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2章 染字坊·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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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到了染字坊就醇了起來。
    從印字塘往西北走了七日,荷香的清甜被染料浸成了沉鬱,風裹著靛藍的霧貼著曬布場漫,像無數匹剛染好的布在半空輕展。阿芷的兩生草葉片染了層淡青,根須纏著塊褪色的藍布角,帶出些細碎的染渣,她指尖撚起一點,說“草說這裏的布……是吸著光陰的,每個字裏都裹著草木的澀。”
    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麵指向染字坊的星紋泛著靛青色的光,比印字塘的柔媚更沉,像浸在染缸裏的棉布,指尖觸到,能感覺到微黏的震顫,像染料在布紋裏滲開。他抬眼望去,曬布場如鋪了片色海,從東到西掛滿了染字的布,長的如錦緞,短的似手帕,有的字被日曬得褪成淺灰,有的卻濃得發藍,像是今早剛染——布字的紋路裏凝著漿水,風一吹,布角翻卷,露出背麵更深的色,在場邊堆成垛的布卷,摸上去軟中帶韌,像裹著層化不開的墨。
    “染字坊原是印字塘的歸宿,”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泛著暗藍,鏈環相碰的聲音濁得像搗染,“三百年前老染匠見荷字易謝,就挑著染缸來這坊裏,把塘裏枯荷上的字拓在布上,再染成七色,掛在場上曬。我師父說,老染匠原是鎮上染坊的掌事,後來兵火焚了染坊,他撿了半缸殘靛逃出來,就改染字,說‘花謝了成泥,布能存百年,字總得有件不爛的衣裳’。”
    三人順著曬布繩往裏走,繩結裏嵌著些染渣,是捶打染料時崩落的碎末凝成的。阿芷的腳邊踢到個殘破的染棒,棒頭還留著靛藍的漬痕,棒身有被蟲蛀的細孔,邊緣沾著點酒糟——是調染料用的。她把染棒翻過來,棒尾刻著個“承”字,刻痕被染料浸成了深藍,兩生草的根須往孔裏探,草葉突然映出片晃動的影老染匠正蹲在染缸旁,左手按著布,右手握染棒——他的左臂缺了半片皮肉,是被火燎的,此刻纏著塊浸了藥的麻布,血混著靛藍滲出來,染藍了缸邊的土,他卻盯著布上的字影,喃喃道“勻點,再勻點,這字得扛住曬。”
    “他染字時總往染料裏摻東西。”吳仙蹲下身,指尖撫過塊染著“念”字的藍布,布麵發出粗糲的摩擦聲,抖落些細塵,“摻過鬆煙,說‘字得沾點墨氣才像字’;摻過槐花,說‘字得帶點花香才不苦’;有次染‘思’字,他把自己的汗巾燒了灰拌進去,說‘摻點鹽,字能像汗一樣,滲進布紋裏就褪不了’。”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騰空,鏈尖往場中央的高杆一點,那裏掛著匹最大的紫布——“盼”,字的右撇處有塊淺斑,像是染時落了灰。鏈尖觸到淺斑時,布麵突然泛潮,映出片清晰的幻象那年秋日下霜,老染匠正在染“盼”字,布剛浸好染料,突然起了陣風,卷著灶灰落在布上,暈出塊淺斑。他顧不上凍裂的手,伸手去撣灰,布被風扯得繃緊,他望著那塊斑,突然坐在缸邊咳,咳得像破舊的風箱——那是他要替個守寡的姑娘染的字,姑娘的丈夫被征去修長城,臨走時說“見著染‘盼’字的布,就知道家裏在等”。
    “他後來用自己的指血調了濃靛,補在淺斑上。”吳仙的指尖撫過那塊斑,裏麵果然藏著層與周圍紫靛不同的暗赤,摸上去比別處澀,“我師父說,那缸靛是他用三擔穀子換的,霜天裏怕染料凍住,就把染缸搬進草棚,自己守在缸邊焐著,說‘手凍裂了沒事,心不涼,字就染得透’。”
    念歸幡突然輕揚,靛青色的光暈化作一道水紋,順著布字的紋路漫過整個曬布場。被水紋掃過的布字突然顯色,映出無數個染字的場景有的布在染缸裏沉了,老染匠就跳進缸裏撈,撈得渾身藍透,像塊浸了水的靛石;有的字染淺了,他就再浸三遍,浸得布都發沉,說“色淺了沒事,情意得深”;有次染“家”字,染料不夠了,他把自己的藍布衫剪了,煮出的水拌進染料,說“摻點布絲,字能像衣裳一樣,裹著人的心”。
    幻象裏的老染匠總在坊邊搭個柴灶,灶上堆著些染壞的布——都是他沒染好的,後來全煮了重新調染料。有塊染著“親”字的紅布,他沒舍得煮,說“這布裹過剛出生的娃,留著給字當暖墊”。有年暴雨衝垮了曬布場,衝走了十二匹染字布,老染匠拄著染棒在泥裏尋了兩天,腳被碎石劃得全是口子,卻還是把濕布拖回來,在灶上烘了整夜,說“布濕了,字魂不能濕”。
    他染到第十六年時,眼睛辨不清色了,就憑著布的觸感調染料,摸著手感厚的布就多摻靛,摸著薄的就少放,說“眼瞎了沒事,手能認布,字就染不差”。有個斷腿的貨郎來尋兒子的名字,兒子是染坊學徒,死在救火時,老染匠就按著貨郎描述的兒子常穿的布色,染了個“勇”字,染完後讓貨郎把臉貼在布上,說“你兒子身上的染味,就藏在這布紋裏,聞著能覺出暖”。
    “他掛在場上的染字布,有一千二百三十四匹。”墨淵的鎮山鏈繞著“盼”字紫布轉了一圈,鏈環的清輝落在那個淺斑上,斑上突然滲出點水珠,滴在場邊的染渣裏,“我師父說,老染匠臨終前躺在曬布場的布堆裏,把最後一口氣嗬在了‘暖’字布的紋路裏,說‘字裹在布裏,我就不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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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象裏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染匠在彌留時的模樣。他枕在“暖”字布上,右手的染棒還攥在手裏,左手捏著塊沒染完的“春”字布角,嘴裏氣若遊絲,卻還在念“布要厚,像棉襖;色要沉,像歲月……”風從場邊穿過來,吹得所有布字都響起來,像無數人在絮語。
    月色漫上曬布場時,風裏的染料香重了些。阿芷蹲在那個殘破的染棒旁,把染棒埋進染渣裏,上麵壓了塊從“念”字布上落下的布片“草說這些布字在等,等有人把它們披在身上……不披也沒關係,風會帶著色跑,跑遍天下。”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麵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靛青色的光,帶著染料的沉鬱和布紋的粗糲,星紋裏淌著染棒搗缸的咚咚聲、布帛翻飛的嘩嘩聲、風掠布場的嗚嗚聲,還有無數聲被染渣裹住的“扛住曬”。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看見,掛在場上的布魂,帶血的染棒,融衫的靛,都是它們的溫度。
    “往東南走,是縫字巷。”墨淵望著天邊初升的月牙,月光落在布字上,把靛青的字染成了銀藍,像無數個字在發亮,“我師父說那裏有片窄巷,三百年前有個老婦人,每天來染字坊收舊布,把布上的字縫在衣衫上,說‘布能掛著,衣能穿著,字總得貼在人身上,才算真的活’。”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東南,草尖的布片被風吹起,在空中拚出個模糊的“針”字,字影搖搖晃晃往東南去,像無數根剛穿好線的針在夜裏飛。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麵上縫字巷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針線的細密,像浸了夜露的銀絲。他知道,那個老婦人定是把所有的牽掛都縫進了線裏,每一寸針腳都裹著不肯鬆開的暖,等有人穿上時,就一字字地焐熱起來。
    染字坊的風還在曬布場漫,卷著那些沒染完的字的影子往東南飄,像是老染匠的染棒,在為他們勻色。場上的布字還在微微晃,染料浸出的沉色,像在催著“勻些,再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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