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8章 沉水鎮·河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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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藏心書院時,書葉樹的葉子正落得紛紛揚揚。那些葉片在空中打著旋,像無數封寫滿字的信,最終落在青石板路上,疊成了一條通往東方的路。阿芷的兩生草朝著東方微微傾斜,草葉上還沾著守心閣紙卷的清香。
走了三日,遠遠望見一片水光。那水不是海的蔚藍,而是帶著些微渾濁的青,像一塊被歲月磨舊的玉。水邊立著個鎮子,鎮子的房屋一半架在水上,一半紮在泥裏,木樓的樁腳泡在水裏,長出了層薄薄的綠苔。
“這就是沉水鎮?”張木匠眯著眼瞅那鎮子,木鳶在他肩頭撲騰了兩下,翅膀上沾了點水汽,“瞅著倒像浮在水上的,哪有半點‘沉’的樣子?”
剛走近碼頭,就見個老漁夫蹲在石階上,手裏拿著根細麻繩,正把一堆碎玻璃似的東西串起來。那些碎片泛著微光,湊近了看,竟能在碎片裏瞧見模糊的人影——有哭的,有笑的,還有揮著手告別的。
“客人是來尋‘舊事’的?”老漁夫抬頭,眼角的皺紋裏夾著河泥,“可惜嘍,這陣子撈上來的都成了這樣,拚不成個整影兒。”他指了指水裏,水麵上漂著無數細小的光點,像被打碎的星子,“前兒個還撈著半段婚書,墨跡沒幹呢,轉臉就碎成渣了。”
吳仙望向水麵,那水比看著要深得多,水底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發光,忽明忽暗。阿芷的兩生草忽然劇烈地搖晃起來,草葉直直指向河心“草說,底下有東西在哭,好多好多聲音擠在一塊兒,喘不過氣。”
“是忘川河。”墨淵望著河水,鎮山鏈在他腕間微微發燙,“三百年前,我師父護送的那些人裏,有位流雲宗的師叔,帶著溯洄鏡沉入了河底。他說要讓河水流過的地方,都記得那些被戰亂抹去的名字。”
正說著,水麵忽然掀起一陣漣漪,無數碎片從水底翻湧上來,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碎片裏的人影變得清晰——有披甲的士兵倒在血泊裏,有婦人抱著孩子在城門口張望,還有老者在燃燒的屋前跪拜……這些畫麵剛浮現,就被水流衝散,化作更細的光點,消失在空氣裏。
“是溯洄鏡碎了?”吳仙握緊念歸幡,幡麵的星紋與水底的光遙相呼應,“鏡碎了,映出的舊事才會成碎片。”
老漁夫把串好的碎片往脖子上一掛,歎了口氣“鎮裏的老人說,忘川河底的鏡子能照見過去。咱祖祖輩輩靠撈這些‘舊事’過活——有人想尋失散的親人,就買片帶人影的碎片;有人想記起年少的誓言,就找塊沾著月光的。可現在……”他指了指河對岸,那裏的木樓大多關著門,“鏡碎了,鎮也快沉了。”
眾人跟著老漁夫往鎮裏走,腳下的木板路咯吱作響,縫隙裏能看見遊動的小魚。鎮中心有座石亭,亭裏立著塊石碑,碑上刻著“河記”二字,字縫裏嵌著細碎的貝殼。“這是鎮水碑,”老漁夫摸了摸石碑,“底下連著河底的鎖鏈,鎖著溯洄鏡的碎片。前陣子鎖鏈鬆了,石碑上的字就開始褪,你看——”
碑上的“河”字右側已缺了一角,露出底下的石質,像被什麽東西啃過。吳仙伸手去觸,指尖傳來冰涼的濕意,竟從碑石裏抽出一縷細水,水裏裹著個更小的人影碎片,是個孩童在追蝴蝶。“這石碑……在記著水裏的舊事。”他指尖的靈力注入石碑,那缺角竟慢慢補上了半筆。
“別費力氣了。”一個女聲從亭外傳來,說話的是個穿藍布裙的女子,裙擺沾著河泥,手裏提著個竹籃,籃裏裝著剛撈上來的碎片,“鎖鏡的鎖鏈是被‘碎憶魚’啃斷的。那些魚專吃舊事的影子,連石碑都護不住。”
女子領著眾人往河邊走,她的竹籃裏,碎片在不斷閃爍,像要掙脫束縛。“我是守河人,姓蘇。”她指著河麵下一道隱約的黑影,“看見沒?那就是碎憶魚,透明的,像玻璃片子,藏在水草叢裏,專等舊事碎片沉下來。”
墨淵祭出鎮山鏈,鏈環沉入水中,激起一圈金光。金光過處,無數透明的魚影驚慌逃竄,它們的嘴裏果然叼著細小的碎片。“這些魚……有溯洄鏡的氣息。”墨淵又驚又疑,“像是鏡子的靈氣化成的,怎麽會反過來啃食舊事?”
張木匠將暖玉拋進水裏,暖玉在水中炸開,化作無數溫潤的光點。那些被魚叼著的碎片忽然掙脫開來,跟著光點浮向水麵。“俺瞅著不像壞東西,倒像迷了路的娃。”他撓了撓頭,“你看它們啃碎片時,身子都在抖呢。”
阿芷的兩生草探入水中,草葉卷起一片較大的碎片。碎片裏,一個穿著流雲宗服飾的修士正將一麵銅鏡推入河底,銅鏡上刻著流雲紋路,與墨淵的鎮山鏈如出一轍。“是三百年前的流雲宗師叔!”墨淵激動道,“他在封印溯洄鏡時,特意留下了一縷靈韻,讓鏡子能順著河水記取人間事。”
“可現在,這縷靈韻被扭曲了。”吳仙望著碎片,碎片裏的修士正在歎氣,“他說‘舊事太重,河水載不動,不如讓該忘的忘了’——難道是這句話引來了碎憶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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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河底忽然傳來一陣轟鳴,一道水柱衝天而起,水柱裏裹著一塊臉盆大的銅鏡碎片,碎片上爬滿了透明的魚影。碎片周圍,無數舊事碎片在劇烈碰撞,發出玻璃碎裂的脆響。
“是河伯。”蘇姑娘臉色發白,“他住在河底的石宮裏,說這些舊事攪得河水不寧,非要讓碎憶魚把所有碎片都啃幹淨。”
水柱落下時,一個披著魚鱗甲的修士從水裏走出,他的頭發像水草般飄動,手裏握著根珊瑚杖,杖頭鑲嵌著半塊銅鏡碎片。“舊事就該沉在河底,安安靜靜。”他聲音像水泡破裂,“你們偏要撈起來,讓哭的再哭一次,讓痛的再痛一次,河水怎麽熬得住?”
“所以你就縱容碎憶魚啃食舊事?”吳仙質問道,“那個在碎片裏追蝴蝶的孩童,是鎮上王婆婆失散的孫子;那些帶血的鎧甲碎片,是李大叔戰死的爹。這些不是河水的負擔,是鎮子的根!”
河伯揮起珊瑚杖,河水掀起巨浪,無數碎憶魚從浪裏躍出,撲向眾人。墨淵的鎮山鏈及時展開,鏈環上的流雲紋路與浪中的銅鏡碎片相撞,竟拚出了半麵完整的鏡子——鏡中浮現出三百年前的畫麵戰亂中,人們抱著親人的遺物跳進忘川河,溯洄鏡在河底發光,將這些遺物上的念想凝成碎片,隨波漂流,好讓後來人能循著碎片找到根。
“你看,”吳仙指著鏡中的畫麵,“當年師叔沉入鏡子,不是為了封印舊事,是為了讓河水記住。記住痛,才知道珍惜現在;記住離別,才懂得重逢的甜。”
張木匠將木鳶化作一隻巨大的木船,船身刻滿了暖玉,沉入水中。碎憶魚撞在船身上,透明的身子漸漸顯出血色,像是想起了什麽——它們本是溯洄鏡的靈韻所化,天生該守護舊事,卻被河伯的執念引向了吞噬。
阿芷的兩生草順著鎮山鏈的金光潛入河底,草葉纏繞住那麵最大的銅鏡碎片。草葉的白光與銅鏡的靈光相融,那些爬在碎片上的碎憶魚忽然安靜下來,開始用身體打磨碎片的邊緣,像是在修補鏡子。
“我……我隻是不想再看見河水哭了。”河伯的魚鱗甲開始剝落,露出底下蒼白的臉,“每年汛期,河水都會浮起好多帶血的碎片,我聽見它們在喊疼,喊了三百年……”
銅鏡碎片在碎憶魚的修補下,漸漸拚合。完整的溯洄鏡浮在河心,發出柔和的光,那些散落的舊事碎片開始自動歸位,拚成一幅幅完整的畫麵孩童追上了蝴蝶,士兵與戰友相擁,婦人在城門口等到了歸人……
“痛是真的,可後來的甜也是真的。”吳仙催動念歸幡,幡麵的星紋與鏡光交織,“河水記著痛,也記著後來的笑。這些加起來,才是完整的人間。”
河伯望著鏡中那些笑著的人影,珊瑚杖“當啷”落地,化作一串水泡。他沉入水中,化作無數細小的銀魚,守護在溯洄鏡周圍——從今往後,他要做的不是抹去舊事,而是陪著河水,慢慢消化那些痛,好好珍藏那些甜。
沉水鎮的水麵漸漸平靜,陽光透過清澈的河水,照見河底完整的溯洄鏡,像一塊嵌在河床上的星辰。老漁夫的麻繩上,那些碎片開始自動拚接,慢慢顯出一幅完整的畫麵三百年前,一群逃難的人站在河邊,對著沉入水底的銅鏡叩首,銅鏡的光映在他們臉上,有淚,卻帶著希望。
吳仙的念歸幡上,又一顆星辰亮起,比以往任何一顆都要溫潤,像浸在水裏的月光。阿芷的兩生草指向北方,那裏的氣息幹燥而厚重,隱約能聽見駝鈴的聲音。
“往北走,是鳴沙原。”蘇姑娘撿起一塊剛撈上來的完整碎片,碎片裏是一隊商隊在沙漠裏前行,“聽說原上有座‘聽風驛’,驛館的牆能聽見過往旅人的心聲。隻是最近,牆塌了,再也聽不見聲音了。”
墨淵望著北方,鎮山鏈上的流雲紋路與遠處的風沙氣息隱隱相和“聽風驛的牆磚,是三百年前我師父用流雲宗的‘回音石’砌的。那些心聲裏,或許藏著溯洄鏡沒記全的故事。”
吳仙握緊念歸幡,幡麵的星光與北方的天際連成一線。“石頭記著字,紙卷寫著心,河水載著影。”他邁步往鎮外走,腳下的木板路不再咯吱作響,“下一站,去聽聽那些藏在風裏的念想吧——畢竟,心裏的聲音,總得有處可去。”
忘川河的水麵上,無數完整的舊事碎片隨波漂流,像一封封寄出的信。陽光灑在水麵上,碎片的光與天空的雲影交融,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天,哪是那些被好好記著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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