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3章 聽潮渡·船骨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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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到了聽潮渡就活了。
從望歸崖往東北走了五日,山路漸緩,最後跌進一片灰藍色的海灣裏。風裏的寒氣被海水濾成了鹹澀,帶著點濕軟的潮氣,像浸了三百年的淚。阿芷的兩生草這會兒舒得極開,葉片上滾著細碎的水珠,順著葉脈往尖端聚,顫巍巍地指著海麵“草說這裏的水……是活的,每朵浪都在哼調子。”
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麵指向聽潮渡的星紋泛著柔白的光,比望歸崖的青幽更潤,像被潮水漫過的卵石,指尖一碰,竟滲出些微涼的水汽。他抬眼望去,海灣裏臥著成片的礁石,青黑色的,被浪啃得坑坑窪窪,最高的那塊礁石像艘半沉的船,船首翹著,正對著遠海,浪打上去,碎成銀白的花,倒像是船在吐著泡沫。
“聽潮渡原是戰時的急救渡頭,”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蕩得輕,鏈環相碰的聲音混在潮聲裏,像貝殼相擊,“三百年前狼居胥山的傷兵往後撤,多半要經這裏渡海。我師父說,撐船的是個船娘,姓柳,沒人知道她全名,都叫她柳娘。那船是艘舊漁船,漏得厲害,她總在船底墊著麻布,說‘漏點水不怕,能載人就行’。”
三人踩著退潮後的灘塗往礁石群走,灘上的沙是黑褐色的,混著碎貝殼和朽木片,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像踩著無數細碎的骨頭。阿芷的腳邊突然滾來半片貝殼,殼內側刻著個歪歪扭扭的“柳”字,被潮水磨得發亮,她撿起來時,貝殼突然發燙,映出片晃動的影——是無數雙泡得發白的手,抓住船舷,指甲縫裏還嵌著泥和血。
“是落水的兵。”吳仙蹲下身,指尖拂過灘上的一道深溝,溝裏積著水,倒映著天上的雲,像條沒盡頭的路,“她在這裏救了太多人,連沙子都記著船的軌跡。”
靠近那艘“船形礁石”時,潮聲突然變了調,低低的,像誰在哼著不成調的曲子。礁石縫裏卡著半截船槳,槳柄纏著褪色的藍布條,布條上繡著浪花紋,針腳鬆鬆的,像隨時會被浪衝散。阿芷伸手去夠,兩生草的根須先纏了上去,草葉立刻泛起水光,映出個穿藍布裙的女子身影——她正蹲在船尾補船,手裏的針線穿進朽木裏,線尾係著枚貝殼,一晃一晃的,像墜著顆星星。
“柳娘。”吳仙望著那截船槳,念歸幡上的白光漫過去,礁石表麵竟滲出些水痕,順著“船身”往下淌,像船在流淚,“這船槳是她的吧。”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沉入灘塗,再拽上來時,鏈環纏著個鏽爛的銅鎖,鎖眼裏卡著塊小木牌,上麵刻著“平安”二字,木頭被海水泡得發脹,字卻依舊清晰。“是她給士兵們掛的。”他用靈力拂去銅鏽,“我師父說,每個被她救上船的兵,她都會給掛塊木牌,說‘鎖著平安,到了對岸就解下來’。”
念歸幡突然輕輕一顫,白光順著礁石漫開,那些黑褐色的礁石竟透出淡淡的瑩光,浪打在上麵,碎成的水花裏浮出柳娘的幻象——她正站在船頭撐槳,海風把藍布裙吹得鼓鼓的,像張要飛的帆。船身晃得厲害,漏水的地方用麻布堵著,積水沒過腳踝,她卻像沒察覺,隻顧著喊“抓穩了!前麵就是淺灘!”
船上擠滿了傷兵,有的斷了腿,有的咳著血,都死死抓著船舷。一個年輕士兵的傷口在流血,染紅了船板,柳娘就把自己的藍布條解下來給他纏上,笑著說“這布沾了我的汗,能擋水,也能擋刀。”士兵紅了臉,想說什麽,卻被浪打得嗆了水。
幻象裏的海總在鬧脾氣。有時是暴雨,浪像座座小山壓下來,柳娘就跪在船頭,用身體擋著船帆,任憑雨打在臉上,嘴裏哼著調子“浪打浪,船兒晃,過了這灣是家鄉……”;有時是大霧,她就摸出貝殼吹,貝殼聲穿透霧靄,對岸的哨兵聽到了,就會舉火把回應;有次船底破了個大洞,她竟把自己的裙角撕下來堵,布不夠,就解下頭上的銀釵別住,釵子是素銀的,沒刻花紋,卻被她磨得發亮。
“她守了十二年。”阿芷的聲音混在潮聲裏,兩生草指著礁石另一側的淺灘,那裏堆著幾十塊小木牌,都刻著“平安”,有的還刻著地名“青州 趙”“涼州 錢”,“草說這些是沒被取走的……他們沒到對岸。”
吳仙望著那些木牌,突然發現每塊牌上都係著根細麻繩,繩尾都纏著同一種海草——是能在鹹水裏活百年的“鎖浪草”。他伸手碰了碰,海草突然動了,纏上他的指尖,傳來一陣微涼的觸感,像有人在輕輕拉他的手。
幻象流轉到最後一場風暴。那天的浪是黑的,卷著冰碴子,像無數頭野獸在咆哮。柳娘的船正載著最後一批傷兵往對岸去,船已經快散架了,每塊木板都在響,像隨時會散成碎片。一個老兵咳著血說“柳娘,你走吧,這船撐不住了……”
柳娘沒回頭,隻是把槳握得更緊,藍布裙早已被海水泡成了深紫色,她哼的調子卻更清楚了“船兒破,槳兒舊,載著人心過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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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突然掀起一座高牆,狠狠砸在船上。船身斷成兩截,柳娘被甩進海裏,她卻在落水前把最後一塊“平安”木牌塞進一個小兵手裏,喊著“記著對岸的火把!”
小兵抓住了塊浮木,看著柳娘的藍布裙在浪裏沉浮,像朵被卷走的藍花。他後來在對岸的沙裏撿到了那枚係在針線上的貝殼,貝殼裏還卡著半根藍布條。
幻象散去時,潮水正慢慢漲上來,漫過灘塗,漫過那些小木牌,卻沒把它們卷走——鎖浪草把木牌牢牢鎖在沙裏,像柳娘當年死死攥著船槳的手。阿芷蹲在礁石邊,把那半截船槳往縫裏塞得更緊些,輕聲說“草說她還在撐船呢,你聽,潮聲裏有她的調子。”
吳仙側耳聽著,潮聲果然像支曲子,低低的,柔得像水,卻帶著股韌勁,像藍布條在浪裏不肯斷。念歸幡上又多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柔白的光,帶著海水的鹹澀和貝殼的清潤,星紋裏淌著船槳劃水的吱呀聲、柳娘哼的調子、士兵們的道謝聲,還有浪打礁石的嘩嘩聲。他忽然明白,有些守護不必說出口,漏水裏的船,纏傷的布,鎖著平安的木牌,都是柳娘的諾言。
“往西北走,是落星坡。”墨淵望著遠海的落日,餘暉把海麵染成金紅,像熔化的銅,“我師父說那裏有片墳地,埋著些沒留下名字的傳令兵,他們的馬死了,就自己拖著腿跑,最後倒在坡上,手裏還攥著沒送出去的信。”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西北,草尖的水珠裏映出片荒坡,坡上長著些貼地的野草,風一吹就伏下去,像無數人在叩首。
吳仙握緊念歸幡,幡麵上落星坡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塵土的厚重,像被腳步磨平的路。他知道,那些傳令兵定是把所有的力氣都耗在了奔跑裏,每寸土地都記著他們的喘息,等風過坡時,就一遍遍地傳。
聽潮渡的潮聲還在哼著調子,帶著藍布條的氣息往西北飄,像是柳娘沒唱完的曲子,在為他們引路。那艘船形礁石在暮色裏泛著瑩光,浪打上去的水花碎成星星,落在灘塗的木牌上,像誰在輕輕撫摸那些“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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