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弓在最後一個音符上緩緩收住時，維也納藝術學院古老的音樂廳裏，木質座椅的摩擦聲先於掌聲響起，隨即如潮水般漫過整個空間。
    夕陽正透過彩繪玻璃窗斜切進來，將空中浮動的微塵染成金紅兩色，落在安娜握著琴弓的手上——指節因用力泛著白，此刻卻隨著掌聲的震顫，慢慢舒展。
    她知道自己成了。考核官們的眼神是藏不住的：那位白發蒼蒼的老教授正摘下眼鏡擦拭鏡片，鏡片後的目光分明帶著按捺不住的亮；穿黑色燕尾服的評審則側身與鄰座低語，指尖在樂譜上輕輕點著，那是對某段變奏的讚許。
    穹頂的水晶燈折射著光，落在她的小提琴上，琴身的木紋在光線下像流淌的河。
    散場的人流像被鬆開的發條，緩慢地挪動著。安娜抱著琴盒，心跳還擂鼓般響，腳步卻已迫不及待地穿過回廊。
    推開雕花木門的瞬間，晚風帶著多瑙河濕潤的氣息撲過來，吹動了她額前的碎發。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葉初了。
    葉初就靠在車門邊，淺灰色的風衣被風掀起一角，街對麵的咖啡館亮著暖黃的燈，玻璃窗上爬滿常春藤，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像在為這等待伴奏。
    看到他的那一刻，安娜胸腔裏的躁動忽然就靜了。像被晚風撫平的湖麵，連呼吸都變得綿長。
    “考完了？”葉初站直身體，聲音被風揉得很輕，像在問今天的天氣。
    安娜走上前，琴盒的金屬搭扣在路燈下閃了閃。“嗯，考完了。”她的聲音裏還帶著點演奏後的微啞，卻透著安定。
    兩人拉開車門時，老奔馳的皮革座椅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帶著點時光沉澱的味道。“過了嗎？”葉初發動車子，引擎的聲音很沉穩，像老人的呼吸。
    “當然。”安娜係安全帶的手頓了頓，語氣裏的自信藏不住，眼角眉梢都揚著光。車窗外，維也納的街景正緩緩後退：巴洛克風格的建築立在暮色裏，圓頂上的雕塑披著落日餘暉，街邊的馬車噠噠走過，馬蹄鐵敲在石板路上，與汽車引擎聲交織成溫柔的調子。
    “不愧是安娜……”葉初本來還想說不愧是“我的安娜”來著，但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說比較好。
    “哼哼……不過還是多虧了你的幫忙呀……你是不知道，那些評委的表情有多精彩！”
    安娜不禁回想起在考場上，她臨時將《四季·冬》變奏為《四季·春》的時候評委驚豔的目光。
    她想起那時的場景，琴弓在弦上跳躍的震顫仿佛還在指尖，陽光透過音樂廳的高窗，正落在評審們驟然亮起的眼睛裏，像發現了深埋的寶藏。
    怎麽形容呢？卡夫卡的pv曲就是這個邏輯，不過不是從冬變成春吧，記不得了。）
    還有奏響《死別》的時候，那種發現了寶藏般的表情。
    “那可太遺憾了，”葉初轉動方向盤，車子拐過街角，遠處金色大廳的圓頂在暮色裏閃著微光，“連我都沒聽過，太不公平。”
    “那有什麽難的？”安娜拍了拍琴盒，“你想聽，我拉到天亮都成。”
    葉初笑了，踩下油門，老奔馳平穩地匯入車流。“那去金色大廳吧，”他說，“今天包場了。”
    車窗外，維也納的夜漸漸濃了。街燈一盞盞亮起，像串起的珍珠，映著老建築的飛簷和尖頂。車內彌漫著淡淡的皮革香，混著葉初身上清冽的皂角味。
    安娜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忽然覺得，葉初做什麽都不奇怪了——就像這老奔馳總能平穩地穿過維也納的街巷，就像金色大廳的燈光總會為值得的人亮起。
    信任這東西，原來早已在不知不覺間，隨著晚風，隨著車窗外的風景，悄悄紮了根。
    金色大廳的穹頂在頂燈的映照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壁畫上的天使浮雕仿佛正垂眸凝視著下方。
    深紅色的絲絨座椅一排排鋪展開，在空曠的廳內投下柔和的陰影，唯有葉初獨坐的那一處，被頂燈漏下的一束光輕輕籠著。
    安娜身上的禮服還是考核時那件——象牙白的緞麵長裙，領口綴著細碎的珍珠，在舞台頂燈的光芒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裙擺隨著她走上台階的動作輕輕晃動，像月光落在水麵的漣漪，與金色大廳的鎏金廊柱、雕花壁板相得益彰，仿佛她本就該屬於這裏的聚光燈下。
    葉初坐在第一排中央，英倫風衣的肩線挺括，淺灰色的麵料在光線下泛著細膩的紋理。
    他微微前傾著身體，指尖搭在膝頭，目光落在舞台中央的安娜身上時，眼底的沉靜裏藏著不易察覺的暖意，倒真像位浸在舊時光裏的紳士，守著一場專屬的邀約。
    舞台很大，足夠容下整支交響樂團的樂譜架還空著大半，唯有安娜抱著小提琴站在中央，身影被頂燈拉得修長。
    她抬頭看向葉初，目光在半空相遇的瞬間，葉初朝她輕輕點了點頭，像在說“開始吧”。
    琴弓落下的刹那，《四季·冬》的旋律便漫了開來。
    那聲音是沉鬱的，像維也納冬日的冷霧，纏在弦上遲遲不肯散去。安娜的指尖壓在弦上，力度帶著克製的滯澀，琴弓在g弦上緩緩拖動，拉出的音符低啞如歎息，仿佛能看見那個蜷縮在房間裏的女孩——窗外是落不盡的雪，壁爐的火早就熄了，世界隻剩一片冰封的灰白。
    大廳的穹頂將聲音攏得綿密，每一個音符都像落在雪地的腳印，清晰又孤絕。
    直到某個節點，琴弓忽然在弦上猛地一挑。
    像是冰層驟然裂開的脆響，一道清亮的旋律陡然刺破沉鬱——《四季·春》的詠歎調毫無預兆地闖了進來。
    安娜的身體微微前傾，琴弓在弦上跳躍得輕快，指尖的力度變得靈活，音符像雨後初綻的嫩芽，爭先恐後地往上冒。
    她的下頜微微揚起，脖頸的線條在燈光下顯得柔和，眼底的光隨著旋律一點點亮起來，像那場小雨裏，葉初撐著傘站在她麵前時，她看見的那片被雨洗過的天空。
    葉初的呼吸輕輕頓了頓。
    他想起那個雨天，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發亮，安娜抱著膝蓋縮在牆根，頭發濕噠噠地貼在臉上。
    他遞過傘時，她抬頭看他的眼神，像迷路的幼獸。而此刻，旋律裏的春雨正淅淅瀝瀝地落下來，落在解凍的溪流裏，落在抽芽的枝椏上，落在重新為她亮起的窗子裏。
    琴弓在弦上翻飛，冬的冷寂被春的溫熱一點點融化，兩種旋律交織著，像過去與現在在時光裏相擁。
    安娜的肩膀隨著節奏輕輕晃動，裙擺在舞台上轉出細碎的弧度，珍珠領口在光下閃閃爍爍，像春夜裏初升的星。
    大廳裏隻有這琴聲在流淌，撞在壁畫上，撞在廊柱上，又輕輕落回葉初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