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蘭州沒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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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五點半,蘭州的天剛蒙蒙亮。我穿上那件黑色t恤,布料摩擦過皮膚的感覺依然熟悉。鏡子裏的男人眼眶深陷,下巴上冒出一片青黑的胡茬。我伸手摸了摸胸前的字母,它們像一串密碼,鎖著我和沈小玉的某個瞬間。
    小區門口的牛肉麵館剛開門,蒸騰的熱氣從門縫裏擠出來,混著辣椒油的香氣。這是我和沈小玉周末常來的地方,她總說這家的蘿卜片切得最薄。我推門進去,老板娘抬頭看了我一眼,手上的拉麵動作沒停。
    "老樣子?"她問。
    我點點頭,又突然改口:"不,今天隻要一碗。"
    話一出口就後悔了。老板娘的眼神變得微妙,她大概想起了過去兩年裏,每次我和沈小玉來都是肩並肩坐在靠窗的第二個位置,她吃細的,我要寬的,再加兩份肉和一個雞蛋。
    麵端上來時,我發現自己還是習慣性地往旁邊挪了挪,給並不存在的沈小玉騰位置。辣椒油在湯麵上暈開,像一片血色的晚霞。我機械地咀嚼著,味道沒變,隻是少了沈小玉從我這碗裏偷喝湯時得意的笑容。
    "她沒來?"老板娘給我添湯時終於忍不住問。
    我搖搖頭,湯勺在碗邊磕出一聲輕響。
    走出麵館,經過華聯超市時晨光已經灑滿了整條街。下了15路公交後我沿著濱河路慢慢走,黃河在右手邊流淌,水聲混著晨練老人的收音機裏的秦腔。這個點遊客還沒來,鐵橋顯得格外空曠。
    我站在中山橋中間,手扶著鏽跡斑斑的欄杆。去年夏天,我和沈小玉在這裏看落日。她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趴在欄杆上伸手去夠橋下的水花,裙擺被風吹得鼓起來,像一朵蒲公英。
    "要是我掉下去,你會救我嗎?"她歪著頭問我。
    "不會,"我故意逗她,"我會在岸上給你收屍,然後告訴別人我娶了黃河的新娘。"
    她氣得用包砸我,卻自己先笑倒在欄杆上。那天我們在橋上待到很晚,看著白塔山的燈光一盞盞亮起,她靠在我肩上說:"任宇,我們要一直這樣。"
    黃河水依然渾濁湍急,拍打著岸邊的礁石。我摸出手機想拍張照片,卻發現鏡頭不由自主地對準了沈小玉曾經站過的位置。空蕩蕩的欄杆前,隻有一道長長的影子。
    離開黃河邊,我坐上去安寧的公交車。車廂裏擠滿了早高峰的上班族,我抓著扶手,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這條路我太熟悉了——大學四年,工作兩年,安寧西路88號承載了我最青春的六年。
    校門口的保安換人了,但依舊沒有任何檢查,刷臉的機器還是擺設一樣,校園裏梧桐樹依然高大,隻是當年我和沈小玉常去的那家奶茶店已經變成了快遞驛站。我沿著林蔭道慢慢走,路過圖書館、食堂、體育場,每一個地方都藏著一段回憶。
    操場邊的櫻花樹下,我停下了腳步。櫻花早已謝了,濃密的綠葉在風中沙沙作響。我彎腰撿起一片花瓣,它已經枯萎成褐色,輕輕一捏就碎了。不遠處有對情侶在拍照,女孩穿著學士服,男孩舉著手機找角度。他們笑得那麽開心,仿佛未來就在掌心。
    中午時分,我來到了陽明巷。巷子口的菜市場人聲鼎沸,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新鮮的百合——""羊肉片現切現賣——"沈小玉最愛這裏的百合,說比超市買的甜。我們常常周末來采購,她負責砍價,我負責拎包。
    "阿姨,便宜點嘛,我男朋友工資很低的。"她總是這樣開頭,然後眨著眼睛裝可憐。攤主們往往笑著讓步,臨走還往袋子裏多塞一把香菜或幾根小蔥。沈小玉會得意地衝我挑眉,仿佛打了場勝仗。
    我在曾經光顧的攤位前停下,賣百合的大嬸認出了我:"小夥子,好久不見啊。你女朋友呢?"
    "她工作忙。"我撒了個謊,卻還是買了一斤百合。大嬸麻利地裝袋,又塞給我幾顆蒜:"送你們的,小兩口要好好吃飯啊。"
    提著沉甸甸的百合,我走進了老陳菜館。這家小館子藏在巷子深處,是我們發現的美食寶地。老板陳叔是個退伍軍人,做的紅燒肉一絕。推門進去,熟悉的醬香味撲麵而來,陳叔正在櫃台後麵擦杯子。
    "任宇?"他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身後,"小沈沒來?"
    我搖搖頭,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這個角度能看到廚房門口掛著的菜單,上麵還有沈小玉用口紅畫的小愛心——她特別喜歡這裏的幹鍋土豆片。
    "老樣子?"陳叔問。
    "嗯,幹鍋土豆片,紅燒肉,兩碗米飯。"
    菜上來後,我才意識到自己又點了兩人份。紅燒肉油光發亮,土豆片金黃酥脆,都是記憶中的味道。我機械地咀嚼著,耳邊仿佛響起沈小玉的聲音:"任宇,這塊肥肉給你,我吃瘦的。"她總是這樣,把不喜歡的部分理所當然地撥到我碗裏。
    "吵架了?"陳叔給我添茶時輕聲問。
    "分了。"我簡短地回答。
    陳叔歎了口氣,從櫃台下拿出一瓶白酒,給我倒了一小杯:"年輕人啊"
    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灼燒感一直蔓延到胃裏。陳叔告訴我,他這家店明年就要拆了,這片老城區要改造。"也好,幹了大半輩子,該歇歇了。"他笑著說,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
    走出菜館時已是下午三點,陽光斜斜地照在巷子裏。我拎著那袋百合,突然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麽辦。最後,我把百合放在了巷口的石凳上——那是沈小玉每次逛累了等我付錢時坐的地方。也許某個路過的老人會撿回家,煮一碗甜湯。
    傍晚時分,我登上了白塔山。台階比記憶中陡峭,爬到半山腰就氣喘籲籲。兩年前,我和沈小玉曾一口氣跑到山頂,她笑我缺乏鍛煉,我說她得意忘形。如今隻剩我一個人,走走停停,像個真正的老人。
    山頂的觀景台已經聚集了不少遊客,長槍短炮對著即將落日的方向。我找了個僻靜的角落,看著腳下的蘭州城漸漸亮起燈火。黃河像一條金色的緞帶,穿城而過;中山橋上的燈光連成一線,宛如一串珍珠項鏈。
    沈小玉最喜歡從這個角度俯瞰蘭州。她說城市像一塊電路板,而我們是上麵流動的電子。"總有一天,我們會成為穩定的那一對。"她當時這樣說。我笑她理科生的浪漫太硬核,卻偷偷記在了心裏。
    暮色四合時,我掏出手機,翻出通訊錄裏那個熟悉的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方許久,最終還是鎖上了屏幕。有些話,說了不如不說;有些人,見了不如不見。
    下山的路很黑,我打開手機照明,小心地踩著台階。一對情侶從我身邊跑過,女孩的笑聲在夜色中格外清脆。我突然想起沈小玉說過,白塔山的夜景值得爬一百次。我們原本約好要來看冬天的第一場雪,卻沒能等到那個冬天。
    回到康橋國際時已經快九點。電梯緩緩上升,我的心卻一點點下沉。1810室的門鎖轉動時發出熟悉的哢噠聲,屋裏一片漆黑。我摸索著開燈,突然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晚了——明天這個時候,我將在一列南下的火車上,與這座城市漸行漸遠。
    收拾最後的行李時,我在床頭櫃深處發現了一個小盒子。裏麵是兩張電影票根,一部我們看過的爛片的紀念;一枚紐扣,從沈小玉最喜歡的那件外套上掉下來的;還有幾張便簽紙,上麵記著我們某次吵架後寫的"和解條約"。這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不知何時被我珍藏在這裏,像一座微型的紀念碑。
    我把盒子放進了行李箱最底層。然後坐在床邊,看著這個住了兩年的房間。牆上有沈小玉貼的便利貼痕跡,天花板上有我們打鬧時不小心碰到的裂紋,廚房的玻璃門上還留著她的手印。這些痕跡會隨著下一任房客的到來而消失,就像我們的故事終將被時間抹平。
    淩晨四點,我拖著行李箱離開了1810室。關門的聲音在空蕩的走廊裏回響,像一聲沉悶的歎息。電梯下降得很快,仿佛迫不及待要送我離開。
    蘭州站的候車室人不多,z372次列車已經開始檢票。我排在隊伍末尾,突然想起什麽,摸了摸口袋——那枚卡在浴室管道裏的耳環不知何時被我撿了起來,一直帶在身上。
    站台上,晨風微涼。我攥著那枚耳環,直到手心出汗。列車員催促上車的喊聲傳來時,我彎腰將耳環放在了鐵軌旁的碎石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