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3集:重樓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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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墟酒事
    南天門的風總帶著三分凜冽,今日卻裹著股罕見的魔氣,將守將的甲胄吹得嘩嘩作響。鎏金城門上的雲紋在風中泛著冷光,天兵們握著長槍的手不自覺收緊——自歸墟重封後,魔界與仙界雖止了紛爭,卻也從未有過魔尊重樓這般不請自來的陣仗。
    不等天兵通報,一道黑袍身影已踏碎雲層而來。骨甲上的鎖鏈拖拽著殘影,每一步都讓腳下的仙雲泛起細微的漣漪,像是連天地都在為這股霸道的魔氣讓步。重樓停下腳步時,黑袍下擺掃過階前的祥雲,竟沒像往常那樣讓仙澤消散,隻留下一縷極淡的、類似酒氣的餘韻。
    禦書房內,玉帝剛將玄穹的玉佩係回承影劍。那枚玉佩是玄穹消散前留下的唯一念想,玉麵上的“穹”字被歲月磨得溫潤,此刻貼著劍鞘上的血紋,竟泛出一絲微弱的暖意。殿外的騷動聲傳來時,他指尖還停在玉佩上,心頭莫名一緊——這股魔氣,他太熟悉了。
    推門而出的瞬間,玉帝便見重樓單手提著個烏木酒壇,站在淩霄殿前的白玉階上。魔界至尊的身影與仙界的霞光撞在一起,本該相互排斥的兩股力量,此刻卻奇異地交融著,像是在無聲訴說著某種跨越界域的聯結。
    “玉帝,別來無恙?”重樓的聲音依舊像生鏽的鐵器摩擦,卻少了往日的戾氣。他抬手將酒壇扔了過去,壇口未封,灑出的酒液滴在階上,瞬間凝成細小的冰晶——那是魔界特有的“寒焰酒”,酒精度數極高,尋常仙體沾著便會被凍傷,唯有身負高階仙力者才能駕馭。
    玉帝穩穩接住酒壇,指尖觸到壇身時,竟覺出一絲熟悉的溫度,而非寒焰酒該有的刺骨涼意。他低頭看向壇身上的刻紋,淺淡的雲紋蜿蜒纏繞,是玄穹慣用的手法——當年玄穹尚是仙童時,總愛在他的玉佩、劍鞘上刻這樣的雲紋,說“雲能護著陛下,也能護著臣”。心口突然一緊,玉帝的聲音都帶了幾分沙啞:“這是……玄穹的東西?”
    “他當年在魔界禁地埋的。”重樓靠在殿柱上,黑袍掃過階前的仙草,葉片竟微微晃了晃,像是在回應。“三百年前,他偷了瑤池的桂花,跑到魔界找我釀酒。埋這壇酒時,他說若有朝一日他走了,就把這壇酒挖出來,埋到歸墟邊。”
    這話像根細針,猝不及防紮破了玉帝這些日子強撐的平靜。自歸墟重封後,他總在深夜對著承影劍發呆。玄穹消散前那句“來生還做你的仙將”,總在耳邊打轉;夢裏也常回到當年瑤池的桂花樹下,那個穿著青衫的仙童捧著釀壞的酒,紅著臉說“陛下再等等,臣下次一定釀出最好的桂花酒”。
    玉帝握緊酒壇,指節微微泛白。他想起三百年前那個深夜,自己在魔界邊境找到玄穹時,少年仙將正蹲在禁地入口,懷裏抱著剛釀好的酒壇,臉上沾著泥土,卻笑得眼睛發亮:“陛下,您看!魔界的酒壇真的能裝下仙界的桂花香!”那時他隻當玄穹是貪玩,如今才懂,那壇酒裏藏著的,是少年想將兩界最珍視之物,都呈給他的心意。
    “走,去南天門。”玉帝突然道。他提著酒壇率先邁步,承影劍掛在腰間,劍鞘上的血紋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像是在應和著主人的心意。重樓挑了挑眉,沒多問,身形一晃便跟了上去。骨甲上的鎖鏈不再發出刺耳的聲響,反倒隨著仙雲流動的節奏輕響,像是在配合這場沉默的同行。
    南天門的霞光比別處更盛,遠處歸墟的方向被一層淡金籠罩,那是五界靈脈交織的光芒。雲層之下,人間的炊煙嫋嫋升起,妖界的山林泛著翠綠,魔界的黑土上也長出了零星的花草——這是玄穹用性命換來的安穩,是五界生靈期盼了百年的和平。
    兩人並肩站在欄杆邊,玉帝將酒壇放在石台上,指尖反複摩挲著壇口的軟木塞。沉默良久,他終於開口,聲音裏帶著難以掩飾的悵然:“當年玄穹闖魔界禁地,用半顆心換噬影術,你為何不攔著他?”
    重樓嗤笑一聲,從懷裏摸出個陳舊的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酒液順著他的嘴角淌下,在下巴上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跡。“攔得住嗎?”他放下酒葫蘆,眼神裏閃過一絲複雜,“那時候歸墟裂縫擴大,你被困在玄冰獄,玄穹抱著半顆心來求我時,魂都快散了。他說‘隻要能救陛下,哪怕拆了我的魂魄也願意’,你讓我怎麽攔?”
    重樓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沉重:“再說,我欠他一條命。三百年前魔界內亂,長老們叛亂,是他帶著天兵穿過界域裂縫,替我擋了致命一擊。那時候他還笑著說‘重樓,你可別死,以後我還想找你釀酒呢’。”
    玉帝沉默了。他想起玄穹從魔界回來時,胸口纏著厚厚的繃帶,臉色蒼白得像紙。自己問起傷勢,他隻說“不小心被魔氣所傷,不礙事”,卻絕口不提半顆心的事。直到後來玄穹的殘魂道出真相,他才知道,那個總說“陛下放心,臣能扛”的仙將,早已把自己的性命拆成了兩半——一半護著仙界的安危,一半護著他這個不合格的君主。
    風突然變大,吹得玉帝的龍袍獵獵作響。他低頭看著酒壇,突然想起玄穹曾在某個桂花盛開的夜晚,趴在淩霄殿的欄杆上跟他說:“陛下,寒焰酒要在霞光最盛時開封才好喝。剛入口是涼的,咽下去就會變甜,像把星星的暖意都含在了嘴裏。”
    玉帝伸手想去揭壇口的軟木塞,卻被重樓攔住了。魔尊重樓的手指帶著慣有的涼意,觸碰到他手背時,竟沒讓他覺得排斥。
    “先別急著喝。”重樓指了指歸墟的方向,那裏的金光正隨著風輕輕晃動,“玄穹說,這壇酒要埋在歸墟邊,等裏麵的桂花釀香透了,才算完。”他頓了頓,突然勾起嘴角,露出幾分熟悉的挑釁,“還有,下次打架,別指望我幫你——他不在了,沒人攔著我揍你了。”
    這話像顆石子,投進了玉帝心底平靜的湖麵。當年他和重樓總因為地界劃分、靈脈歸屬吵架,每次都能鬧到劍拔弩張的地步。而玄穹永遠是第一個衝出來的人,一邊拉著他的龍袍勸“陛下息怒,都是為了五界”,一邊又拍著重樓的肩膀說“重樓,別跟陛下置氣,我請你喝桂花酒”。如今玄穹不在了,重樓的挑釁裏,竟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懷念。
    玉帝愣了愣,隨即笑了。那是歸墟重封後,他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笑,眉眼間的疲憊散去不少:“好啊。下次打架,我不躲。”
    軟木塞被拔出的瞬間,一股清冽的香氣漫了出來。那香氣不同於魔界寒焰酒該有的凜冽,反倒帶著瑤池桂花特有的甜香,像是把整個秋天的暖意都封在了壇裏。玉帝找來兩個玉盞,將酒液倒進去,金色的酒液在盞中泛著微光,像是把南天門的霞光都揉進了酒裏。
    “他居然在寒焰酒裏加了桂花蜜。”重樓看著玉盞裏的酒,挑了挑眉,語氣裏帶著幾分意外,卻沒像往常那樣嫌棄。“這家夥,總是這麽別扭。明明怕我嫌棄仙界的甜膩,卻還是偷偷加了料。”
    玉帝端著玉盞,輕輕晃了晃。酒液裏映出歸墟的霞光,也映出他自己的倒影。記憶突然回到很多年前,玄穹第一次給他釀桂花酒。那時少年仙將還不會掌握火候,釀出來的酒又苦又澀,他紅著臉想把酒倒掉,卻被自己攔著喝了個精光。
    “陛下,這酒這麽難喝,您怎麽還喝啊?”當時玄穹咬著唇,眼睛紅紅的,像是快哭了。
    他記得自己笑著摸了摸少年的頭,說:“因為釀酒的人用心了。隻要是你釀的酒,不管好不好喝,朕都喜歡。”
    如今再嚐這壇酒,玉帝才懂,當年玄穹紅著臉的模樣裏,藏著多少想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的心意。
    “敬玄穹。”玉帝舉起玉盞,對著歸墟的方向。金色的酒液在霞光中泛著暖光,像是在回應他的敬意。
    “敬玄穹。”重樓也舉起酒葫蘆,與他的玉盞輕輕碰了一下。酒葫蘆與玉盞相撞的瞬間,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在為這個跨越兩界的約定伴奏。
    酒液入喉,先是一陣微寒,隨即便是化不開的甜香,順著喉嚨暖到心口。玉帝閉上眼睛,仿佛又看見玄穹站在瑤池的桂花樹下,穿著那件他親手賜的青衫仙袍,腰間掛著刻有“穹”字的玉佩,笑著朝他揮手:“陛下,臣釀的酒好了,您快嚐嚐!”
    風裏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像是桂花飄落的聲音。玉帝睜開眼,看見歸墟的霞光裏,似乎有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那身影穿著仙袍,腰間掛著玉佩,連走路時衣角飄動的弧度,都和玄穹一模一樣。
    “他在看我們呢。”重樓突然道,語氣裏帶著幾分篤定,像是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魂影。
    玉帝點點頭,沒說話。他知道,玄穹一直都在——在承影劍的血紋裏,在歸墟的封印上,在這壇藏著桂花香的酒裏,在五界每一寸安穩的土地上。那個用生命守護了兩界的仙將,從未真正離開。
    喝完酒,玉帝將空酒壇抱在懷裏,像是抱著一件稀世珍寶。他轉身看向重樓,眼神裏帶著前所未有的平靜:“走吧,去歸墟邊。”
    重樓收起酒葫蘆,跟上他的腳步。兩人並肩走在南天門的霞光裏,身後的魔氣與仙氣交織在一起,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對立。風裏的桂花香越來越濃,像是玄穹在雲端笑著說:“陛下,重樓,這酒好喝嗎?下次我再給你們釀更好的。”
    歸墟邊的土地還帶著封印剛穩固的暖意。泥土裏混著靈脈的氣息,踩上去軟軟的,像是在歡迎他們的到來。玉帝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酒壇埋進土裏,動作輕柔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麽。他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裏麵裝著今年瑤池新摘的桂花,輕輕撒在酒壇上方的泥土上。
    重樓站在一旁,默默幫他擋著風。骨甲上的鎖鏈輕輕晃動,像是在幫著壓實泥土。風卷起幾片桂花,落在他的黑袍上,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枯萎,反倒在布料上留下了淡淡的金痕。
    “好了。”玉帝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他看著埋酒壇的地方,突然笑了,聲音裏帶著幾分溫柔,“玄穹,等明年桂花再開,我再來看你。到時候,我帶瑤池最好的桂花,陪你喝一杯。”
    風輕輕吹過,帶著歸墟的暖意,也帶著桂花的甜香。遠處的仙界傳來鍾聲,清脆得像極了玄穹還在時的每一天——那時玄穹總會在清晨敲響淩霄殿的鍾,鍾聲裏帶著少年的朝氣,喚醒整個仙界的安寧。
    重樓看著玉帝的背影,突然覺得這樣的場景,玄穹一定很喜歡。沒有紛爭,沒有危機,隻有朋友,還有一壇藏著思念的酒。他走上前,拍了拍玉帝的肩膀:“走了。下次再來看他,我帶魔界的新酒——是按他當年教我的法子釀的,加了桂花蜜。”
    玉帝點點頭,轉身與他並肩往回走。霞光落在兩人身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玄穹也站在他們中間,穿著那件青衫仙袍,笑著跟他們一起,走向五界安穩的未來。
    歸墟邊的土坡上,埋著一壇桂花酒。酒壇裏藏著三百年的情誼,藏著跨越生死的思念,也藏著一個仙將對君主、對朋友最深的牽掛。風過處,桂花飄落,酒香漫溢,像是在向五界生靈訴說著一個故事——關於守護,關於思念,關於那個永遠活在霞光裏的仙將,玄穹。
    很多年後,五界的孩子們還會聽長輩說起這個故事。他們會知道,曾有一個叫玄穹的仙將,用半顆心、一縷魂,換來了五界的和平;會知道,在歸墟邊的土坡下,埋著一壇桂花酒,酒裏裝著最溫暖的約定,和最長久的思念。而每當桂花盛開的季節,歸墟的霞光裏,總會閃過一個青衫身影,像是在笑著說:“陛下,重樓,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