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1章 傳烽堡·火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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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到了傳烽堡就變了性子。
    歸雁灘的風帶著沙粒的暖,纏過雁來紅時還留著點藥香的甜,可往西南走了半日,風裏的熱氣就被刮散了,卷著碎石子往人臉上撲,像誰在耳邊甩鞭子。阿芷的兩生草早把葉片卷成了小筒,緊緊貼在她手腕上,草尖凝的水珠被風一吹就成了白汽,連帶著她的聲音都發飄“風裏有煙味,焦焦的,像把沒燒透的柴。”
    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麵朝著傳烽堡的星紋亮得灼手,那綠光裏裹著團跳動的紅,像團被按在水裏的火苗,明明滅滅地舔著幡麵。他抬頭望了眼天色,殘陽把雲染成了燒紅的鐵,遠處那座土台就立在荒原盡頭,像塊被歲月啃剩的骨頭,台頂的枯草被風扯得筆直,真如墨淵說的,像插著無數支沒點燃的火把。
    “傳烽堡原是座烽燧,”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沉得很,鏈環相撞的聲音悶悶的,像敲在空心的石頭上,“三百年前邊關戰事最緊時,從狼居胥山到玉門關,每隔三十裏就有一座,白日燃煙,夜裏舉火,一晝夜間能傳千裏軍情。我師父說,這傳烽堡是最險的一座,後無援軍,前臨敵境,守堡的兵換了一茬又一茬,最後隻剩下那個啞奴。”
    說話間已到了土台下。土台是用夯土築的,曆經三百年風霜,牆皮裂得像老樹皮,縫隙裏嵌著些焦黑的碎屑,阿芷伸手摳出一點,指尖立刻沾了層灰,搓開時竟帶著火星子似的燙“草說這是……血和骨頭燒化了的灰。”
    吳仙的目光落在台腳,那裏堆著些殘破的箭簇,鏽得成了褐紅色,箭杆早爛成了泥,隻餘下箭頭死死咬在土裏,像無數雙圓睜的眼睛。念歸幡突然顫了顫,幡尖垂落的綠光掃過土台,夯土牆上竟浮現出些模糊的刻痕,細看是一個個歪扭的“正”字,有的才刻了兩筆就斷了,缺口處凝著層暗紅,像沒擦幹的血。
    “是計數的。”吳仙伸手撫過那些刻痕,指尖觸到的地方比別處燙,“他在數日子,或是在數燃起烽火的次數。”
    三人拾級而上,台階被磨得溜光,邊緣處有不少凹陷,像是被人常年踩踏同一個位置踩出來的。快到台頂時,阿芷突然“呀”了一聲,指著台階縫裏的一抹綠“是兩生草的根!”那根須細如發絲,纏著半塊燒焦的布片,布片上繡著個歪歪扭扭的“火”字,針腳糙得很,倒像是用手指直接戳出來的。
    台頂比想象中平整,中央堆著個半塌的火塘,塘邊立著三塊黑石,石麵被熏得油亮,靠近了能聞到鬆木和硫磺的味道。火塘旁臥著個鏽成鐵疙瘩的水壺,壺嘴斷了,壺身上刻著個“石”字,筆畫深得幾乎要把壺身鑿穿。
    “他叫石生?”阿芷蹲在水壺邊,兩生草的根須慢慢探過去,纏著水壺轉了半圈,草葉突然舒展開,映出片細碎的影——是個穿著粗布短打的青年,個子很高,背有點駝,正蹲在火塘邊劈柴。他的嘴始終抿著,喉結動了動,卻沒發出一點聲音,隻有斧頭劈在木頭上的悶響,一下下敲在荒原的風裏。
    “是啞奴石生。”吳仙望著火塘,念歸幡上的紅綠光暈越來越盛,把整個台頂照得忽明忽暗,像有烽火在眼前燒。他能感覺到一股執拗的靈力纏上來,帶著煙火的嗆味,還有種說不出的憋悶,像是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裏,隻能化作無聲的火焰。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繃直,鏈環朝著火塘東側飛去,那裏的沙土有些鬆動,鏈尖一挑,竟翻出個巴掌大的木盒。盒子是鬆木做的,邊角被啃得坑坑窪窪,像是被老鼠或是別的什麽東西咬過,打開一看,裏麵裝著半塊幹硬的麥餅,還有一卷用麻布裹著的東西。
    麻布一展開,阿芷的眼睛就紅了。那是塊殘破的絹布,上麵用炭筆描著個模糊的人影,梳著婦人的發髻,手裏牽著個孩子。炭痕很深,在人影的臉上反複描過,把紙都磨得起了毛,像是被人無數次撫摸過。
    “是他的家人嗎?”阿芷的聲音帶著哭腔,“草說他總在夜裏對著這個看,看一會兒就去添柴,把火塘燒得旺旺的,好像怕凍著畫裏的人。”
    念歸幡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幡麵的星紋化作一道光柱,直直紮進火塘裏。被光柱掃過的地方,那些焦黑的木炭突然燃起幽藍的火苗,火苗裏浮出石生的身影——他正站在台頂了望,手裏握著個銅哨,哨子被磨得發亮,卻從沒吹響過。遠處的天際線突然騰起一股黃煙,石生的眼睛猛地亮了,轉身就往火塘裏添柴,動作快得像陣風。
    “是敵兵來了!”墨淵的聲音有些發緊,“他看到前哨的信號了。”
    幻象裏的風突然變得狂暴,卷起沙石打在石生臉上,他卻像沒知覺似的,隻顧著往火塘裏塞鬆木,又撒上一把硫磺,火“轟”地竄起來,黑煙筆直地衝上天空,在雲層裏撕出個窟窿。他望著煙柱,突然咧開嘴笑了,露出兩排白牙,喉結上下滾動,像是在喊什麽,可風裏隻有火舌舔著木柴的劈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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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遠處的另一座烽燧也升起了煙,像在回應他。石生就站在火塘邊,一動不動地望著,直到那煙柱散了,才開始清理火塘,把沒燒透的木炭撿出來,用麻布包好,藏進土裏——那正是他們剛才找到木盒的地方。
    “他省著用燃料。”吳仙看著幻象裏石生小心翼翼的樣子,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堵著,“三百年前這裏肯定缺補給,他每燒一次烽火,都像在剜自己的肉。”
    幻象流轉得越來越快。石生在台頂種過幾株耐旱的沙蔥,綠油油的剛冒芽,就被一場沙塵暴埋了;他在雨夜用身體護著火塘,怕雨水澆滅了火種,第二天渾身凍得發紫,卻還在火塘邊刻下一個新的“正”字;有次敵兵的遊騎摸到了堡下,他握著把鏽刀守在台階口,刀上的缺口比他臉上的傷疤還多,遊騎罵罵咧咧地走了,他才癱坐在地上,對著那卷絹布無聲地流淚。
    “他守了二十年。”墨淵的鎮山鏈發出低低的嗡鳴,“我師父說,最後那場大戰,敵軍繞到了烽燧後方,想掐斷軍情傳遞。石生是第一個發現的。”
    幻象裏的天色暗了下來,不是夜晚,是被漫天的敵軍旌旗遮的。石生的臉在火光裏忽明忽暗,他把所有的柴都堆進了火塘,連那個裝麥餅的木盒都劈了塞進去,最後抱起那卷絹布,在懷裏揣了揣,又小心翼翼地埋進火塘邊的土裏——正是他們找到木盒的位置。
    敵軍的箭像雨點一樣射上台頂,石生的胳膊中了一箭,血順著袖子往下淌,他卻像沒看見似的,摸出火折子,吹亮了,往火塘裏一扔。
    “轟——”
    這一次的火不是黑煙,是赤紅的,像條火龍竄上天空,把半個夜空都燒紅了。石生就站在火中間,背挺得筆直,再也不駝了。他張開嘴,像是在喊,可風裏隻有火的咆哮,還有遠處傳來的、越來越近的號角聲——那是援軍來了。
    火光裏,他懷裏沒來得及埋好的半塊絹布飄了起來,被火舌卷著,化作一隻燃燒的蝴蝶,往東南方向飛去。
    幻象散去時,台頂隻剩下他們三人,還有那堆早已冷透的火塘。阿芷蹲在地上,用手指把剛才翻出的木盒埋回土裏,埋得很深很深“草說他不想讓別人看到……他怕家人的樣子被煙火熏髒了。”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麵上新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不像蘇清和那顆帶著藥香,它滾燙得像塊火炭,星紋裏淌著風聲、劈柴聲、火塘的爆裂聲,還有無數次被咽在喉嚨裏的、無聲的呐喊。他忽然明白,有些聲音不必說出口,燒在天上的烽火,刻在牆上的“正”字,埋在土裏的念想,都是石生的語言。
    “往東南走,是望歸崖。”墨淵望著天邊那抹殘紅,像極了幻象裏的烽火,“那裏有座關隘,守關的老兵臨終前把自己的骨頭燒成了灰,混在城磚裏,說這樣就能永遠望著故鄉的方向。”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東南,草尖的水珠裏映出座斷了半截的關樓,樓角的風鈴早就鏽死了,卻像是還在響,叮鈴叮鈴的,像無數人在喊著“回家”。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麵上望歸崖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種沉甸甸的思念,像塊浸了淚的石頭。他知道,那個老兵定是把所有的牽掛都砌進了關牆裏,每塊磚都刻著故鄉的名字,等風來的時候,就一遍遍地念。
    傳烽堡的風還在刮,卷著台頂的灰燼往東南飄,像是石生未熄的烽火,在為他們引路。火塘邊的三塊黑石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像誰在無聲地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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