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6章 刻字岩·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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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南的風裹著山岩的冷意,越近刻字岩,空氣裏的暖燥就沉了,漫出些青灰色的硬——是鑿子敲過岩石的味,混著苔蘚的濕,在風裏凝成長長的石影。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麵上刻字岩的星紋正泛著青灰的光,比寫字沙的金褐更沉厚,指尖觸到,能覺出岩屑的糙,像指腹碾過剛從山壁鑿下的舊石。
    岩壁陡得像被巨斧劈過,青灰色的石麵上嵌著無數字,字痕深的能塞進半根手指,淺的隻留層淡淡的白,像被月光舔過的印。每道刻痕都帶著山岩的涼,湊近看,石縫裏嵌著些細碎的鐵屑,是鑿子崩裂的碎片,混著幹枯的苔蘚,能跟著風落進衣領。阿芷的兩生草往岩縫裏鑽,根須纏著半片鏽跡斑斑的鑿頭,鑿刃上還沾著點青灰的岩粉,草葉突然映出層青灰的光無數鑿子、錘子、斷釺在岩腳的石凹裏堆著,鑿子的刃口被岩石磨得卷了邊,錘子的柄上裹著防滑的麻線,線已朽成了灰褐,斷釺的斷口生著層薄鏽,像凝固的血。
    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輕震,鏈環撞在岩壁上,發出岩塊相撞的悶悶聲。“老石匠原是拓字碑山後的石工。”他抬手撫過一道“存”字的刻痕,指腹蹭過邊緣的岩屑,“三百年前山體滑坡壓了石場,他背著半箱工具逃到這斷崖下,見著老沙匠送來的沙字影,就定了腳,說‘沙能活字,風能帶字,可字得紮進石裏才算立,岩夠硬,正好嵌著它們長’。”
    三人順著岩間的石階往上走,石階被歲月磨得發亮,階角嵌著些細碎的貝殼——是千萬年前這裏還是海時留下的,如今成了刻字岩的骨。吳仙俯身摸著一道“立”字的豎畫,刻痕深處藏著些銀白的細粒,是未被風化的石英,“他刻字時總往鑿子裏摻東西。”他指尖叩了叩岩麵,聲脆得像冰裂,“摻過鬆煙,說‘帶點墨的沉,字才不飄’;摻過蜂蠟,說‘沾點脂的潤,刻痕不易崩’;有次刻‘家’字給避雨的山民看,他把自己撿的野栗子殼磨成粉填在字縫,說‘摻點實的沉,字能替屋簷紮根’。”
    阿芷的兩生草突然往岩頂竄,草葉拂過個歪斜的鑿子,鑿柄上刻著個淺“固”字,鑿旁壓著塊斷成兩截的錘子,錘頭纏著根褪色的皮繩。她伸手扶起鑿子,草葉騰起層青灰的光老石匠正站在岩架上,左手按著塊磨平的石板,右手攥著鑿子——他的左手背有道深疤,是當年山體滑坡時為護工具箱,被碎石砸開的,疤上沾著岩粉,此刻正有汗珠順著鑿尖滴進“固”字的筆畫裏,他卻盯著刻痕喃喃道“深些,再深些,這字得釘進石裏。”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輕抖,鏈尖往岩頂的石縫一點,石縫裏卡著個鐵盒,盒口露著些卷邊的圖紙,最上麵那張畫著“立”字的刻法,最後一筆鑿得極深,像根釘子在岩裏紮。鏈尖觸到鐵盒時,岩壁上突然飄出股舊味,味裏裹著片模糊的岩影老石匠正就著月光鑿字,額角的汗珠子砸在岩麵,濺起小小的岩粉,腰間係著塊浸了山泉水的麻布,布邊沾著血——是他為了趕在霜降前刻完“存”字岩,給過冬的獵戶看,守了七個晝夜,指關節被錘子震得腫了起來,卻用袖口擦著汗笑,說“岩要硬,鑿要狠,字才立得住”。
    “他後來用自己的血混了蠟,補在‘立’字的裂口裏。”吳仙撥開石縫取出鐵盒,指尖觸到盒壁,涼得像冬雪蓋過的岩,“立”字的橫畫處果然藏著層與周圍岩色不同的暗紅,像凝住的血,“我師父說,他的耳朵被鑿聲震得發鳴,就把臉貼在岩上聽字,說‘岩響能知深淺,就像聽著字的氣’。有次暴雨衝垮了岩架,他吊在繩上護那些剛刻的‘固’字,手心被麻繩勒得出血,卻把被衝裂的刻痕重新鑿一遍,說‘岩裂了沒事,字的氣不能斷’。”
    念歸幡突然漾起青灰的光暈,光暈化作層薄岩,順著岩壁漫過整個刻字岩。被岩光掃過的刻痕突然發亮,映出無數個鑿字的場景有的字被岩崩毀了半截,他就往旁邊刻叢青鬆,說“崩了沒事,樹撐著呢”;有片刻“信”字的岩被雷擊出了縫,他就把自己種的紫藤藤條纏在上麵,說“摻點繞的韌,能牽著字守諾言”;他的手掌被鑿子震得發麻,就墊著厚布握錘,說“手麻了沒事,心跟著岩動,字就鑿不歪”。
    幻象裏的老石匠總在岩腳堆著些廢石——都是他覺得“字骨不夠硬”的。有塊刻“諾”字的石,他沒舍得丟,說“這石承過百年的雪,字邊結著冰花,留著給新字當底子”。有年冬雷擊裂了岩麵,他怕凍裂要送人的“暖”字岩,就把自己的棉襖拆了裹在岩上,自己裹著幹草守在岩下,說“岩是字的皮,凍不得”。
    他刻到第五十個年頭時,已經舉不動重錘,就用小鑿子一點點剔,說“鑿慢了是養,剔細了是喂,字得喂著才硬”。有個瘸腿的貨郎來尋年輕時的刻字,貨郎說當年的約定岩上有個“約”字,老石匠就拉著他的手摸那刻痕,說“摸這岩棱,比當年的字更沉,你們的諾,都嵌在石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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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刻的岩字,有一萬八千六百七十二個。”墨淵的鎮山鏈繞著那鐵盒轉了圈,鏈光落在岩屑上,盒裏突然滾出些棱角分明的石塊,石塊上刻著淺淡的字,落在岩上,砸出悶悶的響,“我師父說,老石匠臨終前就靠在岩壁上,懷裏抱著那箱工具,工具裏裹著老沙匠送的最後一把竹筆,他卻說‘字在岩裏,筆在字裏,我就不算走’。”
    幻象裏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石匠彌留時的模樣。他的頭枕在岩縫邊,像靠著當年的石場壁,右手的鑿子掉在岩下,左手還按著塊剛鑿好的石,嘴裏氣若遊絲,卻還在念“岩要硬,像筋骨;字要固,像魂魄……”山風從岩頂吹下來,吹得所有刻痕都響起來,像無數行字在岩裏哼。
    日頭斜過岩頂時,岩屑的冷混著苔蘚的濕更濃了。阿芷蹲在岩腳,把那半截鑿子插進石縫,上麵蓋了片從鐵盒裏取出的殘圖“草說這些岩字在等,等雷霆來把它們敲醒……不等也沒關係,山岩會帶著字骨長,嵌進地殼裏,長成不會塌的碑。”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麵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青灰的光,帶著岩屑的糙與山風的冷,星紋裏淌著鑿子敲岩的篤篤聲、岩塊崩裂的哢哢聲、風掃岩壁的嗚嗚聲,還有無數聲被岩冷裹住的“往深裏鑿”。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吹走,刻在岩裏的骨,帶汗的鑿痕,融血的蠟,都是它們的根基。
    “往東北去,是拓字溪。”墨淵望著刻字岩外漸沉的日頭,月光落在岩字上,把青灰的字染成了銀,像無數個字在岩裏醒,“我師父說那裏有片水灘,三百年前有個老紙匠,常來刻字岩拓岩字,把字印在紙上,說‘岩能存字,紙能載字,字總得浸過水,才算真的活’。”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東北,草尖的岩屑被風吹起,在空中拚出個模糊的“拓”字,字影被風托著往東北去,像無數張剛拓好的紙在月光裏飄。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麵上拓字溪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水流的清,像浸了月光的軟。他知道,那個老紙匠定是把所有的溫潤都融進了紙裏,每一張拓片都裹著不肯幹涸的柔,等有人拾起時,就一字字地滲出來。
    刻字岩的風還在岩壁上繞,卷著那些沒刻完的字的影子往東北飄,像是老石匠的鑿子,在為他們鑿路。岩上的字還在微微響,岩屑浸出的冷硬,像在催著“深些,再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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