個高。
    徐文悄悄挪到正在嗑瓜子的大堂哥徐亮身邊，低聲道：“看見沒，這就是咱家的傳統——商量什麽事最後都能變成吵架。”
    徐亮噗嗤一笑，嘴裏的瓜子殼噴了徐文一身：“你懂啥，這叫熱鬧！城裏人想吵還沒這麽親的熱鬧呢！”
    老爺子被吵得頭疼，猛地咳嗽一聲：“都閉嘴！”屋裏頓時安靜下來，隻剩下電風扇吱呀吱呀的轉動聲。
    “這樣，”老爺子捋著胡子，開始分配任務，“老大負責買肉，老二負責買菜，大軍媳婦管灶上的事，大力媳婦管桌椅板凳。”他環視一圈，“至於錢……”
    “爸，這錢我出。”一直沒說話的徐爸徐大洲開口了。他是市裏的警察，三兄弟裏條件最好，“小華是我閨女，這錢該我出。”
    “爸，”徐文忍不住又插嘴，手指無意識地轉著核桃，“小華在電話裏說了，她這次拿了獎金，想……”
    “她想什麽想！”徐老爺子又瞪眼，額頭上青筋都冒出來了，“她一個小姑娘家家的，掙了錢自己留著！買房子、買車子、買……買什麽金子銀子的都行！咱們老徐家還沒窮到要花孫女的獎金辦酒席！”
    徐文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話。
    徐亮在旁邊幸災樂禍地笑，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再說了，”老爺子語氣突然柔和下來，摸著報紙上徐華的名字，“這孩子從小就不容易。一歲發高燒差點沒了，四歲在山上碰見蛇，要不是虎子那孩子……”老爺子聲音有些哽咽，“現在有出息了，我們做長輩的，哪能再花她的錢……”
    屋裏一時安靜下來，幾個女人開始抹眼淚。就在這時，院外傳來汽車喇叭聲。徐文第一個跳起來：“小華回來了！”
    全家人呼啦啦湧出堂屋，隻見一輛黃色出租車停在院門口，穿著紅色防曬衣的徐華正從後備箱拎行李。
    “這丫頭，大夏天穿那麽多，不怕中暑啊！”徐奶奶心疼地叫道。
    徐華轉過身來，比半年前離家時瘦了些，齊耳短發襯得那張小臉越發精致。她咧嘴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奶奶，這是防曬衣，很薄的！”
    “哎喲我的寶貝孫女！”徐奶奶小跑著過去，一把抱住徐華，眼淚汪汪地打量，“瘦了瘦了，在國外是不是吃不好？外國人做的飯哪有人吃的！”
    “奶奶，我這是肌肉！”徐華笑嘻嘻地轉了個圈，“您看，馬甲線都出來了！”說著就要掀衣服。
    “哎哎哎！”徐文一個箭步衝上去按住她的手，“注意點形象，諾貝爾獎得主大人！”
    徐華吐了吐舌頭，挨個跟長輩問好。輪到徐文時，她故意板起臉：“哥，聽說你被北大提前錄取了？不會是走後門吧？”
    徐文推了推眼鏡，慢悠悠道：“比不上某些人，考個清華就覺得自己了不起了。”
    “我現在可是清大的老師！”徐華立刻炸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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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是，徐大學霸最厲害了。”徐文故意拖長聲調，“不過我記得某人小時候唱歌就好像……”
    “徐！文！”徐華作勢要掐他脖子，被徐亮攔住：“行了行了，你倆從小鬥到大，進屋再鬥，別讓鄰居看笑話。”
    一家人熱熱鬧鬧回到堂屋，徐華被安排坐在爺爺奶奶中間，像個受寵的小公主。老爺子迫不及待地問：“快說說，那個諾貝爾獎是咋回事？外國人為啥給你發獎啊？”
    徐華撓撓頭，難得露出靦腆神色：“其實也沒什麽，就是運氣好……我那個黎曼猜想的研究……”
    “等等等等，”老爺子擺手，“說人話！”
    徐華噗嗤一笑："簡單說，就是我解了好幾個世紀難題，他們不好意思不給我這個獎。"
    “世紀猜想？”老爺子一臉懷疑。
    “嗯。”徐華點頭。
    “運氣好？”徐文嗤笑，“那你運氣也太好了，二十歲就拿諾貝爾獎。我記得某人為了證明一個定理，連續三個月每天隻睡四個小時？”
    “徐文！”徐媽瞪了兒子一眼，轉頭溫柔地對女兒說：“別理你哥，跟媽說說，領獎的時候緊張不？國王長啥樣？”
    徐華正要回答，院門又被推開，一個洪亮的聲音傳進來：“小華！聽說你回來了！”
    徐華猛地看到一個陌生男生，仔細一瞧：“虎子哥！”
    來人是個高大壯實的青年，皮膚黝黑，濃眉大眼，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他手裏拎著兩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聽說你要回來，今早特意去河裏打的。你看，還活著呢！”
    “虎子現在可出息了，”徐奶奶笑眯眯地說，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考上了京市國防科大呢！”
    徐華驚喜地跳起來，差點撞翻茶幾：“真的？太好了！咱們以後都在北京！”她接過魚，突然想起什麽，壓低聲音，“對了虎子哥，學費……”
    虎子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複：“沒事，我申請了助學貸款。學校還給了補助……”
    徐華盯著他看了幾秒，突然拽著他往外走：“咱倆出去說。”
    兩人來到院角的棗樹下，斑駁的樹影灑在地上，徐華直截了當地問：“差多少錢？”
    虎子搓著手，黝黑的臉上泛起紅暈：“小華，真的不用……”
    “少廢話！”徐華瞪眼，像個發怒的小貓，“當年要不是你把我從山上救回來，我早喂蛇了，哪還有今天？”
    虎子撓撓頭：“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你到底缺多少？”徐華打斷他。
    虎子歎了口氣：“第一年學費加住宿費要一萬二，我攢了六千……剩下的可以打工……”
    徐華二話不說掏出最新款的諾基亞手機：“賬號給我，我轉給你。”
    “這……”虎子還要推辭，徐華已經打開通訊錄準備記號碼：“別磨嘰了，算我借你的，等你畢業工作了再還。不過……”她突然壞笑，“以後在北京可得聽我的，我讓你往東你不能往西！”
    虎子憨厚地笑了：“行，你說了算。不過……”他壓低聲音，“對徐文你也這麽霸道嗎？”
    “他？”徐華撇嘴，“他除了會讀書啥也不會，連魚都不敢殺！”
    “我聽見了！”徐文的聲音從堂屋窗口飄出來。
    徐華衝窗戶做了個鬼臉，正要繼續說話，院門又被推開，一個穿著皮夾克、梳著油頭的年輕人風風火火闖進來，手裏還拎著個鼓鼓囊囊的書包。
    “李子維？”徐華驚訝地瞪大眼睛，“你這造型……是要去拍港片嗎？”
    “徐大學霸！”李子維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誇張地張開雙臂，“想死我了！”
    徐華敏捷地躲開他的擁抱：“少來這套！”她打量著老鄰居，“喲，人模狗樣的，發財了？”
    李子維得意地整了整衣領，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副墨鏡戴上：“托您的福，小買賣還算紅火。”說著打開書包，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給，分紅。”
    徐華疑惑地接過，打開一看，裏麵是厚厚一遝百元大鈔。她吃驚地抬頭：“這……多少？”
    “五萬整。”李子維神氣活現地說，像隻驕傲的公雞，“按照咱們當初的約定，你投資兩萬占股百分之二十，這是去年的分紅。”
    徐華目瞪口呆。
    她高中時，李子維提出想承包學校小賣部但缺啟動資金，她開始隨手給了500塊當支持，後來看他是認真的，就把獎學金給了他兩萬，早把這事忘到九霄雲外了，真沒想過他能幹成。
    “你……真把學校小賣部承包了？”徐華難以置信。
    “何止！”李子維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地比劃著，“現在鎮上三所中小學的小賣部都是我的！我爸我媽幫我看著店，去年淨賺二十五萬！我還準備向縣城發展呢！”
    徐華和虎子麵麵相覷。誰能想到當年那個整天逃課打遊戲的差生，如今竟成了小老板？
    “可以啊李子維，”徐華捶了他一拳，“沒看出來你還有經商頭腦，那你現在還上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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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子維嘿嘿一笑，摘下墨鏡別在領口：“這不都是跟你學的嘛，你總說要‘用錢生錢’……上學肯定是繼續上的，你不是說了活到老，學到老嗎？堅決貫徹你的思想！我以後是打算學工商管理的！”
    “嘖嘖，”徐華搖頭晃腦，“當年是誰說‘讀書有什麽用，不如早點賺錢’的？”
    “那不是年少無知嘛！”李子維撓頭，“後來看你成績那麽好，我才明白……哎，那不是徐明嗎？”
    一個穿著時髦、戴著墨鏡的年輕人走進院子，身後還跟著個扛攝像機的男人。他穿著緊身白襯衫和破洞牛仔褲，頭發染成了淺棕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二堂哥？”徐華認出來人，是二伯家的兒子徐明，去年跟徐文合唱出道，現在是個小有名氣的兼職歌手，本職是醫生。
    徐明摘下墨鏡，露出那張精心修飾過的臉：“小華，好久不見。”他瞥了眼攝像機，“我在拍回鄉過年的vog，不介意入鏡吧？”
    徐華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紮著馬尾辮的姑娘突然衝進院子，直奔徐明：“徐明！我是昨天跟你要微信的女生，可以問下你有沒有女朋友嗎？”
    徐明皺了皺眉，對著鏡頭無奈地說：“又來了。”然後轉向那姑娘，“我沒女朋友怎麽了？你有必要特意加我來取笑我嗎？有意思嗎？礙著你了？”
    姑娘臉色瞬間煞白，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我隻是……”
    “二堂哥！”徐華趕緊上前解圍，把姑娘拉到身後，“人家姑娘喜歡你才來問的，你怎麽這麽說話？”
    徐明一臉茫然：“我說錯什麽了？她明明就是在嘲笑我單身啊。”
    攝像師忍不住小聲提醒：“明哥，人家大概……可能……是想追你……”
    徐明這才恍然大悟，尷尬地撓撓頭：“啊？是這樣嗎？”他看向那姑娘，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誠懇地道歉道，“對不起啊，我這人情商低，說話不過腦，你別往心裏去哈。”
    姑娘破涕為笑：“沒關係，我就喜歡你這樣直率的性格。那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沒有。”徐明老實回答，“我媽給我介紹了十幾個了，每次相親我都把人家氣跑。”
    “怎麽會呢？”姑娘好奇地問。
    徐明一臉無辜，舉例道：“上次相親，姑娘問我‘你喜歡孩子嗎’，我說‘還行吧，隻要不吵不鬧不拉屎’……”
    徐華和虎子、李子維交換了個眼神，三人默契地退後幾步，給這個追星女孩留出空間。
    “我二堂哥在娛樂圈怎麽混的？”徐華小聲嘀咕，“這情商也太感人了。”
    李子維偷笑：“你不知道？他上次直播，粉絲問‘寶寶，你心目中的生活是什麽樣的’，你猜他咋回答？”
    徐華搖頭，李子維模仿徐明一本正經的語氣：“二十歲之前我爸養我，二十到五十老婆跟老妹養我，五十以後兒子養我。”
    虎子沒忍住笑出聲，徐華也捂嘴直樂：“然後呢？”
    “粉絲說‘你都不想著養養你老婆嗎？’，你二堂哥特別認真地回答：‘我從小到大養什麽死什麽，仙人掌都能養死，還是別禍害人了。’”
    三人笑作一團，那邊徐明已經被姑娘拉著去河邊“散步”了。徐華擦掉笑出的眼淚，突然想起什麽：“對了，我爸媽呢？怎麽沒看見他們？”
    虎子指了指後院：“三叔三嬸在池塘那邊收拾魚呢，說明天宴席要用。”
    徐華點點頭，對兩個老友說：“走，幫我爸媽幹活去，邊幹邊聊。”
    三人向後院走去，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院門口，徐文抱臂看著妹妹的背影，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雖然他總是和徐華鬥嘴，但心裏比誰都為她驕傲。
    明天全村人都會來慶祝徐華獲得諾貝爾獎，但隻有他知道，妹妹的成功絕非偶然。那些通宵達旦的苦讀，那些廢寢忘食的演算，那些不為人知的汗水……如今終於結出了最甜美的果實。
    “喂，老哥！”徐華突然回頭喊道，“別在那兒裝深沉了，過來幫忙殺魚！”
    徐文推了推眼鏡：“怎麽？諾貝爾獎得主還不會殺魚？”
    “誰規定學數學的一定要會殺魚？”
    兄妹倆的鬥嘴聲回蕩在夕陽下的小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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