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戲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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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皇嘴裏說著很討厭你的這句話,臉上也露出了厭惡之色。
    可她依舊很耐心的將老鬼的褲子穿好。
    甚至還很認真的將那褲頭繩打成了一個很好看的蝴蝶結。
    最後將那件雪白的裘皮大衣鋪在了老鬼的腿上。
    老鬼就這麽看著女皇細致的做著這些事,他那隻獨眼裏露出了一抹猶豫的神色。
    不僅僅是猶豫。
    這抹神色有些複雜。
    似乎蘊藏父親對女兒的愛意,似乎又有對某件事的遲疑,似乎還有對眼前的這個人的命運的些許憂慮。
    但這樣的神色僅僅持續了兩息便紛至散去。
    老鬼的那隻獨眼又變得極為平靜:
    “陛下雖然討厭老奴,可偏偏陛下又舍不得殺了老奴。”
    “是啊,剛才看戲的時候朕是真的很想殺了你的……倒不是你意圖勸阻朕命潘成林在江南道所行之事。”
    老鬼嘴角一翹:“那陛下因何事而怒?”
    女皇起身。
    她取了一張凳子坐在了老鬼的麵前,雙眼看著老鬼那張死灰色的臉:
    “是你對朕的誤解!”
    “天下所有人都可以誤解朕,但你絕不應該!”
    女皇俯身,距離老鬼那張臉更近了一些。
    她的目光極為銳利,她的麵色極為嚴肅:
    “你怎麽會認為朕是想等老三長大將這皇位傳給老三呢?”
    “你現在老了竟然對朕越來越不信任了……這讓朕很生氣!”
    她又坐直了身子,長長的籲了一口氣,語氣又變得輕鬆了許多:
    “以後你不能再誤解朕。”
    “老鬼啊,朕雖討厭你,但朕真舍不得殺了你。”
    “這天下朕能說說心裏話的人隻有你一個了,朕若是將你殺了,就沒有人能像你一樣傾聽朕說說心裏話,朕隻能憋在心裏,那就真成了孤了。”
    “你好好活著,那群禦醫都是庸才,你叫王仚好好給你治治,需要什麽藥去宮裏取。”
    女皇的視線又落在了門外。
    大紅燈籠的映襯下,那些飄舞的雪花就像翻飛的蝴蝶一樣。
    “朕時常會想,如果朕依舊是那個宮女,如果沒有魏皇後賜給我的那條小黃魚,如果沒有安知魚給我的那本《鳳吟九霄》的武功秘籍……”
    她麵色漸漸蕭索漸漸冰寒:
    “如果不是先帝將我打入冷宮,命我在棲鳳寺誦經悔過……”
    “其實這些我都能接受,可我沒有料到先帝將我召回宮裏,竟然是下旨要我給他陪葬!”
    “我不想死。”
    “那天我去了內務司跪在了你的麵前。”
    “我答應過你,將來我若為帝,最終還是要將這江山還給陳氏……”
    她的視線又落在了老鬼的臉上。
    她徐徐站了起來:“朕至今沒有冊立東宮!”
    “倘若你年輕二十歲,朕會毫不猶豫下旨……朕本來就不想當這皇帝,但朕不得不為老三考慮!”
    “你活不了幾年了!”
    “你若死了,我若不再是大周女皇,老三必死!”
    老鬼忽然抬頭看向了女皇:
    “若是讓即安保護三皇子殿下呢?”
    這話更有深意!
    女皇身子微微一顫,她與老鬼的那隻獨眼對視著,老鬼這一次沒有退讓。
    老鬼那隻獨眼裏的神色極為堅定。
    如此,二人對視了足足半盞茶的功夫!
    沒有人說一個字!
    這小房間裏的氣氛極為凝重!
    但掛在房間裏的燈籠沒有晃動,碳爐裏的爐火也沒有明滅。
    女皇沒有因為這句話而動怒,她似乎是在思考。
    半盞茶之後,她移開了視線,又看向了外麵的風雪。
    就這樣她又看了十息,而後抬步,沒有回答老鬼這個建議,她走入了風雪中。
    恰又有鼓聲起,她來到了戲台前,台上的戲子們依舊在唱著戲。
    她帶著魏奴兒離去。
    戲,依舊在唱。
    戲台下卻沒有一個看戲的人。
    那間孤零零的小房間裏的那張輪椅上坐著的那個孤零零的老人,這時候他轉動輪椅朝向了那扇門。
    他那隻獨眼看著門外的風雪,嘴角這才溢出了一口血來。
    他那張死灰色的臉上沒有絲毫痛苦,那隻獨眼裏的神色卻愈發的凝重了起來。
    ……
    ……
    鳳曆十七年正月初一。
    大雪初霽,久違的朝陽冉冉升起。
    昨夜近乎一宿未眠,但今兒個陳小富依舊早起。
    當他起來洗漱一番來到花溪小院的後花園準備鍛煉一下的時候,卻看見高手兄李鳳梧竟然已在這後花園裏。
    這高手兄果然與眾不同——
    他並沒有在雪地裏,也沒有在涼亭中。
    他在……後花園的那棵槐樹的樹梢上!
    他依舊一身白衣勝雪,一頭黑發飄飄!
    他就這麽負手站在那槐樹的樹梢上,輕若無物,竟然還隨著這晨風微微搖曳。
    就像一隻……丹頂鶴!
    他麵朝那初升的旭日,那張原本就很好看的臉上鍍上了一抹淡淡的紅光便顯得愈發的漂亮。
    陳小富頓時就看呆了!
    但絕不是因為李鳳梧的漂亮。
    而是這高手兄世外高人的模樣真的如神仙一般!
    陳小富便覺得自己真就是個俗人。
    “高手兄,你這、這便是吐納之法麽?”
    樹下的陳小富隻能仰望。
    李鳳梧低頭,看見了站在雪地中的陳小富,他搖了搖頭:“不是。”
    “那你這是在幹什麽?”
    “看日出。”
    “……日出有什麽好看的?”
    “原本在蜀山後山看日出已經看煩了,但許久未曾再看過,今兒在這裏一瞧才覺得日出確實也沒什麽好看的。”
    陳小富頓時一噎。
    “那你還看?”
    “不看我做什麽呢?”
    說著這話,李鳳梧從樹梢落下,落在了陳小富的對麵,他的視線落在了陳小富的臉上,忽的一笑:
    “這日出還沒你好看。”
    高手兄說話就是這麽直接!
    陳小富:“……你還是看日出吧!”
    他正想要跑,卻被李鳳梧一把給抓住。
    他嚇了一大跳!
    忽然覺得身子一輕,他被李鳳梧提著一飛而起,這一次落在了那二層樓樓頂的屋脊上。
    麵朝東方。
    四下裏豁然開闊。
    天空一片湛藍,那通紅的朝陽剛剛升起,肯定不如蜀山後山看上去那麽壯闊,但在陳小富的眼裏,它依舊很是美麗——
    藍天,
    紅日,
    紅日下一望無際的雪白的玉淵潭。
    還有更遠處的幾許嫋嫋升起的炊煙。
    這便是一副靜謐而美麗的人間畫卷。
    “你覺得好看麽?”
    陳小富點了點頭:“好看。”
    “剛才你不是說日出有什麽好看的?”
    “我承認我膚淺了。”
    李鳳梧又背負著雙手,又望向了東方天的那輪紅日,忽然感慨的說道: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你與我不一樣。”
    “我不關心百姓苦不苦,可你既然這麽寫了,那你肯定是關心的……甚至你是想要改變這一狀況的。”
    “風景這個東西需要心中無事的人才能去看見它的美,才能去體會它的美。”
    “你心中有事,故,即便你現在看見了這日出的美,那也是短暫的。”
    “這樣的美就算入了你的眼,也無法在你心中停駐……”
    李鳳梧又看向了陳小富,視線柔軟:
    “人這一輩子並不長,離開官場,我帶你看遍天下美景,如何?”
    陳小富覺得李鳳梧這番話很有道理,但這最後一句話還有他此刻的眼神,卻讓他覺得李鳳梧這廝的取向真有點問題!
    這樣關切的言語,這樣含情脈脈的眼神令他有些發麻。
    就在這時,院子裏有令狐多情的喊聲傳來:
    “少爺,少爺,你在哪?”
    “少奶奶來了,說呆會去城隍廟上上香看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