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6章 熔金鋪·金為諾(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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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正東行至第三日,草木的氣息漸濃,露水在草葉上凝成珠,晨光一照,珠裏映著細碎的藥香。阿芷的兩生草不再傾斜,隻靜靜舒展著葉片,草尖凝著的金屑落進泥土裏,竟催出幾株紫色的藥苗,苗葉上的紋路像極了蜷曲的記憶片段。
“快到藥香穀了。”墨淵撫著鎮山鏈,鏈身的流雲紋泛著淺綠,“憶魂草的氣息,隔著三裏地都能聞見——那草葉掐斷了會流金汁,汁裏能看見前塵事,師父說,是天地把忘不掉的念想凝進了草裏。”
行至穀口,見漫山遍野的藥田鋪展開,紫蘇、當歸、忘憂草層層疊疊,卻都透著股說不出的滯澀。本該清苦的藥香裏,混著點淡淡的甜腥,像有人把熬好的藥汁倒進了蜜罐,又在罐底藏了枚生鏽的針。
穀深處立著數十座竹樓,樓前的藥爐冒著白汽,卻不見尋常煉藥的草木焦香,反倒飄出縷縷空茫的氣,抓一把在手裏,指尖隻餘下涼絲絲的虛無。一個穿粗布短打的藥農蹲在田埂上,正對著一株枯槁的憶魂草歎氣,草葉蜷成一團,金汁早已幹涸,隻剩褐黃色的殘莖,像段被嚼爛的記憶。
“客官是來求牽魂藥的?”藥農見眾人來,直起身抹了把汗,指縫裏還沾著藥渣,“晚了喲,這陣子煉的藥,都成了空殼子。前日裏,王家阿婆想煉瓶‘憶親藥’,把她故去老伴的發絲、常穿的舊衫都扔進藥爐,熬了三天三夜,倒出來的藥汁清得像水,喝下去,連老伴長啥樣都記不清了,隻哭得說‘連藥都幫我忘了’。”
吳仙走到藥爐旁,爐壁上刻著“承憶”二字,筆畫裏凝著層薄霜。他指尖輕點爐沿,念歸幡突然無風自動,幡麵的星紋透出青藍微光,照見爐底沉著些透明的碎渣——像被碾碎的記憶,還殘留著極淡的溫情,卻抓不住、留不下。
“是‘噬憶蟲’。”阿芷的兩生草突然纏上吳仙的手腕,草葉簌簌發抖,“草說,這穀裏藏著好多小蟲子,看不見摸不著,專啃藥裏的記憶。它們把念想嚼碎了,藥就成了沒魂的水,喝下去,不是記起來,是忘得更快。”
眾人往穀心走去,竹樓漸漸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霧繚繞的藥泉。泉邊坐著個穿素色布裙的女子,正用木勺舀泉水,倒在陶甕裏的憶魂草上。草葉本該泛金,此刻卻隻泛著死灰,女子舀水的手懸在半空,忽然“呀”了一聲,陶甕裏的藥汁竟憑空少了半甕,隻剩些泡沫在甕底打轉,像記憶消散時的殘影。
“是藥姑。”藥農跟過來說,“她是藥穀最後一個會煉牽魂藥的人,三百年前流雲宗仙師教的‘凝憶訣’,就她還記著些。可這陣子,煉藥時總覺得有人在旁邊喘氣,藥汁煉著煉著就少了,倒出來的不是藥,是能讓人更忘事的‘迷魂湯’。”
藥姑轉過身,眉目清秀,眼裏卻蒙著層霧,像記不清眼前的人是誰。“仙師說,牽魂藥得‘溫而不躁’,用泉眼的‘憶水’,配晨露的‘清靈’,把念想泡在藥裏,熬足七七四十九天,藥香裏就能藏著過往——聞著藥香,能想起爹娘的模樣,能記起愛人的誓言,連小時候摔過的疼,都能在藥香裏暖回來。”她聲音輕得像霧,“可現在,憶水變涼了,晨露帶了腥,熬藥時總聽見有人在耳邊說‘忘了吧,忘了才輕鬆’,說著說著,藥裏的念想就沒了,連我自己,都快記不清仙師長啥樣了。”
墨淵突然按住鎮山鏈,鏈環上的流雲紋與藥泉的水汽相觸,竟映出幅畫麵三百年前,流雲宗仙師站在藥泉邊,手裏舉著株金光閃閃的憶魂草,對年輕的藥姑說“記憶這東西,比金子軟,比石頭硬——軟得像藥汁,能被輕易攪散;硬得像藥根,紮在心裏,水衝不爛,蟲啃不掉。牽魂藥不是讓人記,是讓人別丟了那點硬氣。”
畫麵剛散,藥泉突然“咕嘟”冒泡,白霧裏鑽出無數細如發絲的銀線,線的盡頭拖著些透明的影子有老人撫摸舊物的手,有孩童追逐的笑,有戀人分別時的淚……這些影子剛靠近憶魂草,就被銀線纏上,瞬間化作泡沫,融進白霧裏。
“是噬憶蟲化形了!”吳仙祭出念歸幡,幡麵星紋驟亮,像張網罩向銀線。星紋裏浮出無數畫麵藥姑小時候跟著仙師采藥,仙師把最嫩的憶魂草遞給她;王家阿婆的老伴臨終前,把攢了一輩子的糖塊塞進她手裏,說“以後想我了,就吃糖,比藥甜”;還有藥農說的,他爹教他辨認草藥時,總在他手背上敲一下,說“記準了,這草能治‘想太多’的病”。
“你們看,”吳仙對著銀線裏的噬憶蟲道,“記憶不是負擔,是暖人的藥——是疼過的疤,也是甜過的糖;是走散的人,也是還在的牽掛。你們把它啃了,不是讓人輕鬆,是讓人成了沒根的草,風一吹就倒。”
張木匠掏出暖玉,放進藥泉裏。暖玉的溫氣漫開,憶水漸漸泛出暖意,那些枯槁的憶魂草竟抽出新芽,芽尖凝著金珠。“俺娘總說,忘了疼才會再摔跟頭。”他往暖玉裏注著靈力,眼眶有點紅,“她走前教俺認的草藥,俺現在閉著眼都能摸出來,不是記著有多難,是記著她拉著俺手時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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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袍修士的青火落在陶甕上,火苗鑽進甕底的碎渣裏,竟燒出些金色的霧氣。霧裏飄出斷斷續續的聲音有哄孩子的童謠,有新婚夜的低語,還有仙師教藥姑煉藥時的叮囑“慢些熬,念想得慢慢養”。“噬憶蟲本是憶水的靈,”他聲音裏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柔和,“該護著記憶生根,不是把根啃斷。”
藥姑忽然從懷裏掏出塊玉佩,玉佩上刻著半朵憶魂草。“這是仙師留的,”她用指腹摩挲著草葉,眼裏的霧慢慢散了,“仙師說,‘藥會涼,泉會竭,可記在心裏的暖,蟲啃不掉,水衝不爛’。我咋就忘了呢!”
銀線裏的噬憶蟲突然抖了抖,化作無數光點,鑽進憶魂草的新芽裏。藥泉的白霧散去,露出泉底的金沙,沙裏嵌著無數細小的金片,每片上都印著段細碎的記憶有笑,有淚,有疼,有暖。憶魂草的金汁重新流動,藥姑舀起一瓢憶水,倒在陶甕裏,這一次,藥汁泛著溫潤的金光,藥香裏飄出句清晰的話“娘在呢,別怕。”
“是李家嬸子的聲音!”藥農驚喜地喊,“她去年走的,她兒子總說記不清娘的聲音,這下好了,藥裏藏著哩!”
藥姑重新點燃藥爐,添上憶魂草和晨露,爐火“劈啪”響,像有人在輕聲說著“記著,記著”。她往爐裏扔了塊藥姑玉佩的碎片,藥香瞬間濃了起來,飄向穀外,那些枯槁的藥草竟都慢慢舒展,葉片上的紋路重新清晰——像被遺忘的記憶,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
吳仙的念歸幡上,又一顆星辰亮起,星紋裏淌著金綠交織的光,光裏裹著藥香、泉聲、碎金般的記憶。阿芷的兩生草朝著東北方傾,那裏的氣息沉厚,帶著土的腥,還混著磚石的冷硬。
“往東北走,是碑林渡。”藥姑添著憶魂草,頭也不抬,“渡頭立著無數石碑,碑上刻著人的名字和生平,風吹過石碑,能聽見他們生前的話。隻是最近,碑上的字總在夜裏消失,石碑變得光禿禿的,連風都吹不出聲了,像從來沒人在這世上活過似的。”
墨淵望著東北方,鎮山鏈輕輕顫“碑林渡的石碑,是三百年前我師父用‘記魂石’鑿的,說石頭能存魂,把走過的路、說過的話刻在碑上,哪怕人不在了,魂也能在碑裏安歇,等著被念叨、被記起。”
吳仙握緊念歸幡,幡麵的星光與金綠交融,在藥泉邊的青石上印出一行字“記憶如藥,熬時見暖,存時見念。”他邁步走出藥穀,聽見藥爐裏的咕嘟聲又響起來,每一響都熬得紮實,像無數人在說“煉吧,煉吧,把心裏的記,都熬進藥裏去。”
藥泉邊,藥姑正把那半塊玉佩嵌進新煉的藥罐裏,用憶水細細澆合。藥汁沸騰時,罐身上竟浮出三百年前的畫麵流雲宗仙師站在藥田前,對年輕的藥姑說“藥會涼,人會忘,可熬在藥裏的念想,能讓記憶永遠溫熱,讓過往永遠鮮活。”
藥爐的咕嘟聲裏,混著憶魂草舒展的輕響,像無數人在說“熬吧,泡吧,把心裏的牽掛,都熬進藥裏、泡進泉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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