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章 論商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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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廖秋玉胡思亂想的時候,陳小富開口說話了。
    他的語速並不快,很是沉穩:
    “要了解大周百姓的境況就要走到百姓中去!”
    “就像我想要了解大周的商業情況就要與商人們去接觸一樣。”
    “去歲盛夏,河南道因水災有大量的百姓逃難至臨安,我收留了萬餘人。”
    “我將他們安置在了距離花溪別院不遠的十裏河村,那些日子我常去十裏河村,與那些災民們有過一番深入的交流。”
    廖秋玉的眼裏滿是好奇,她一直盯著陳小富,心想如他這樣的少年郎,又如何能與那些泥腿杆子深入的交流呢?
    “去歲秋,我從臨安至帝京一路也經過了許多村子,我偶爾也會去那些村子裏走一走與那些村民們聊一聊。”
    “我揭過他們的鍋蓋,也看過他們的米缸……”
    “我知道大周的百姓日子過的苦,那麽秦院正可知道他們的日子過得苦的根源在何處?”
    秦倉一捋短須沒有猶豫脫口而出:“便是因為朝廷的苛政!”
    陳小富微微一笑:“在我看來朝廷的苛政僅僅是一個方麵,甚至都不是最關鍵的因素!”
    秦倉一怔,據理力爭:“陳爵爺,我倒是以為這就是問題的根源!”
    “倘若朝廷將賦稅減半,他們的日子還會那麽苦麽?”
    “不瞞陳爵爺說,我秦倉也不是一個迂腐的教書先生,偶爾我也會去集慶附近的村子裏走一走。”
    “我所知道的是,許多的農人因為無法繳納朝廷的賦稅,最終隻能將名下的田產賤賣給別人。”
    “買地的通常都是當地的鄉紳,他們手裏的土地越來越多,自然而然就成了當地最大的地主。”
    “就比如咱們集慶最有名的大地主沈萬頃!”
    “沈萬頃的發家史廖家主和錢老你們二人肯定是知道的,集慶城外方圓二百裏地的十九個村子的萬頃良田都是他的!”
    “那十二個村子的所有農人,皆是沈萬頃的佃戶!”
    “沈萬頃現在已是集慶首富!而那十九個村子裏的二萬四千三百餘戶曾經擁有那些良田的百姓……”
    “陳爵爺,他們失去了土地,他們而今真的一無所有了!”
    “他們辛辛苦苦在田間地裏勞作,最終也隻能苟且的卑微的活著!”
    秦倉麵色悲戚,雙手一攤:
    “這不就是因為苛政所導致的麽?”
    “若稅賦很輕,他們何至於賣了田地?何至於給別人為奴?”
    秦倉這番話一出,廖扶山和廖承章聽明白了。
    他們二人大致能推測出這之前陳小富與其餘三人在談論怎樣的話題。
    這個話題牽涉到國家政策,是極為敏感的。
    事實上大家都知道是怎麽回事,卻沒有人敢將這一問題給捅出來。
    聽說錢老曾經給陛下上書有提起,可最終卻並沒有得到陛下的回應。
    廖扶山萬萬沒有料到秦倉敢在陳爵爺的麵前說起這等尖銳的問題,他頗為擔憂的看了看秦倉,這位剛正不阿的秦院正此刻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
    他又看了看錢士林。
    錢士林卻麵帶笑意,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
    他的視線落在了陳小富的臉上。
    陳小富眉間微蹙,那眉間不像是隱含不喜之意,更像是在思索秦院正的這番話。
    對於秦倉的這一觀點,此間除了廖承章之外的所有人其實心裏都表示認同。
    這個因果關係很清晰——
    老百姓原本有土地。
    原本他們能夠通過自己的勤勞從土地裏獲得收成。
    倘若稅賦很輕,他們一年的收成除了繳稅還能剩下一些用來養家糊口,這日子就算是很不錯了。
    但正是因為稅賦過重導致他們田地裏的產出繳了稅之後所剩無幾,甚至還不夠!
    他們能怎麽辦呢?
    總不至於賣兒女老婆吧?
    這稅官府又非得要征收,逃也是逃不掉的!
    他們隻能賣地!
    尤其是在災年,田地嚴重欠收,但朝廷的稅卻依舊不變。
    偏偏這災年田地的售價又最為便宜!
    各地那些大地主幾乎都是在災荒之年形成的。
    他們大肆低價買入田地,再雇傭那些沒有了田地的村民來為他們耕種。
    而這些大地主幾乎都是當地鄉紳,他們的嫡係子孫中總有那麽一兩個爭氣的能中個秀才或者舉人。
    大周對有功名的人極為友好。
    秀才本人及其家裏的部分男丁能免除勞役。
    秀才名下五十畝田地能免除稅賦。
    至於舉人的待遇就更好了。
    有舉人之功名者,可免除其家族十幾戶人家男丁的勞役!
    舉人名下兩百畝田地不用繳納任何稅賦!
    舉人可以為官,即便不為官也有與當地縣令商議事務的政治權力。
    所以各地的大地主家裏,通常都會培養出秀才甚至舉人這樣的子弟。
    他們擁有了大量的土地,許多土地還不用繳納稅賦,他們便能從土地中獲取極大的利益。
    這便成了個惡性循環。
    當地要向戶部繳納的稅賦不能少。
    那些被兼並了土地卻不用繳稅,這稅從何來?
    又隻好加到別的百姓的頭上。
    別的百姓也就沒有活路了啊,哪怕將土地翻爛了也翻不夠交給國家的,他們又能怎麽辦呢?
    他們隻好也將名下的田地賣了。
    順便將自己也賣了。
    這樣至少不用再為繳稅發愁。
    東家為了這些佃農能給他們種地,是絕不會讓他們餓死的。
    所以秦倉的這一觀點分析起來並沒有問題。
    但陳小富卻在思忖片刻之後搖了搖頭:
    “秦院正,你可知田地畝產幾何?”
    秦倉一怔,不太明白陳小富問這個問題幹什麽。
    不管田地畝產幾何,那不都是地主家的麽?
    但他還是做了回答:
    “這個……回陳爵爺,以秦某之了解,咱集慶城外之良田,若是好的年份,稻穀畝產大致在一百五十來斤左右。”
    “至於地裏所種的小麥……我記得大抵在百斤左右的收成。”
    秦倉如此一說,陳小富對這位院正頓時刮目相看。
    他倒是沒有料到這個半老的夫子還當真知道農田裏的那些事。
    他微微頷首:“好,集慶相距臨安不是太遠,兩地的田地產出也都差不多。”
    “咱們現在來算一筆賬。”
    他看向了錢士林,“老哥,叫個人取筆墨紙硯來。”
    錢士林一怔:“要算盤麽?”
    算賬那肯定是需要算盤的,可陳小富卻啞了,他不會呀!
    “這個算盤就不要了,又不是多複雜的賬。”
    “好,”
    錢士林扭頭對站在亭外侍候著的一丫鬟吩咐了一嘴:“翠柳,去老夫書房取筆墨紙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