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3章 織錦莊·錦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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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陶窯鎮時,龍窯的暖意還沾在衣袂上。阿芷的兩生草朝著西南方擺,草葉上沾著的陶土碎末被風一吹,竟化作縷縷銀絲,纏纏繞繞地織成半片細錦,飄在半空,映著日頭泛出柔和的光。空氣裏的陶土腥氣漸漸淡了,漫來的是桑葉的清嫩與染料的醇,像有人剛從染缸裏撈出浸透的絲線,正待繃在織機上,一牽一引都是綿密的牽掛。
    行至第四日,望見一片被桑林環抱的莊子。白牆黛瓦隱在綠海裏,家家戶戶的院裏都架著織機,機杼聲“哢嗒”不停,像無數根線在時間裏穿梭。牆頭、樹上掛滿了晾曬的錦緞,紅的像燃著的燭,藍的像浸著的海,最奇的是些繡著人像的錦,遠遠望去,人像竟像在動——梳著髻的婦人正低頭納鞋,背著簍的少年正往家跑,眉眼、神態活靈活現,仿佛一喚就能從錦裏走出來。
    “這便是織錦莊了?”阿芷伸手接住一縷飄來的銀絲,指尖觸到絲上的紋路,竟微微發癢——那紋路是細密的針腳,每一針都裹著點溫熱,像有人把心跳繡進了線裏。
    一個穿月白短衫的女子正坐在院門口,手裏的繡繃上繃著塊素錦,銀線在她指間翻飛,慢慢繡出半隻鵲鳥的翅膀。聽見動靜,她抬頭笑了,眼裏映著錦緞的光“客官是來尋牽念錦的?咱莊的錦用的是後山的纏夢絲,染的是晨露調的花汁,織進錦裏的念想能活——把遠行的人繡在錦上,夜裏點燈看,他的影子會在牆上晃,像還在跟前;把故去的親人織進錦緞,摸一摸,能覺出他掌心的溫度,就像還牽著你的手。”
    她說著,往廊下的竹筐指了指。筐裏堆著些褪色的錦緞,有的褪成了慘白,有的隻剩些模糊的線頭,最顯眼的是塊半舊的被麵,上麵本該繡著一對鴛鴦,如今隻剩兩團灰影,影裏滲著些水痕,摸上去黏糊糊的,像被雨水泡過的舊布。“怪得很,這陣子織好的錦總在夜裏褪色。前日裏,周婆婆給戰死的兒子織了塊‘歸鄉錦’,錦上繡著兒子穿軍裝的模樣,後半夜就聽見院裏‘滴答’響,出去一看,錦緞上的顏色順著水痕往下淌,兒子的臉褪成了白紙,周婆婆抱著錦哭到天亮,說‘連模樣都留不住了’。”
    張木匠撿起塊褪色的錦角,是塊繡著虎頭鞋的童錦,邊角還留著點殘紅。他把錦角湊到鼻尖聞了聞,眉頭擰成個結“這錦裏的念想咋跟化了似的?摸上去軟塌塌的,像曬化了的糖,留不住形。”
    吳仙拾起一塊長些的錦片,是塊男子的衣料,上麵本該繡著“平安”二字,如今隻剩淡淡的印痕。他指尖凝起靈力探進去,觸到的不是絲線的韌,而是一片濡濕的散——像有人把錦裏藏著的模樣、溫度生生溶成了水,順著紋路淌走了,隻留下些虛浮的線,風一吹就散。
    “不是普通的褪色,”吳仙將錦片湊近念歸幡,幡麵的星紋泛起水紋似的波動,“是念想被溶掉了,錦沒了骨,自然留不住色。”
    阿芷的兩生草突然纏上那錦片,草葉瞬間染上斑斕的色,從線縫裏抽出一縷淡紫色的煙。煙裏浮著個模糊的影子是個老婦人坐在織機前,銀線在她膝頭堆成小山,她對著錦緞念叨“囡囡最愛穿我繡的紫花裙,這朵得繡得豔些”,針腳裏還沾著點沒抖落的桂花。“草說,這煙裏有花的香,”阿芷輕聲道,“是被溶碎的念想,還沒滲進土裏呢。”
    莊西頭傳來織機的“哢嗒”聲,眾人循聲走去,見一間最大的織坊裏,個頭發花白的老嫗正對著一架織機歎氣。織機上繃著塊未完成的錦,上麵繡著半座石橋,橋邊的人影已經開始褪色,像被水洇過。“是守錦的蘇婆婆,”月白衫女子跟過來說,“咱莊的纏夢絲是她帶人采的,染汁是她調的,三百年前流雲宗的仙師還教過她‘鎖色訣’呢。”
    蘇婆婆聽見動靜,放下手裏的絲線,歎了口氣“仙師說,纏夢絲是月光紡的線,花汁是念想釀的色,織錦得‘密而不滯’,才能把念想鎖在線裏。可這陣子,染缸裏總鑽進來些‘褪念水’,專溶錦裏的‘活氣’——繡著夫妻對拜的錦,水一浸,新郎新娘的臉就花了;織著祖孫嬉鬧的緞,水一泡,笑聲就淡了,到最後連是誰繡的都記不清。”
    她指著牆角一塊褪成素白的錦,錦邊還留著點金線“這是陳掌櫃給亡妻織的‘憶容錦’,他說妻子生前最愛穿金繡的衣裳,織的時候,金線裏混著他的血,說‘血線纏,念想不爛’。可昨夜染缸滲水,錦上的金繡全溶了,陳掌櫃抱著素錦,坐在織機旁,一夜沒合眼。”
    墨淵忽然按住鎮山鏈,鏈環上的流雲紋“嗡”地亮起,鏈身泛出溫潤的光。他走到織坊角落的纏夢絲堆前,抓起一把銀絲,絲在掌心裏輕輕顫動,竟慢慢顯出些紋路——與鎮山鏈內側的刻痕分毫不差。“是師父的印記!”他又驚又喜,“三百年前,他說纏夢絲能‘纏念’,把飄在風裏的模樣、聲音纏在線裏,織進錦裏,就再也溶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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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剛落,織機上那半座石橋的錦突然“滋啦”裂開道縫,無數水痕從縫裏滲出來,聚成一隻半透明的水獸,張口就往吳仙這邊撲。水裏裹著無數細碎的影有模糊的笑臉,有飄遠的聲音,還有些沒繡完的針腳,看得人心頭發空。
    “是水靈!”吳仙祭出念歸幡,幡麵的星紋猛地展開,像塊巨大的錦緞兜住水獸。星紋裏浮出無數畫麵有新嫁娘對著錦被笑,說“這鴛鴦繡得像活的,往後日子定能熱熱鬧鬧”;有老母親摸著兒子的衣錦哭,說“線裏摻了我的頭發,穿在身上,就像娘還牽著你”;還有蘇婆婆年輕時,跟著仙師采纏夢絲,月光落在絲上,像撒了把碎銀,仙師說“絲纏夢,念纏心,心不冷,絲不腐”。
    “你看,”吳仙指著星紋裏的畫麵,對水獸道,“錦裏的念想是柔,可這柔是韌——是臨行前縫在衣襟的線,是久別後繡在帕上的花,是刻在骨子裏的牽掛,織進錦裏就成了結。你溶了它,不是讓念想自由了,是把人心的結給拆了。”
    張木匠掏出暖玉,往染缸裏一放,暖玉的溫氣順著缸水漫開,那些褪色的錦緞忽然泛起光,水痕慢慢縮回線裏,錦上的顏色也一點點歸位,紅的更豔,藍的更沉。“俺媳婦給俺繡過個荷包,”他往暖玉裏注著靈力,聲音有點澀,“荷包邊角磨破了,線都鬆了,可俺總揣在懷裏,摸著那鬆了的線頭,就像摸著她的手。念想哪怕褪了色,底子裏的牽掛也磨不掉啊!”
    黑袍修士的青火落在那堆褪色的錦緞上,青火與錦上的水痕纏在一處,竟催出些閃亮的絲線,線裏裹著被溶掉的念想——有新生命的啼哭,有老友重逢的笑,還有雨打窗欞時,織機“哢嗒”的伴讀聲。“褪念水本是纏夢絲的靈韻,”他難得多說了句,“該護著念想結網,不是把網泡爛。”
    蘇婆婆忽然往懷裏掏,摸出個木匣,打開是半塊褪色的舊錦,上麵繡著半朵山茶,針腳已經鬆了。“這是三百年前仙師留下的,”她抹了把淚,淚滴在錦上,竟暈開點淡紅,“仙師說,‘錦會舊,絲會鬆,可念想的結係在心裏,水浸不爛’。我咋就忘了呢!”
    水獸的輪廓漸漸淡了,水痕化作無數光點,鑽進那些褪色的錦緞裏。纏夢絲的光亮起來,褪色的紋路慢慢複色,繡著的人像重新清晰,藏在線裏的聲音也回來了——錦被裏傳出夫妻的笑,衣錦裏飄著母親的絮語。
    蘇婆婆重新坐在織機前,銀線在她指間活了似的,往那半座石橋的錦上繡人。繡的是個背著行囊的少年,眉眼彎彎,像在說“我回來了”。“是王家的小遠,在外求學三年,他娘要塊‘歸鄉錦’,等他進門就掛在堂屋,”蘇婆婆笑著說,指尖在線頭打了個結,“這下好了,結打得牢,任啥水也溶不掉。”
    吳仙的念歸幡上,又一顆星辰亮起,星紋裏淌著錦色的光,光裏裹著無數錦緞、絲線的影子。阿芷的兩生草朝著西北方擺,那裏的氣息沉凝,帶著金屬的冷,還混著爐火的烈。
    “往西北走,是熔金鋪。”蘇婆婆織著錦,頭也不抬,“鋪裏的人會鑄‘記心金’,金器裏能刻進誓言,金飾上能留著體溫,隻是最近,鑄好的金總在夜裏鏽了,刻的誓言、留的體溫都沒了,像被誰磨了似的。”
    墨淵望著西北方,鎮山鏈輕輕顫“熔金鋪的記心金,是三百年前我師父用流雲宗的‘念火’熔的金,說金石能記重諾,鑄在器裏,就像把心掏出來煉過,硬得很。”
    吳仙握緊念歸幡,幡麵的星光與錦色融在一處,在織機旁的地上印出一行字“念想如錦,繁時見情,簡時見真。”他邁步走出織坊,聽見莊裏的織機又響起來,機杼“哢嗒”的聲裏,藏著無數人綿密的牽掛。
    “下一站,去看看那些鑄在金裏的念想吧,”吳仙回頭道,“畢竟,能讓金石不腐的,從來不是火,是刻在骨子裏的承諾。”
    織坊裏,蘇婆婆正把那半塊舊錦縫在新織的錦緞上,用纏夢絲細細綴合。絲線收緊時,錦緞上竟浮出三百年前的畫麵流雲宗的仙師站在桑林裏,對年輕的蘇婆婆說“錦會舊,絲會斷,可人心織的念想,能讓錦永遠鮮豔,讓絲永遠牽念。”
    織機的“哢嗒”聲裏,混著染缸攪動的“嘩啦”響,像無數人在說“織吧,繡吧,把心裏的牽掛,都織進錦裏、繡在線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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