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血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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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都要死了,還記著我做什麽…你怎麽就要死了呢…你欠我那麽多,一死就是扯清了麽…

    花銀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伏在冷冰冰的石桌上飲泣出聲。

    暮色時分,天邊晚霞漸落,彎月輕起,色澤淡的讓人難以看清,夜空竟是一片荒蕪,讓人湧起莫名的傷懷。

    長春宮外,崔嬤嬤見是襄王妃花銀到訪,趕忙請進裏屋,花銀不見龍櫻,也聽不見雲凰公主的啼哭,露出疑惑之色。崔嬤嬤歎了聲道:“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我家娘娘昨夜去看望皇上就再也沒有踏出過半步,太子讓人傳話,說是娘娘照顧妥當,讓皇上再也離不開,是皇上要娘娘留在身邊。老奴回來不過半刻,錦繡宮又差人把小公主抱了去,說是長春宮沒有娘娘在,錦繡宮嬤嬤婢女多,可以幫著照顧小公主…”

    ——“妾身聽說…”花銀溫聲試探著,“瑛貴妃已經失去了皇上的寵愛,怎麽…她和皇上已經和好如初?淑貴妃和她一樣的位份,也是要聽錦繡宮的意思行事麽?”

    芳嬤嬤又鞠了個禮道:“襄王妃有所不知,昨夜老奴親眼所見,瑛貴妃急匆匆去了皇上身邊,雖然奴婢們即刻就退了出去,老奴掩門時,見皇上忽然睜眼看著趕來的瑛貴妃,口中一聲聲喊著她的名字,情意感人…就算冷落了數月,皇上心裏該是沒有忘情吧。”見花銀聽的有些恍惚,芳嬤嬤急急屈膝道,“老奴年紀大了,總是絮絮叨叨說些沒用的,王妃恕罪。還有就是,雖然瑛貴妃和我家娘娘位份相同,可是…她誕下的是當朝太子呐…”

    花銀扶起芳嬤嬤,環顧著冷清的長春宮若有所思——龍櫻名為侍君,可女兒卻被錦繡宮帶走,看來龍櫻已經被太子和瑛貴妃軟禁在皇上身邊,小公主不過是要挾龍櫻的籌碼…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在來長春宮之前,花銀已經下定決心要去見宣離帝一麵,來這裏不過是少許打聽些消息,險或不險,她都一定要去。年少情真,哪裏是說忘就可以忘的,她恨這個男人負自己,強自己,但在他咽氣之前,自己一定要去見他,花銀要親口告訴他,自己有多恨他,一生一世,都不會原諒他。

    ——“我想去見淑貴妃。”花銀輕聲道,“嬤嬤幫我。”

    芳嬤嬤麵露難色,這個老奴當然猜出主子被困必有內情,隻是苦於長春宮一幫奴婢又可以做什麽。見襄王妃主動提出要去見龍櫻,芳嬤嬤當然願意,隻是…連端王爺他們都進不去的地方,她能如何進去?

    花銀看出芳嬤嬤的為難,垂眉淡笑道:“我自有辦法,不過是,向長春宮的小廚房借些東西,再,借個奴婢就好。”

    夜色漸深,龍櫻已經守了宣離帝一天一夜,她感慨著這個男人堅韌的生命力,他已經氣如遊絲,心口卻憋著最後一口氣沒有咽下,像是要頑強的等著自己想見的那個人。龍櫻擰了把帕子擦拭著宣離帝滾熱的額頭,希望可以減輕些他的痛楚。宣離帝喉嚨裏不時發出低啞的嗚咽,龍櫻聽不清他在說什麽,還能說什麽,龍櫻知道,他不過在等著最後一刻的來臨,結束他輝煌卻又悲哀的一生。

    屋門咯吱打開,走進來兩個提著八寶匣子的宮人,龍櫻知道是晚膳到了,頭也不抬道:“放下就走吧。”

    ——“娘娘,芳嬤嬤說您日夜不眠照顧皇上,讓奴婢看著您把她備下的晚膳吃的幹幹淨淨。”

    小舞?”龍櫻抬頭去看,前頭那奴婢是小舞不假,怎麽後麵還跟著一人?龍櫻細細看著,忽的大眼定住,怔怔指著那人,“是你…是你…”

    花銀穿著廚房膳食婢女的粗布藍衫,朝龍櫻屈膝道:“禦膳房膳食宮婢,見過淑貴妃娘娘。”

    ——“是你…”龍櫻扭頭看了眼昏睡不醒的宣離帝,“皇上…她…她來了…”

    小舞退後到門邊,故意高聲道:“娘娘瘦了好些呢,趕緊趁熱把晚膳用了,不然奴婢回去,嬤嬤可要好好訓奴婢…”

    龍櫻起身一步一步走近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花銀,她一次次進出自己的長春宮,自己竟然沒有仔細的端詳著這張淡漠秀麗的臉,怪她如此素雅,而唐瑛又竭盡奢華豔麗,明明是如此相似的兩張臉,自己…居然那麽久沒有看出其中的玄機。

    皇上心上的人,是沈夫人…”龍櫻唏噓長歎,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羨慕,“皇上貴為天子,他寵著你的替身二十年,就像寵著沈夫人你一樣。皇上挺著一口氣到現在,也是為了你。”

    花銀像是沒有聽見龍櫻在和自己說話,她走近宣離帝的龍榻,垂目看著榻上麵色發黑已經幾乎沒了氣息的男人,她想克製住自己的情緒,但女人的心腸讓她還是濕了眼眶。

    ——“皇上…如何了。”花銀輕聲問。

    龍櫻搖著頭道:“已經兩天不吃不喝,藥湯也灌不進,太醫也說不過是這幾日的事…皇上隔上幾個時辰就會暈乎乎的吐出幾個字,也唯有沈夫人你還在皇上的心上。”

    花銀伸手輕撫著宣離帝滾熱的額頭,才一碰上,一聲“銀兒”從昏迷的宣離帝幹唇裏喚了出來,花銀眼睛一眨,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下來。

    花銀轉身走到桌邊,打開自己帶進來的八寶木匣,從裏麵端出個碗盅回到宣離帝榻邊,碗盅掀開,一股子沁人的清甜湧了出來。龍櫻見是一盅冰糖蓮子羹,垂眉道:“沈夫人,皇上已經吃不下任何東西,一碗蓮子羹…怕也是白勞你費心。”

    花銀也不應他,將碗盅塞進龍櫻手裏,拚力把宣離帝的身子支撐起,她的身子孱弱,一個踉蹌坐倒在榻上,宣離帝沉重的頭顱斜斜的倚靠在她的心口,喉嚨裏痛苦的呻/吟著。花銀看向龍櫻,“有勞淑貴妃…”

    龍櫻也隻得靠坐在榻上,玉勺攪了攪蓮子羹,半信半疑的湊近宣離帝,勺起湯水送進他的唇邊。宣離帝抿了少許,兩行蒼淚從枯凹的雙目簌簌落下。

    ——“銀兒恨朕,心裏…還是有朕…”宣離帝睜開的凹目閃爍著最後的亮色,摸索著花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心,拚盡全身的力氣揉搓不放,“你能來見朕,朕死也無憾。”

    花銀想痛斥他,大聲的告訴宣離帝自己這一生都不會是他的女人。但這一刻,花銀環抱著他幹瘦軟綿的身體,覺察著他的體溫一點一點散去,但宣離帝的眼睛帶著神采,仿若回光返照一般。

    龍櫻見花銀含淚不語,起身想避開些,正要動作宣離帝按住了她的衣角,看著她搖了搖頭,龍櫻知道宣離帝有話要對自己說,趕忙放下碗盅,拾著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淚痕。

    宣離帝想努力直起背,使了幾下力氣便作罷了,他有些欣慰的看著龍櫻為自己落淚的眼眶,啞聲道:“龍戎有三個女兒,長女純良賢淑,次女活潑靈動,幼女筱兒…堅貞不屈…朕後宮數十妃嬪,皇後凶戾,唐瑛跋扈,玉嬪嬌媚…朕垂危之時,身邊為朕落淚的妃嬪竟隻有淑貴妃…淑貴妃,你要幫朕。”

    ——“幫…?”龍櫻有些不大明白,但隱約又像是明白了什麽。

    宣離帝凹目炯炯,像一根就要燃盡的蠟燭在綻放著僅剩不多的光亮,“改立儲君的詔書被毀,但朕還沒死…”宣離帝切齒怒道,“朕,要廢太子,廢太子…”

    龍櫻驚慌的看著宣離帝,又向上掠過垂淚的花銀,“皇上…臣妾,可以做什麽?”

    宣離帝指著懸掛在床邊的金黃龍袍,劇烈喘息著道:“撕下袍布,朕…要重新擬詔…”

    龍櫻是大家出身,就算見過了再多的大場麵,也從未遇到過這樣可怕的事,她隻想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妃嬪,不給母家招來禍事,能保住龍家榮光就好,這一次…她要做什麽?瑛貴妃母子已經毀了易儲的詔書,把自己軟禁在宣離帝身邊,自己要是再有什麽異動,裳兒恐怕就有生命危險…

    龍櫻雖有些怕,但還是順從的走近龍袍,皓齒咬開口子,用力扯下一塊袍布。宣離帝氣息漸漸平緩,抬起手想去碰碰花銀的臉蛋,手才伸到一半就乏力的落下,軟軟的掉在了被褥上。

    ——“這是朕最後能為你做的,為你們母子做的。”宣離帝沙聲喃喃,“雖然你從沒有告訴朕,沈煉到底是不是我們的孩子,但朕知道,他一定,一定是。他那麽像朕,他是最像朕的孩子,煉兒文武雙全,又有顯赫的軍功…沈家已成氣候,朕…朕給煉兒鋪好了一切…他…他,一定可以…可以…”宣離帝心口一陣血腥湧上,又是一口黑血吐出,宣離帝顫抖著朝龍櫻伸出手,“快…快…”

    袍布在手,可寢宮裏沒有筆墨,龍櫻正在犯愁,宣離帝已經咬破了食指,大顆的血水湧出,在金黃的綢布上綻出讓人心痛的殷紅色。

    ——“皇上…”

    ——“皇上…”花銀痛喊出聲,攥著宣離帝被虛汗浸濕的中衣低聲抽泣,“算了,算了…我們母子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要,算了…什麽都算了吧。”

    宣離帝重重按下食指,用咬牙擠出的血水在袍布上疾書幾行,艱難落下最後一筆,終於筋疲力盡的癱軟在花銀的懷裏,眼睛裏光彩盡失,瞳孔漸漸渙散…“淑貴妃,龍櫻,漣城龍氏嫡長女,朕血立的遺詔…龍女為證…龍氏子孫…皆順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