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臨安的街頭走一走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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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園外的這條街巷很是僻靜。
在這樣的清晨便很安靜。
昨日的雨濕潤了青石板鋪就的路還是濕噠噠的,路上已有了少許枯黃的落葉,輪椅的軲轆碾壓在這枯黃的落葉上發出了細微的聲響。
“這是我第二次推這輪椅。”
“第一次推這輪椅還是在長樂六年秋……十七年就這麽過去了。”
“我記得那天也是秋高氣爽。”
“我推著你走在集慶的大街小巷,你說你想看看這人間的煙火……你這輩子走遍了天下,早已看遍了人間的煙火。”
“我知道你的每一個舉動都有深意,這些年我一直在想,那天那麽重要,那天我本應該留在宮裏,所以你叫我推你出去,莫非是讓我從人間的煙火中看看這人間的疾苦?”
老鬼搖了搖頭:“陛下高看老奴了,老奴哪裏有那麽多的心機?”
“老奴隻是不想陛下看見宮裏的慘相罷了。”
“……真是這樣?”
“真是這樣!”
女皇沉吟三息:“這出了門就不要叫我陛下了,你也不要自稱老奴!”
“你還是叫我媚娘吧,我也還是叫你一聲老頭,就和曾經一樣。”
“昨夜見過了即安,昨夜我也想了一宿,我答應你,就讓他去內務司吧。”
老鬼握著膝蓋的雙手微微一緊,“老奴多謝陛下!”
“你不需要謝我,這孩子……我很喜歡。”
“她叫我大嬸,”
老鬼沒有看見女皇陛下臉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這稱呼也不算有錯。”
“他想和我做生意,我很喜歡。”
“更主要的是這孩子漂亮,幹淨,你知道我向來是一個喜歡幹淨的人。”
“你曾經也很幹淨……但你的幹淨與即安不一樣。”
老鬼微微垂頭,那隻獨眼落在前方不遠的青石板路麵上。
路麵有黃葉。
也有漸漸腐爛的黑色的殘葉。
“你曾經眼沒瞎,腿未斷的時候,你留在集慶內務司的時間極少。”
“你為我做的那些事做的很幹淨。”
“這天下我佩服的人不多,除了安知魚之外,你是我所佩服的第二人!”
女皇沒有看見當她說出‘安知魚’這個名字的時候,老鬼那張老臉上的臉皮陡然抽了抽,他的那隻獨眼裏流露出了一抹淒然。
那抹淒然落於那片枯葉上,那片枯葉忽的卷曲,在晨風中打了個滾,迎著老鬼滾了過來。
輪椅壓了過去。
老鬼沒有回頭去看一眼,他似乎知道那片枯葉已被壓碎。
“我原本以為你會一直這樣幹淨下去,可這些年……”
女皇忽的停下了腳步,她伸出了一隻手從樹上摘下了一片黃葉,她將這片黃葉小心翼翼的插在了老鬼稀疏的發髻上,仔細的看了看,又推著輪椅繼續前行。
“這些年你雖然極少離開那棺材,但你的心卻不如曾經那般幹淨了。”
“朕其實一直很想問問你這是為什麽……思來想去還是沒有問,因為你既然沒主動告訴朕,朕問了你你也不會說。”
“即安的幹淨是從頭到腳,從內到外的幹淨,是他整個人給我的一種安寧或者說是……舒服。”
“本不應該是這樣。”
“在來的途中我想過見過他之後的種種可能,唯一沒有想過的就是舒服這個詞。”
“本應該有些膈應才對,你說怪不怪?”
她並沒有等老鬼回答,她似乎就是想這樣說說話。
“其實也不奇怪,畢竟當年是欠了她,也答應過她。”
“這孩子……其實他若是還是如以往那般癡愚才是最好的,可他偏偏忽然間有了如此大才……”
女皇又看向了老鬼頭上的那片黃葉,問了一句:
“真不是你這十七年故意隱瞞的?”
這是她第二次問老鬼這個問題。
老鬼依舊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陛下其實心裏也是知道答案的,隻不過不願相信罷了。”
“老奴聽聞關於他的那些巨大變化的消息的時候也不相信。”
“所以陛下出宮,馬不停蹄的到了臨安,這事在陛下的心裏顯然比河南道的貪墨更重要”
“現在陛下親眼見過了他非但沒有起了殺念還喜歡他,又答應了老奴讓他接任內務司……老奴對陛下感激不盡!”
女皇淡然說道:
“你不需要感謝朕,這本就是當年的承諾。”
“知道我為什麽答應了你讓他繼承內務司麽?”
老鬼搖了搖頭,頭上的那片黃葉也一搖一搖。
“因為我很好奇,好奇他住在了你那鬼地方之後,你那鬼地方會變成個什麽模樣?”
“我也很好奇就憑他這麽個幹淨的人兒,怎麽與你內務司的那些大鬼小鬼相處?”
“我想看看究竟是他改變環境讓內務司變的光明起來……還是環境改變了他,讓他數年數十年之後也變得像你這樣無趣。”
“不管哪種結局對我來說似乎都沒有壞處,那便答應你又何妨?”
老鬼咧嘴一笑。
女皇在他身後推著輪椅本不應該看見他的這一笑,可偏偏女皇似乎就知道他笑了笑。
“你笑什麽呢?”
“媚娘,”
老鬼這一次沒有叫陛下,他叫的是‘媚娘’!
女皇沒有絲毫怒意,她也嘴角一翹。
有路人經過,在路人的眼裏,這便是溫馨的一幕。
在路人看來,這大抵是女兒或者孫女或者兒媳婦推著長輩在晨間散步。
“我笑是因為我也很想知道。”
“我笑還因為你對他的喜歡,這讓我放心不少,至少說明他在西子湖遇刺這件事……”
女皇眉梢一挑:“你還懷疑過是我做的?”
“不瞞陛下,老奴確實有這麽想過。”
“嗯,你如果不這麽想就不是老鬼了,你還懷疑過哪些人?”
“……定王、二皇子殿下,潘不負。”
“所以重樓、重宇、重巒他們三人被你召回帝京,重逢、重雲二人去了洛邑,便是你要查查他們?”
老鬼沒有否定:“看來老奴的一舉一動都在陛下的監視之中。”
“說不上監視,你曾經給我說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你還給我說既然要成大事就不能拘泥於小節。”
“你給我說過的那些話我都記得,我應該是最熟悉你最了解你的人,所以多少得看著你一點。”
“你派了他們去調查即安遇刺這件事我既然沒有幹涉便是不反對,但你要記住做這些事得有底線!”
“兩個是朕的兒子,一個是朕的左相……”
老鬼抬頭,那隻獨眼望向了街巷的遠方:
“陛下放心,老奴的膽子哪裏有那麽大。”
“那就好!另外,朕再次告誡你!”
這句話她用的‘朕’!
這句話的語氣很是嚴肅!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即安不需要知道的太多,知道太多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老鬼沉吟三息:“老奴遵命!”
來到了青魚巷子,這裏的人便多了一些,二人沒有再說話——
不知道是人多不方便說話,還是無話可說了。
一個在想著心事。
另一個也在想著心事。
就在這樣的沉默中,女皇推著輪椅走過了青魚巷子,向柳葉巷子而去。
老鬼知道女皇這是要去花溪別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