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8章 印字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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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風帶著木質的香氣,越近印字林,空氣裏的溫潤就沉了,漫出些赭褐色的厚——是刨子刮過木材的味,混著鬆脂的黏,在風裏結成長長的木紋。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麵上印字林的星紋正泛著暖黃的光,比拓字溪的瑩白更拙厚,指尖觸到,能覺出木紋的澀,像指腹碾過剛從樹上砍下的新木。
林子密得像攢在一起的綠雲,每棵樹幹上都嵌著字,字痕順著木紋蜿蜒,深的能看見木芯的淺黃,淺的隻留層淡淡的褐,像被陽光吻過的印。每道刻痕都帶著木材的溫,湊近看,木縫裏嵌著些透明的樹脂,是鬆樹淌出的淚,混著幹枯的樹膠,能跟著風粘在袖口。阿芷的兩生草往樹幹裏鑽,根須纏著半片生鏽的鋸片,鋸齒上還沾著點褐黃的木屑,草葉突然映出層暖黃的光無數鋸子、刨子、木楔在林邊的石台上堆著,鋸子的齒間卡著細枝,刨子的木柄被手汗浸得發亮,木楔的斷口帶著新鮮的木茬,像剛被斧頭劈過。
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輕晃,鏈環蹭過樹幹,發出木材摩擦的沙沙聲。“老木匠原是拓字碑山側的樵夫。”他抬手撫過一道“生”字的刻痕,指腹蹭過邊緣的木刺,“三百年前山火焚了柴房,他背著半袋木種逃到這片老林,見著老紙匠送來的紙字拓,就定了腳,說‘紙能載字,水可潤字,可字得生在土裏才算長,木能活,正好托著它們紮根’。”
三人順著林間小徑往裏走,小徑被落葉蓋得鬆軟,葉底藏著些細碎的木牌,牌上刻著半截字——是老木匠刻廢的,字邊纏著菟絲子,藤上結著小小的果,像給字綴了串鈴鐺。吳仙俯身拾起塊卡在樹根的木楔,楔上“長”字的豎畫被蟲蛀了個洞,正是拓字溪那“潤”字缺角的影相,隻是紙的柔被木的實托過,筆畫邊緣多了層暖黃的暈,像字在木裏長出了芽。
“他刻字時總往木裏摻東西。”吳仙指尖劃過木楔上的刻痕,木縫裏混著些暗紅的粉末,是碾碎的蘇木,“摻過鬆脂,說‘帶點膠的黏,字才不掉’;摻過草木灰,說‘沾點土的澀,木不易腐’;有次刻‘家’字給迷路的孩童看,他把自己收的橡果殼磨成粉填在字縫,說‘摻點果的沉,能托著字認歸途’。”
阿芷的兩生草突然往林深處竄,草葉拂過個歪斜的刨子,刨柄上刻著個淺“茂”字,刨旁壓著塊裂成兩半的木鋸,鋸柄纏著根褪色的草繩。她伸手扶起刨子,草葉騰起層暖黃的光老木匠正蹲在樹樁旁,左手按著張紙字拓,右手攥著刻刀——他的左手掌有道深疤,是當年山火裏為護木種,被斷木砸開的,疤上沾著木屑,此刻正有汗珠順著刀尖滴進“茂”字的筆畫裏,他卻盯著木紋喃喃道“實些,再實些,這字得跟著樹長。”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輕擺,鏈尖往樹樁旁的土堆一點,土堆裏埋著個木箱,箱口露著些卷邊的木樣,最上麵那塊刻著“生”字,最後一筆拖得極彎,像條根在土裏鑽。鏈尖觸到木箱時,林子裏突然飄出股舊味,味裏裹著片模糊的木影老木匠正就著晨光刨木,鬢角的汗珠子落進木屑堆,砸出小小的窩,背上搭著塊浸了山泉水的粗布,布邊沾著樹脂——是他為了趕在春分前刻滿“生”字木,給栽苗的山民看,守了八個晝夜,指腹被刻刀磨出的繭子裂了口,卻用手背擦著汗笑,說“木要實,刀要穩,字才長得牢”。
“他後來用自己的脂調了漆,補在‘生’字的斷筆處。”吳仙撥開土堆取出木箱,指尖觸到箱壁,溫得像曬過的木,“生”字的撇畫處果然藏著層與周圍木色不同的暗紅,像凝住的樹膠,“我師父說,他的腰被木鋸震得發僵,就把背貼在樹幹上歇腳,說‘木溫能知肥瘦,就像靠著字的肉’。有次暴雨衝倒了刻滿‘長’字的老鬆,他跪在泥裏護那些斷木,手心被碎木紮得出血,卻把被壓彎的字痕重新刻一遍,說‘樹倒了沒事,字的肉不能散’。”
念歸幡突然漾起暖黃的光暈,光暈化作層薄木,順著樹幹漫過整個印字林。被木光掃過的刻痕突然發亮,映出無數個刻字的場景有的字被蟲蛀空了半截,他就往旁邊刻叢荊棘,說“蛀了沒事,刺護著呢”;有塊刻“友”字的木被山鼠啃成了渣,他就把自己種的紫藤纏在新樹上,說“摻點繞的韌,能牽著字找舊伴”;他的膝蓋被樹樁硌得發疼,就墊著幹苔蘚跪,說“腿麻了沒事,心跟著木長,字就刻不歪”。
幻象裏的老木匠總在林邊堆著些廢木——都是他覺得“字氣不夠茂”的。有塊刻“春”字的木,他沒舍得丟,說“這木生過木耳,字邊帶著菌絲,留著給新字當引子”。有年冬雪壓斷了刻滿“暖”字的桃枝,他怕凍裂要送人的木牌,就把自己的棉襖拆了裹在樹身,自己裹著幹草守在林邊,說“木是字的皮,凍不得”。
他刻到第五十個年頭時,已經舉不動大鋸,就用小刻刀一點點摳,說“摳慢了是養,刻細了是喂,字得喂著才茂”。有個駝背的老叟來尋年輕時的木字,老叟說當年的定情木上有個“伴”字,老木匠就拉著他的手摸那木紋,說“摸這木結,比當年的字更實,你們的日子,都長在木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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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刻的木字,有一萬九千七百四十二個。”墨淵的鎮山鏈繞著那木箱轉了圈,鏈光落在木屑上,箱裏突然滾出些帶著年輪的木牌,木牌上刻著淺淡的字,落在土裏,砸出小小的坑,“我師父說,老木匠臨終前就靠在老槐樹下,懷裏抱著那袋木種,種裏裹著老紙匠送的最後一張拓片,他卻說‘字在木裏,拓在字裏,我就不算走’。”
幻象裏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木匠彌留時的模樣。他的頭枕在樹根旁,像靠著當年的柴房柱,右手的刻刀掉在土裏,左手還攥著塊剛刻好的木,嘴裏氣若遊絲,卻還在念“木要活,像筋骨;字要茂,像枝葉……”山風從林梢吹下來,吹得所有木字都響起來,像無數行字在樹裏長。
日頭隱進林葉間時,木材的香混著泥土的潤更濃了。阿芷蹲在樹樁旁,把那半截刨子插進土裏,上麵蓋了片從木箱裏取出的殘木“草說這些木字在等,等春雨來把它們泡軟……不等也沒關係,樹木會帶著字影長,紮進泥土裏,長成不會倒的牌。”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麵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暖黃的光,帶著木紋的澀與鬆脂的黏,星紋裏淌著鋸子伐木的嗡嗡聲、刻刀鑿木的篤篤聲、樹葉摩擦的沙沙聲,還有無數聲被木溫裹住的“往實裏刻”。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漂走,刻在木裏的肉,帶汗的木屑,融脂的漆,都是它們的筋骨。
“往中心去,是解字坪。”墨淵望著印字林外漸明的天光,晨光透過葉縫落在木字上,把暖黃的字染成了金,像無數個字在樹裏醒,“我師父說那裏有片空地,三百年前有個老夫子,常來印字林抄木字,把字解在石上,說‘木能承字,石能記字,字總得被人讀懂,才算真的明’。”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中心,草尖的木屑被風吹起,在空中拚出個模糊的“解”字,字影被風托著往中心去,像無數道剛寫就的注解在晨光裏顯。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麵上解字坪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石硯的沉,像浸了墨香的明。他知道,那個老夫子定是把所有的通透都寫進了注解裏,每一道筆畫都裹著不肯蒙塵的智,等有人駐足時,就一字字地明起來。
印字林的風還在林子裏繞,卷著那些沒刻完的字的影子往中心飄,像是老木匠的刻刀,在為他們開路。樹上的字還在微微長,木材浸出的溫厚,像在催著“實些,再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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