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老鬼與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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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曆十七年六月三十。
江南臨安豔陽高照蟬鳴不絕,但位於大周王朝北邊的帝京薊城卻電閃雷鳴風雨大作。
皇宮西北角有一處偏僻的院落。
這處院落藏在一片高大挺拔的楸樹林中,就算是夏日,亦少有陽光灑落。
故,這地方便顯得極為幽深。
也極為幽靜。
還極為幽暗。
尤其是在這烏天黑地的暴雨中,哪怕是正午時分,這裏的那些房舍裏皆已亮起了燈籠。
院落的東南角有一顆最大的楸樹。
楸樹下有一處蓋得最雅致的小院。
楸樹的花早已凋謝,也已入了土化成了泥。
但小院裏的幾株瓊花樹上所開的潔白的瓊花卻正旺。
正房的屋簷下。
一個穿著一身黑袍的老人坐在一張輪椅上。
他的臉上戴著一隻眼罩!
他瞎了一隻眼!
他的另一隻眼也是灰白的。
風吹起了他的褲管,他的褲管在獵獵而舞!
他連雙腿也沒有!
他手裏拿著一封信,視線穿過了雨簾雨霧看向了被暴雨打落的那些瓊花的花瓣。
他這樣看了許久才徐徐開了口:
“這些瓊花樹,是老夫十年前從集慶的後宮裏移植過來的。”
“那時候它們還是小小的樹苗,原本移植了許多,但最終存活下來就這六株了。”
“這玩意兒金貴。”
“集慶氣候溫和哪裏都好種,可到了這北邊……它們很難熬過第一個冬。”
“絕大多數樹苗都在第一個冬的第一場雪來臨時候死去,這幾株卻頑強的存活了下來。”
“老夫本以為它們難熬過第二個冬了,卻不料第二個冬一株都沒有死。”
“這便是適應,而後它們便茁壯的生長了起來。”
“這玩意兒生長了足足七年才開花,女皇陛下很不喜歡它們。”
“說……這花太白,不吉利。”
“所以從三年前這花第一次開過之後,女皇陛下就再也沒來過這裏了。”
“她在東都洛邑那地方種了許多牡丹……”
老人忽的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漆黑的爛牙。
他收回了視線,看向了坐在他旁邊的一個穿著一襲湖藍色裙子的年約十六七歲的俊俏姑娘。
那姑娘紮著一條馬尾辮,頭上別著一朵潔白的瓊花,背上還背著一把劍。
“小仙,這瓊花明明很美,你說女皇陛下怎麽就不喜歡它呢?”
那叫小仙的姑娘嘟了嘟嘴:
“人各有所愛,你喜歡的東西為何在意別人喜歡不喜歡?”
“就像我喜歡熱鬧你喜歡安靜。”
“我喜歡走在陽光下的大街上,你喜歡呆在這終年難見陽光的鬼地方。”
“所以我叫小仙,你叫老鬼……看吧,連名字都與各自的喜歡一樣。”
“今日我來,是履行蜀山劍宗恩師交給我的任務,不瞞你說,我真不喜歡這裏。所以,要我在這裏侍候你三年……我恐怕會瘋。”
這老人竟然就是內務司的老鬼!
他很老了,枯瘦慘白的麵容當真和鬼一樣!
老鬼又咧嘴笑了笑,看得小仙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不是讓你侍候老夫三年,是說如果老夫要外出,你為老夫推這輪椅三年。”
“老夫極少外出,所以你也沒啥事可做的。”
小仙撇了撇嘴,瞪了瞪眼:“以後你別笑!”
“或者別衝著我笑!”
“真的很嚇人的!”
“我就不明白師傅怎麽就欠了你這麽個人情……給你推輪椅可以,但我不住在你這鬼地方!”
“我要住到城裏去,你若有出行就派個人來叫我便可。”
老鬼又看向了雨幕。
小仙的視線落在了老鬼的那張死氣沉沉的臉上。
她看見老鬼那兩道花白的稀疏的眉間仿佛也起了濃濃的雨霧。
風吹雨入了屋簷下,濕了他那飄舞的空蕩蕩的褲管,也濕了他的衣裳。
看上去他顯得很孤獨。
很寂寞。
很……猶豫。
下蜀山之前,師傅給她說過了老鬼是個怎樣的人。
見到了老鬼之後,她才知道他真不像個人。
還未能深入了解,她不知道這個不像人的人究竟是好還是壞,亦或如師傅所說的那句話一樣:
“許多事難分對錯,許多人難言好壞。”
“老鬼……是個可憐的人,有可恨之處,但他很老了,活不了幾年了,他死了,對錯好壞也就一了百了了。”
老鬼就這麽看著雨幕看了足足盞茶功夫,忽的又開口說道:
“小仙啊,你說……天下人有沒有誰能夠將一身才華隱藏十幾年?”
“十餘年裏裝癡賣傻未曾露出絲毫破綻。”
小仙想都沒想:“有呀,比如蜀山劍宗的小師叔,他不就是在蜀山後崖天天看雲卷雲舒十餘年,某一天忽的連破九境入一品上的麽?”
老鬼搖了搖頭:“李鳳梧那不叫藏拙,他那叫頓悟。”
“頓悟需要天賦,藏拙不需要……藏拙需要的是常人難即的忍耐!”
“十餘年被所有人視為白癡,令所有人都以為大字不識幾個,偏偏就在這前些天他一鳴驚人展露出了那令世間所有讀書人失色的才華……”
“這,太詭異!”
小仙那雙修長的柳葉眉微微一揚:“你說的是誰?”
老鬼咧嘴一笑:
“臨安,陳小富。”
“沒聽過。”
“你很快就會聽到了。”
“……你的意思是說他的詩詞文章寫的很好?”
“不是很好,是好極了!他的詩詞能入文峰閣的第六七層樓……他的才華可比肩大儒。”
小仙頓時瞪大了眼睛:“這怎麽可能?”
“老夫也覺得不可能,但現在事實就真是這樣。”
小仙來了興致:“他今年多少歲?”
“剛滿十七。”
“……那我們去親眼看看不就知道了麽?”
老鬼沉吟三息,“看是一定要看看的。”
小仙微微俯身:“那你猶豫什麽?”
老鬼又沉吟數息:“你說……老夫若是將他弄到這帝京來,他會不會如這些瓊花樹一樣熬不過第一個寒冬呢?”
小仙一怔:
“……他是人不是樹!”
老鬼一歎:
“人和樹其實差不多,他生在江南長在江南,在江南那地方舒服慣了……若冒然來到這北方,若適應不了這裏的、這裏的惡劣環境夭折在此……是不是太可惜了?”
小仙想了想:
“蜀山之巔有棵鬆,它長在絕壁之上。”
“那裏罡風淩冽,那裏幾乎終年積雪。”
“可它卻活了下來,並長得與其餘的鬆都不太一樣!”
“它的根須幾乎布滿了岩石的縫隙,它的主幹並不高卻很粗壯。”
“它迎風的那一邊幾乎沒有枝幹,但背風的一麵卻枝繁葉茂。”
“它叫劍鬆。”
“於苦寒中生長,如出鞘的劍一般刺破風雪而朝陽。”
“所以呢,人的適應能力總比那棵鬆強一些吧?”
“你說的這個少年,他若能在你所謂的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
小仙嘻嘻一笑:
“他也會與眾不同。”
“當稱之為……劍人!”
老鬼那隻灰白的眼忽的一亮。
“小仙,你說的對。”
小仙一喜:“那雨住咱們就去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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