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海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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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月在道道殘雲中穿行,半遮半掩的,無法點亮繁星。西望,臨近天海一線泛著淡淡的紅褐色,讓人覺著太陽還未到家,實際上已是夜深。
海浪時輕柔,時猛烈地親吻著光亮的黑礁,千萬年不倦。向上百丈,微風把遠海的味道送抵寂靜無聲的引歸峰頂,包裹著兩位身姿修長的女子。
“你可知為何我們這天下,稱為東方?”
說話的玄衣女子垂手佇立,長發輕擺,兩顆星子般的美目在黑暗中閃爍,凝望遠方。聽她說話的口氣,似乎她便是這世界的主人。
“小秋不知。”
搭話者大概三十出頭,恭恭敬敬地站在玄衣女子後側低聲應道。她雖身著極為普通的灰土色麻服,卻也端莊挺拔,隻不過白如浪花的麵容上盡是憂傷。
“定世間萬物之名者,不過仿其音。這故事說短也短,說長,恐怕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主人願說便說吧,小秋聽著。”麻衣女子壓抑住中心驚詫,聲音隻是略顯顫抖。
“快了提前了”玄衣女子自言自語,不知是歎息還是興奮,轉而又道,“你是奇怪我怎會主動與你說話吧?”
“主人——”
“你在我身邊有十二年了。”
“嗯,那年遠兒剛六歲。”
“十二年,你準備好回去了嗎?”
“怎——”麻衣女子身體猛地一顫。
“怎麽?怕——?”
“可我已經死了——”麻衣女子的麵部在抽搐。
“那又怎樣?”玄衣女子轉過身,微笑著說道,“往後,不可思議之事將一件件呈現在世人眼前。”
“那——”
“就告訴他們,是我救了你,又用十二年醫好了你的怪病。”
“男葬海,女葬林。主人將一個已經入土了的人救活,他們是信的。”麻衣女子打心裏信服了這不是實話的實話。
玄衣女子嘴角一勾,淡淡笑道,“就算是入了海的,真要找到,救起,恐怕也不是什麽難事。”
“真的!?可……”麻衣女子突然全身雞皮暴起,雙拳緊握得幾乎把指甲掐進了掌心。
“九日之後便是中秋,到那時你便下山去吧……”
“主人,”麻衣女子猛地跪了下來,喜極而泣,不住地磕頭謝恩。她想起當年死而複生後以遠兒的安危對主人立誓永不下山,想不到竟還會有解誓的一天。
“行了行了,起來。”
“是,主人。”麻衣女子哽咽著站了起來,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向那當空圓月拜了又拜。
“你在拜什麽?”
“主人,我拜的是那月仙。”小秋想著那象征團圓的月亮也是要謝一謝的。
“沒那個必要,”玄衣女子拂袖轉身,冷冷地邊語邊行,
“那東西,以前可沒有!”
一眨眼,她便消失在七丈外的黑岩之中。
大風起。麻衣女子獨自站在風中,不因峰孤崖冷而瑟瑟發抖。背後,一山之隔的三十裏密林傳來沙沙,唰唰,嘩嘩聲陣陣入耳,連綿不絕,卻亦如無聲。半晌後,她轉身向東,雙手交叉抱肩,如同親吻黑礁的海浪,不倦地在黑幕下再次遙望這曾經生活的,又將繼續生活著的鎮子。
“我能回去?我真的能回去?”她重複著。
鎮子,沒有改變,她,也還是離開時的模樣。
十二年來,零星燈火在夜幕下此起彼伏,雖不能勾勒家的輪廓,卻滋養著本已該被三尺厚土掩埋了的心。
正當她準備好好打算打算下山後如何與家人,與鎮民解釋這麽多年來自己的經曆時,突然,遠方火光四起,耳邊鼓聲傳來。
怎麽了?這個時候?是誰?
一陣錐心疼痛劃過,女子雙手掩麵,跪了下來。
十二年了,夜夜遙望,最怕看到此番景象。
因為無法知道是誰,離開了人世。
眼前,點點白斑在厚重鼓聲中緩緩移動,從鎮子的四麵八方出發,最後齊聚一團。
夜風將無數熊熊燃燒的火把搖得呼呼作響,遠遠望去比夏日的雲霞還絢爛壯觀。
黑夜亮了,黑礁碼頭前盡染起起伏伏的殷紅。
這是百年來最盛大的集會,遠超十年一次的海祭,隻可惜,是一場葬禮。
凸字形碼頭的護欄已被拆除,百餘條二丈長半尺寬的夾板木緊緊相依地整齊排列,一頭懸釘在岸,一頭斜斜入海。
十二具身著天藍壽衣的遺體安詳地躺在墊滿各類魚幹的柚木無蓋棺內,相間半丈,一字排開。他們的胸前都擺放著剛剛製作完成的船舵,他們的右手都緊握著一支或新或舊的船槳。
火光之中,他們雙唇紅潤,麵容鮮活。
另外,還有兩口應有盡有卻沒有屍首的柚木棺,它們屬於殉船的奔牛船長薑九滿,和奔牛人韋長雲。
十四口木棺前,雙季鎮長陸貴生,再不遠航的陸冬生,奔牛老人全向恩,三位望重之人身著白衣,筆直肅立,身後是五十六名手持鐵錘長釘的抬棺者以及四千三百餘靜默的雙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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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也步履蹣跚地挪上了碼頭東側,在年輕人的攙扶下彎著腰駝著背,來送黑發人最後一程。實際上他們完全可以呆在他們的雅座裏動也不動,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們早已與雙季合為了一體。
二木在聽了文太爺那個“先死後生”的寶貝現身法後,還有三天時間創造自己的方式取而代之。他回家後把自己關在房裏,無論他爹好說歹說都不發一言,直到葬禮快要開始才加入人群。現在,他正舉著火把站在送葬隊伍的頭排。望著一口口木棺,一張張熟悉的麵容,他在深深地感受到了雙季之痛同時,也還是為田斕不在其中而慶幸不已。
“哐——”
時辰到了,金色銅鑼響若霹靂。
“揚帆!!!”陸貴生高喊。
特質的白布釘上了木棺四角。
“起錨!!!”陸冬生高呼。
一口口木棺被緩緩抬起,一隻隻固定在棺底的石錨連著鐵索懸空輕擺。
“起航!!!”韋天闊奮力高舉雙拳。
寂靜的人群猛然爆炸,悲歌震天。
四千三百餘人齊聲唱起四十多年前雙季元家家主所編的海民謠。
不管姓陸還姓張
不論為娃還為娘
不懼海上風雨浪
不怨船中難滿倉
不羨遍野金麥搖
不悔身死葬海疆——
五十六雙手將十四口木棺穩穩放上夾板,輕輕推入大海。
悲歌反複,心跳不休。
人們的歌聲從哽咽,漸入激昂——
就在這個時候,引歸峰下的那塊石碑“哢”地響了一聲,裂開了一道半尺來長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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